書院里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是女孩子。爹爹說女子不能讀書,不能拋頭露面,
但他希望我明事理。只是我想跟縣令家的小公子交朋友,爹爹不許。
他說若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我是女兒身,以后就吃不上醬豬蹄了。我撥浪鼓似的搖著腦袋。
「孩兒聽爹爹的話,孩兒下學就回家?!?爹爹是個殺豬匠,
與娘親恩愛三載后誕下了一對龍鳳胎。爹爹高興極了,卻也總是在抱著我的時候愁眉苦臉。
那時候不懂爹爹為何嘆氣,只知道說幾句貼心話就會哄得爹爹開心,
爹爹開心就會給我鹵肉吃,這樣我也開心了。九歲那年,爹爹帶著全家南下去了揚州,
在多次打點之后將我安排進了一個郊縣鎮(zhèn)子里的書院。臨近開學前爹爹把我叫到面前。
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不要跟書院里的人說我是女子,也不許在書院如廁,
更不許與人有身體接觸。我自覺已不是孩子了,更明白我是要冒用哥哥的身份去上學的,
剎時心里溢出一股無以言表的興奮感。于是使勁兒拍著胸脯向爹爹保證?!傅鶎捫?,
孩兒定偷偷學出個狀元來!」爹爹又嘆氣了。不知道爹爹是為我的調(diào)皮嘆氣,
還是為獨自留在老家親戚家念書的哥哥嘆氣。書院里都是跟我一樣年歲的半大小子。
嘰嘰喳喳黑不溜秋的。夫子叫我坐在第二排,簡單交代了幾句書堂紀律后便開始教課了。
我一開始還覺得聽課挺有趣兒的,上起學來十分認真起勁。直到有一天正當晌午,
一位自稱縣令師爺?shù)哪凶觼淼綍?,稱是縣令剛剛到任,騰不開人手為幼子授課,
請夫子幫忙帶一帶學業(yè)。夫子聽罷受寵若驚,連連拱手作揖。于是文昭小公子成了我的同桌。
孩子們根本沒見過大官,更別提還要和大官的兒子做同學,
畢竟這個鎮(zhèn)子離縣城至少二十里路,又只是以漁獵為生,平時鮮少有人去縣里走動。
以小壯壯為首的小黑孩們一開始膽怯的不敢靠近文昭,加之文昭自己也冷淡淡的,
除了回答夫子問題之外再默不作聲,時間久了便再也沒有人搭理文昭了。
我有時瞥眼悄悄地看他,心里止不住的感嘆,到底是見過大世面的,細皮嫩肉不說,
身上還有股子香味?!赴?!你多大了?」我用胳膊肘杵了文昭一下,文昭被我推的一晃,
扭頭看了看我,又把頭扭了回去?!甘??!埂改悄惚任议L兩歲呢,
你每天下學之后都要回縣里嗎?」文昭再沒回答我。我心里的火氣噌一下就上來了,
傲氣給誰看呢?你不說我偏要知道。這天下學,文昭仍舊慢條斯理的收拾書包,
一個人慢慢的往鎮(zhèn)子邊散步走著。我始終離文昭不近不遠的距離,想著別被他發(fā)現(xiàn),
又怕跟丟,緊張的后背都濕透了。終于眼見文昭進了一個不起眼的小院,敲了敲門,
然后進去了。我想見見大官長什么樣子,是不是像話本里寫的那樣,身體圓滾滾,
渾身金燦燦,腰上纏萬貫。小孩子爬墻是一流的,我不費吹灰之力就爬上了小院的側(cè)墻上。
探著頭往院里看,只看到文昭坐在院子前的石桌上溫書。「到家了都不知道玩,真沒勁?!?/p>
我小聲嘟囔著,想等著看看文昭的縣令老爹。這一晃時間便過的快了些。等天色漸黃,
縣令老爺還沒出現(xiàn),我剛想回家吃飯去,卻看見文昭趴在石桌上哭了起來。
他哭的隱忍又放縱,無聲無息的任由豆大的眼珠從臉頰滑落,噼里啪啦的掉在書本上。
我看著文昭顫抖的肩膀,第一次產(chǎn)生了別樣的念頭。2文昭功課做得極好,
每逢小考都是第一。夫子滿意的看著文昭,捋著稀疏的幾縷胡須,感嘆教出了個好學生,
日后必有作為。其他孩子們更看不上文昭了,小孩的善惡觀總是不明朗的,文昭不跟他們玩,
他們便由好奇轉(zhuǎn)變成嫉妒繼而產(chǎn)生了厭惡,開始偷偷在文昭的書本上涂畫。
有時文昭看不清書本上寫了什么,我就把書挪到書桌中間,跟文昭共看一本書。
這時候文昭會低聲道一聲謝謝。我很想告訴其他人不要再欺負文昭了,文昭很想家的,
想的都哭了。但是我又顧忌文昭的自尊心。我也很想告訴文昭我知道他那天哭了,
我想跟他說如果想爹爹了可以來我家,我可以把我的爹爹暫時借給他當?shù)?/p>
我又怕文昭看不上我那殺豬的爹爹。日子久了。文昭和我漸漸的熟絡(luò)了些。
文昭會在上學時給我?guī)└恻c粿子,都是我平時見也沒見過的稀罕玩意。
比娘親烙的糖餅還甜。課堂上我聽不懂的句子,文昭也會在休息時為我細細解讀。
我看著他講話時眼睛里的波光流轉(zhuǎn),睫毛撲閃著像蝴蝶一樣好看。心里美滋滋的。
下學時我和文昭一起出了書院,我倆已經(jīng)一起放學有一陣子了。
雖然我倆回家只有一小段地方順路,走不了多遠就要分開,但我還是會等文昭收拾好一起走。
可是這天的結(jié)局跟往常不大一樣,路口文昭剛剛與我揮手告別,轉(zhuǎn)身便撞到了一輛小推車。
我看的分明,就是那小推車行的太快,車夫又埋頭沒看前面,這才跟文昭碰了個照面。
文昭倒了,小推車也倒了,推車上的糧食袋子扯出了個口子,灑出大半捧玉米粒。
我著急的跑過去扶文昭,迎頭就聽見劈頭蓋臉的一頓罵?!感“T三走路不長眼睛的,
哪里好在路上亂晃,賠我的糧食,真是!」我氣的胸口起伏,臉憋得通紅,想要罵回去。
文昭拍了拍我的手,向那車夫行了一禮,拿了一兩銀子給他賠罪。這事是了了,
但我很不服氣,我跟文昭說不是他的錯,是那車夫往他身上撞的。我問文昭有沒有事兒,
有沒有哪里撞壞了。文昭只道無礙,和我說我們兩個只是孩童,萬一打起來了,
會落得更大的下風。我覺得文昭腦子不大好使,他有個當官的爹,誰敢不怕?誰敢不服?
誰敢打我們?我又想起那天文昭的哭泣,覺得是文昭的爹對文昭不好,他才這樣怯懦。
我覺得當官也沒什么好的了。討厭文昭的爹。3我跟爹爹說我在書院交了個朋友,
是縣令老爺?shù)暮⒆?,功課做得極好,人也溫和善良。我以為爹爹會允許我?guī)恼褋砑依镒隹停?/p>
沒想到爹爹聽罷后表情變得又兇又凝重?!傅阏f過,不許叫旁人知道了你是女兒身,
你在書院交了朋友,走的親近就會被人看出端倪。今后不許和那小子來往了,
不然我就不再送你去書院?!拐f罷爹爹哼了一聲,又繼續(xù)道。
「爹看你最近下學回來的都比平日要晚,定是貪玩了。你若不聽爹的話,
以后就沒有醬肘子吃了!」爹爹從未對我說過重話,更沒有這么兇的看著我過。
我委屈的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聽見沒有醬肘子之后更是憋不住了。「哇!嗚嗚嗚!
爹我知道了,我一定好好讀書,一定早早回家?!刮以贈]敢跟文昭一起下學過。
文昭也沒有問我為何不再等他。每天依舊慢吞吞的收拾自己的課本,
好像不愿意回到那個院子似的。小壯壯他們一開始還會因為我和文昭走得近,
怕我跟爹爹告狀說他們欺負我,消停了一陣?,F(xiàn)在看我和文昭不是那么親密了,
心思又活絡(luò)了起來,甚至變本加厲的出言嘲諷文昭,詛咒文昭是個掃把星,
沒人愿意跟他交朋友。文昭忍得雙眼通紅,我看不過去,拿書本往他們身上扔。
「誰說我和文昭不是朋友!你們再欺負文昭,我就叫我爹拿刀去砍你們!」
小孩子們對屠夫有天生的懼怕感,他們一溜煙跑遠了。我看著埋頭不做聲的文昭,
拍了拍他的肩膀?!肝也皇怯幸庖湍闶柽h的,只是……只是我爹爹要我早些回家……幫忙,
嗯,幫忙?!刮恼烟痤^對我笑了笑,那面容可憐的緊,我的心也被揪起了一塊。
年少的我只知道我喜歡跟文昭一起玩,并不知道這代表著什么。日子一晃便是三年過去。
朝廷規(guī)定,只要滿了十二歲的童生便可參加科考,先考秀才,再考舉人,一步一步往上考。
早兩年我便躥騰文昭去考個秀才回來,打壓一下小壯壯那些個笨蛋,叫他們知道文昭的厲害。
可是文昭總是笑笑著搖頭,跟我說他暫無科考的打算。夫子也是搖頭嘆氣,
不住的勸說縣令師爺,請他給縣令傳個話:文昭是個讀書的好苗子,
一舉中榜是板上釘釘?shù)氖聝???h令師爺和文昭的回答如出一轍,只道縣令老爺有自己的打算,
并不需要小公子走上仕途。夫子郁悶的頭發(fā)好像更白了,胡子好像更少了。
4這天文昭好像和往日不大一樣,我看他面色較往日更白了,可以說的上是慘白。
回答夫子問題的時候也是皺著眉頭,好像在忍耐極大的痛苦。我有意關(guān)心他,
卻沒有得到什么回應。還沒等下學,文昭便和夫子告了假,匆匆回去了。我心里急的很,
又不敢溜出去,只得焦急的等到下學,跑到文昭家的院子??粗T口停了三輛馬車,
我著急爬上了那堵墻。映入眼簾的是一堆丫鬟打扮的仆從,正在從主屋里往外搬東西。
我不知道文昭這是要去哪去,我只感覺我可能再也見不到文昭了。我想問個清楚。
文昭還是坐在那個石桌前面,我跌跌撞撞的從大門闖進去,
站在文昭面前大聲質(zhì)問他要去哪里。文昭抬眼看著我,
他的眼睛似乎像黑色水潭一般深不見底。我得不到他的回答,又更大聲的重復問了一遍。
文昭說他要回縣里去了,日后得空會與我寫信的,叫我照顧好自己。我真的很慌張,
手臂抬起來一點又耷拉了下去。「能不走嗎?」「不能。」文昭走了,
我每天下學就守在鎮(zhèn)子口等驛使的到來,文昭說過會給我寫信的,那就一定會寫的。
只是這信,從桃花盛開,再到楓葉落地,從河面結(jié)成微冰,再到柳上生新芽,都沒等來。
我已十四歲了,束胸無法讓我繼續(xù)偽裝成一個假小子了,同期的小子們都變了聲,
只有我還在粗著嗓子說話。于是爹爹跟書院那邊告了結(jié)業(yè),我便回家里去了。
爹爹有意再回老家,當初來揚州是為了讓我讀書,現(xiàn)在我不需要讀書了,
回去以后也沒人知道我曾經(jīng)扮過小子,我與哥哥的身份光明正大,不需要再遮掩。我卻不想,
我沒等到文昭的書信,我怕我前腳走了,后面文昭的書信來了。我求爹爹再待半年,
卻不敢實話告訴爹爹為何要等上半年。我只說這里的吃食我喜歡,我想再多吃一陣。
皇天不負有心人,兩月過后,我終于收到了來自汴梁的信。
文昭說這兩年他跟隨父親調(diào)任汴梁少尹,路途遙遠,加之舟車勞頓,生了場病,
來信便耽擱了。又詢問我有沒有好好讀書,是否有考上秀才,年歲也不小了,
家里可給定了媳婦,若是有定了親,他一定托人送來賀禮。我展著信,一邊笑一邊哭。
我已十四歲了啊,我早知道那時的悸動是何緣由,我也早知道我與文昭青梅竹馬,
可文昭卻只當我是幼時同窗的好兄弟。我若向文昭坦白,或許文昭會替我保守秘密,
可是文昭得知自己的好友竟是女扮男裝后,他可還會將我當成親近的人嗎?
這個年代根本不允女子讀書,拋頭露面,我若是坦白,熟讀圣賢的文昭是否會怪罪我,
那封信我不知道該怎么回。我跟爹爹說趕快回老家吧,一別五載,
我都快不記得老家長什么樣子了。歸途的馬車里,我一遍一遍看著文昭寄來的那封信,
撫摸著紙張上的墨跡。文昭沒有跟我解釋為什么他突然就回去了,
也沒有與我約定何時能再次見面。我突然恨起這路上的山高水遠。車馬太慢了。5闊別五年,
我終于再次見到了哥哥。哥哥長大了,長開了,只是眉眼之間跟我仍是極其相似,
不過他高我一個頭,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我們是親兄妹。哥哥在親戚家被照顧的很好,
已然考上了秀才,正準備等來年的舉人考試。一家子其樂融融,我也跟著開心。
飯后哥哥問我在揚州過的如何,我便將在書院發(fā)生的那些子都講給哥哥說,
好些不敢說給爹爹的事,我也敢跟哥哥說。哥哥說我是個毛丫頭,又驚嘆我隱藏的深,
夸我聰明又勇敢。我見哥哥并無反感之意,便拿出那封信,討教哥哥當如何給文昭回信。
于是由哥哥支招,我便鼓起勇氣給文昭回了一封。內(nèi)容里寫了我搬家的事,
也說了我沒有繼續(xù)讀書,沒有被家里安排親事,又詢問文昭是否有了婚配。
信的末尾我鄭重的寫到:文昭,我現(xiàn)居于洛陽汝陽縣,與汴梁甚是相近,若有機會,
想見面一敘。信寄出去后我突然感到后悔莫及,回來之后我便以女裝示人了,
若是文昭不接受我是女子,不喜歡女裝的我該怎么辦?只是再后悔也沒有用,
忐忑中我等到了文昭的回信,而這次回信卻讓我感到五雷轟頂,如遭雷擊。
文昭在信里與我道歉,文昭不是文昭,而是文貞。文昭與我一般……是女兒身。
文昭爹爹與我爹爹一般……只是給文昭套了一個假身份。而如今文昭如實告知了,
我卻無法接受,也無法再回復于他。文貞……文貞說她對我少時慕愛,苦于身份無法告知,
這幾年仍惦念于我。她期望我下月底能與她在汴梁一敘,把酒訴衷腸。
若我拒絕或者不予回信,她也理解,畢竟是她先欺瞞我在先,她不會再繼續(xù)糾纏我。
我為此病了一場,在床上躺了整整半月。爹娘急壞了,請了縣里大大小小一眾郎中,
都沒有好的治療法子,只說姑娘得了心病,開了些安神的藥便離開了。
哥哥來詢問我發(fā)生了什么,我將信交與哥哥,哥哥看完愁眉不展。妹妹的愛戀錯付了。這病,
是解不開了。哥哥問我是否還想見一見文貞,若我想,便帶著我去汴梁。由他假扮我,
我只作為妹妹的身份,與文貞會面。我沒有回應他,眼淚無聲的順著眼角滴在頭枕上,
暈濕了一片。一月之后,我便和哥哥啟程了。哥哥只對爹爹說要去汴梁尋同窗與舊師,
想順便帶帶我去看看外面。爹爹見我身體有所好轉(zhuǎn),也希望我出去散散心,便同意了。
四百里地,我們在馬車上慢悠悠的行了十天。到達汴梁后,我與文貞通了消息,
約了明日晌午福來酒樓見面。6文貞是明艷的,看的出她對于我的赴約倍感欣喜,
仔細打扮了一番?;▓F錦簇,清麗可人,與我在書院那時見到的文昭判若兩人。
美的不可方物。哥哥盡力扮演著我,有些答不上的趣事巧言略過,
又把話題引到文貞最近的生活上。我知道了文貞家里雖然開明,卻也難抵世俗規(guī)矩。
自文貞及笄后家里便火急火燎的給她議親。畢竟是六品官員家的嫡出千金。
前來提親的人快將門檻踏破了,可文貞卻依仗寵愛挑挑揀揀,統(tǒng)統(tǒng)拒絕了。
文貞與母親對話了幾次。母親得知了文貞的少女珍羞往事,慫恿文貞嘗試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