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1年，光和四年夏六月十五。
＞王家村后的大曬谷場上，氣氛比往常更熱鬧幾分。幾匹蔫頭耷腦的駑馬拴在樁子上，打著響鼻。旁邊堆著小山似的、還帶著血腥和塵土味的十幾件破爛皮甲。最扎眼的，是曬谷場中央停著的兩輛大車，上面蓋著的油布掀開了，露出底下厚厚一摞摞散發(fā)著生皮特有腥膻氣的上好牛皮！陽光照在深褐色的皮面上，反射著油亮的光。
王康站在車旁，用手拍打著厚實的牛皮，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神很亮。衛(wèi)平送的兩車牛皮，是份大禮。有了這些，就能給兄弟們弄點真正的護身家伙了。
“王虎叔，”王康招呼旁邊一個村里管事的漢子，“辛苦你跑一趟，去隔壁李家莊，把張皮匠請來！再讓人去趟陳留城，告訴張鐵匠，讓他帶上趁手的家伙什，來村里住幾天，工錢管夠，肉食管飽！”
“好嘞！我這就去！”王虎答應(yīng)得干脆，立刻轉(zhuǎn)身去安排人手。
沒過兩天，張皮匠背著硝石、刮刀、大木桶等全套家伙什，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了。緊接著，張鐵匠也帶著他的小徒弟和幾大包鐵錘、鏨子、模具之類的工具，推著小車進了村。
王康沒急著讓他們動手，先把兩人請到了他那間當(dāng)指揮部的茅屋里。王禰、王固、高順幾個什長也在。
“兩位師傅，辛苦跑一趟?！蓖蹩抵钢萁嵌阎呐Ｆ?，“東西都在這兒了。請張皮匠來，是要把這些生牛皮，硝制成熟皮，要夠韌、夠硬，能做盔甲的那種！”
張皮匠是個干巴瘦的老頭，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一看就是常年跟皮子打交道的。他上前仔細摸了摸牛皮，又聞了聞，點點頭：“是好皮子，厚實！硝成能做甲胄的硬皮，沒問題！不過費工夫，用料也費?！?/p>
“料管夠，時間也有，但活兒要細！”王康強調(diào)。
“行，老漢心里有數(shù)了。”張皮匠應(yīng)下。
接著，王康轉(zhuǎn)向張鐵匠：“張師傅，除了硝皮子，還得請你幫忙打點鐵家伙。”他拿起一塊木炭，在地上鋪開一張事先準備好的粗糙麻布，開始在上面畫圖。
他畫得很快，線條簡單但清晰。先是一個長方形的板子，中間微微隆起：“這是護胸的板子。”接著又畫了個類似的：“護背的?！比缓笫菐讐K像肩墊一樣的弧形片：“護肩膀的?！庇之嬃藥着畔裢咂粯盈B在一起的條狀物：“這是護腰護大腿的，叫‘膝裙’。”接著是護胳膊的筒狀物和護小腿的筒狀物。最后，畫了個帶護頸和護頰的圓頂頭盔樣式，還在胸口位置特意畫了個圓餅：“這叫護心鏡，要最厚實的鐵，打光溜點?！?/p>
張鐵匠和張皮匠湊近了看，越看眉頭皺得越緊。這圖樣，跟他們見過的漢軍皮甲、鐵甲片札甲都不太一樣，怪模怪樣的。
“王…王小哥，”張鐵匠撓撓頭，“你這畫的…是甲？看著是挺嚴實，可這得用多少鐵片？多少皮子？做起來也太費事了吧？而且，這護胳膊護腿的筒子，人穿上還咋動彈？”
王康知道他們不理解，解釋道：“張師傅，這甲不用全鐵。主要靠皮子！我管它叫‘皮札甲’。”他指著圖上那些像瓦片疊在一起的條狀物，“看這些，用硝好的硬牛皮，裁成一條條長條，再一片片疊著縫起來，或者用皮繩穿起來，就跟房頂?shù)耐咂频?。這樣又硬又韌，還不像整塊皮子那么死板，人穿上能彎腰抬胳膊?！?/p>
他又指了指護胸護背那些板子和護肩片：“這些關(guān)鍵地方，外面再蒙一層硝好的硬皮，里面嵌上張師傅你打的薄鐵片，或者直接用厚皮子做兩層！護心鏡單獨用厚鐵打，掛胸前?！彼葎澲?，“頭盔也用硬皮子做襯，關(guān)鍵部位嵌鐵片。護胳膊護腿的筒子，也用疊皮片的方法做，關(guān)節(jié)地方留點空隙，用皮條連上，能彎?！?/p>
張鐵匠和張皮匠互相看了看，琢磨了一會兒。張皮匠眼睛先亮起來：“哎？這么一說…好像能行！用疊皮片代替整塊，省料子，還活動得開！硝得夠硬的皮子，疊厚了，尋常刀砍箭射還真不一定能破！”
張鐵匠也摸著下巴：“嵌鐵片…打薄鐵片和護心鏡，這活兒我能干！比打整副鐵甲省鐵多了！”他看向王康，“不過，王小哥，你這法子…哪學(xué)來的？看著像是塞外胡人的路數(shù)？”
“山里打獵，跟一個老獵戶學(xué)的皮毛，自己瞎琢磨的?！蓖蹩岛^去，直接問，“兩位師傅，覺得能做不？先試著給我弄一副出來看看？就用這些牛皮和邊角料鐵。工錢好說，材料管夠！”
有錢有料，還能試試新玩意兒，兩個匠人哪有不答應(yīng)的。張皮匠拍胸脯：“成！老漢先給你硝出一批夠硬的皮子！按你這圖樣裁！”張鐵匠也點頭：“打鐵片的活兒交給我！護心鏡我親自給你淬火！”
說干就干。曬谷場邊上立刻支起了硝皮的大木桶和架子。張皮匠帶著幾個手腳麻利的少年，開始處理那些生牛皮，刮油膜、浸泡、下硝……一股子濃烈的腥膻和硝石味彌漫開來。
另一邊，張鐵匠在村里鐵匠爐旁搭起了臨時工棚，爐火重新燒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蜩F聲很快響了起來。他先按照王康畫的尺寸，用熟鐵打造那些需要嵌入的薄鐵片（主要是胸背甲關(guān)鍵部位和頭盔頂部、護頰部位），還有最重要的那塊厚實護心鏡。鐵片要求不高，平整就行；護心鏡則被他反復(fù)鍛打，淬火，打磨得微微泛著青光。
王康也沒閑著，整天泡在工棚和硝皮場。他得盯著，隨時解釋圖紙上匠人看不明白的地方，調(diào)整尺寸。王固、高順幾個也常來，看著那些逐漸成型的皮片和鐵件，眼里都是好奇和期待。
硝皮是個慢活兒，足足用了小半個月，第一批夠硬的牛皮才硝制完成。皮子變得堅韌厚實，顏色也深了許多。張皮匠按王康的要求，帶著徒弟和幾個學(xué)得快的小子（王栓就在其中），開始用特制的厚背大剪刀和鋒利的皮刀，小心翼翼地將硬皮裁成一條條長短寬窄一致的皮條，還有胸甲、背甲、肩甲等大塊部件的底料。
最難的是“疊札”的部分。張皮匠試著用結(jié)實的牛筋線將皮條一片疊一片地縫合起來，做成膝裙和臂甲、腿甲的雛形。針腳必須細密均勻，否則容易散架。剛開始很慢，還返工了幾次。后來王康提議，在一些非關(guān)節(jié)部位，也可以用燒紅的細鐵錐在皮條邊緣鉆孔，再用堅韌的皮繩像穿竹簡一樣穿起來固定，這樣更快更結(jié)實。張皮匠試了試，果然好用，效率提高不少。
胸甲、背甲和肩甲這些大塊部件，張皮匠則在兩層硝好的厚硬皮之間，仔細地嵌入張鐵匠打好的薄鐵片，邊緣用牛筋線密密縫死，確保鐵片不會移動。護心鏡也預(yù)留了掛扣的位置。
頭盔是用硝好的厚牛皮先做出一個圓頂?shù)囊r帽，然后在頂部、護額和護頰的關(guān)鍵部位，內(nèi)側(cè)嵌上張鐵匠打好的弧形小鐵片，外面再蒙一層硬皮加固，用銅釘鉚死。護頸部分用疊札的小皮片連接而成。
零零碎碎的部件，在張皮匠的巧手和張鐵匠的配合下，一點點成型。又花了十來天，第一套按照王康圖紙打造的“皮札甲”部件，終于全部擺在了茅屋里的木桌上：深褐色的皮胸甲（內(nèi)嵌鐵片）、背甲、兩塊厚實的肩甲、由疊札皮片組成的膝裙（護腰及大腿）、同樣用疊札法做成的臂甲（上臂和小臂分開，肘部有活動空間）和腿甲（大腿和小腿分開，膝部活動），還有那頂帶著護頸和護頰的頭盔，以及那塊沉甸甸、打磨光亮的熟鐵護心鏡。
王康深吸一口氣，在王禰、王固、高順等人緊張的注視下，開始一件件穿戴。
先穿上厚實的麻布內(nèi)襯（防磨），然后套上護胸甲和背甲，用側(cè)面的皮繩交叉系緊，沉甸甸的感覺立刻壓在肩上。掛上護心鏡，冰涼的鐵片貼在胸口。接著是肩甲，覆蓋住肩頭，用皮繩與胸背甲連接。再系上由疊札皮片組成的膝裙，垂下來護住腰腹和大腿前側(cè)。臂甲和腿甲也用皮繩固定在胳膊和腿上，關(guān)節(jié)處能活動，但限制不小。最后戴上頭盔，系緊頜下的皮繩，視野稍微受限，但安全感大增。
整套甲胄上身，王康感覺身體明顯沉重了許多，動作也遠不如穿布衣時靈活。他試著走了幾步，做了幾個劈砍和突刺的動作，關(guān)節(jié)處的皮片發(fā)出“嘩啦嘩啦”的摩擦聲，雖然有些阻滯，但基本的戰(zhàn)斗動作還能完成。
“康哥，咋樣？沉不沉？”王固迫不及待地問，眼睛盯著那身看起來就厚實的皮甲放光。
“沉，比穿兩件棉襖還沉?！蓖蹩祵嵲拰嵳f，活動了下肩膀，“動作是有點笨，但護得是真嚴實。”他拿起一把普通的環(huán)首刀，遞給王固，“來，用點力，往我胳膊上砍一下試試?！彼噶酥干媳鄹采w著疊札皮甲的部位。
“?。窟@…真砍?。俊蓖豕逃悬c猶豫。
“讓你砍就砍！收著點力就行！”王康喝道。
王固一咬牙，掄起刀，用中等力氣朝著王康胳膊上的皮甲砍去！
“鐺！”一聲悶響！刀刃砍在疊札的皮片上，只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白痕，皮片微微凹陷，但絲毫沒有破裂！巨大的反震力讓王固手腕發(fā)麻！
“嘶——！”周圍響起一片抽氣聲！王固自己都看傻了：“好家伙！真結(jié)實！”
王康又讓王禰用獵弓，在十步外射了一箭。箭矢“哆”的一聲釘在胸甲上，箭頭穿透了最外層的硬皮，但被里面嵌著的薄鐵片和底層的硬皮擋住，只入肉半分，連輕傷都算不上！
“好甲！”連一向沉穩(wěn)的高順都忍不住低喝一聲，眼中精光閃爍。這甲雖然笨重，但防護力遠超他們之前那身布褂子！尤其是對刀砍和普通箭矢的防御，效果顯著。
王康脫下頭盔，臉上帶著汗水，但更多的是滿意。“成了！這路子能走！”他對張皮匠和張鐵匠鄭重抱拳，“辛苦兩位師傅了！這第一套甲，很好！”
張皮匠和張鐵匠看著自己的作品經(jīng)受住了考驗，也是滿臉笑容，成就感十足。
“王禰！”王康下令，“把衛(wèi)家送的那十幾件繳獲的破皮甲也交給張皮匠！讓他帶人拆了，修補翻新一下，好的皮料補到新甲上，鐵件讓張師傅回爐！”
“高順！你心思細，帶幾個人跟著張皮匠打下手，學(xué)手藝！以后硝皮、裁皮、疊札的活兒，咱們得自己干起來！”
“是！”兩人立刻領(lǐng)命。
王康看著桌子上那套還帶著自己體溫的皮札甲，又望了望曬谷場上堆積如山的牛皮。他知道，這只是開始。有了這套樣板，接下來就是批量制作，雖然慢，但每多一副這樣的甲，兄弟們就多一分在戰(zhàn)場上活下來的本錢。這沉甸甸的皮甲，就是他們在這亂世中，用命掙來的第一層真正的硬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