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jīng)深了。
戶部的衙門里,依舊燈火通明。
工部主事陸澄源雙眼布滿血絲,死死地盯著面前堆積如山的賬冊。空氣中彌漫著紙張的霉味和燈油燃燒的嗆人氣味,混雜著一股名為“絕望”的氣息。
已經(jīng)整整半個月了。
那場由皇帝親自下令、轟轟烈烈的“聯(lián)合查賬”,已經(jīng)徹底陷入了僵局。
他們就像一群拿著放大鏡的偵探,卻被扔進了一個沒有線索的沙漠。
魏忠賢的黨羽們用各種匪夷所思的“意外”,將所有關鍵的線索都變成了死胡同。
而那些看似干凈的賬目,背后卻盤根錯節(jié),每一條線查到最后,都會指向某個德高望重、根本不可能去質疑的朝中元老,或者干脆斷得無影無蹤。
陸澄源感覺自己被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籠罩著。
這張網(wǎng),由無數(shù)的利益、人情、規(guī)則和潛規(guī)則交織而成,堅韌而又密不透風。他滿懷著一腔正義的怒火,卻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無處使。
“陸主事,歇歇吧。”身旁一位年輕的御史聲音沙啞地勸道,“弟兄們都快熬不住了。這樣下去,沒等查出結果,我們自己就先垮了?!?/p>
陸澄源沒有說話,只是將手中的一本賬冊狠狠地合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他知道,自己被耍了。
從“被養(yǎng)病”的魏忠賢那些逍遙法外的黨羽,到那個只會和稀泥的內閣首輔黃立極,再到戶部那些陽奉陰違的官吏,所有人都在演戲,都在把他當猴耍。
而那位高坐龍椅之上的年輕天子呢?他似乎也對此失去了興趣,每日只是批復一句“繼續(xù)努力,朕很欣慰”,便再無下文。
難道,連陛下也放棄了嗎?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第一次涌上了陸澄源的心頭。
……
與戶部衙門的焦灼不同,乾清宮內,溫暖如春。
楚凡正靠在他的逍遙椅上,手里捧著一本薄薄的冊子,看得津津有味。
這本冊子,正是田爾耕從通州帶回來的那本黑賬。
而在他面前的桌案上,則攤著陸澄源他們這半個月來“毫無進展”的查賬報告。
楚凡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當然知道陸澄源為什么查不下去。因為陸澄源他們,從一開始,就找錯了敵人。
他們以為敵人在明處,是魏忠賢那些囂張跋扈的黨羽。
但真正的敵人,卻在暗處。
它以首輔的身份為偽裝,在閹黨和清流之間左右逢源,它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根系,扎進了大明朝堂的每一個角落。
它甚至會和閹黨共享同一套貪腐系統(tǒng),互相利用,互為掩護。
魏忠賢的黨羽負責在臺前“唱黑臉”,干那些臟活累活;而它,則在幕后“唱白臉”,享受著最大的利益,同時收獲著清正的令名。
“黃立極啊黃立極,”楚凡喃喃自語,“你可真是個天生的演員?!?/p>
這一刻,他心中那個“躺平”的目標,變得無比清晰而堅定。
他意識到,之前想的還是太簡單了。想躺平,不光要建好籠子,更要當一個手握最終劇本的導演,讓所有的演員,無論忠奸,都在你劃定的舞臺上,身不由己地起舞。這,才是帝王級的擺爛藝術。
他知道,不能再讓陸澄源這把“刀”,漫無目的地亂砍了。
他必須給這把刀,指明一個方向。一個看起來是砍向閹黨,實際上,卻能撕開黃立極那張偽善面具的……突破口。
他拿起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一行字。
“傳錦衣衛(wèi)指揮使,田爾耕,見駕?!?/p>
片刻后,田爾耕快步走進大殿,單膝跪地。他如今對這位新君,已經(jīng)從最初的畏懼,轉變?yōu)橐环N近乎于迷信的崇拜。
“臣,參見陛下?!?/p>
“起來吧。”楚凡將手中的紙條遞給他,淡淡地說道,“朕給你一個任務?!?/p>
“你派一個最機靈、最不起眼的人,用最‘意外’的方式,把這張紙條上的信息,透露給工部陸主事。”
田爾耕接過紙條,只看了一眼,瞳孔便是一縮。
紙條上寫著:“查天啟五年,京師三大營冬衣采辦案。尋供貨商‘德源布莊’?!?/p>
“記住,”楚凡的語氣不帶一絲感情,“要讓他覺得,這是他自己人,冒著天大的風險,從宮里某個正直的太監(jiān)那里得來的線索,”
“這件事,錦衣衛(wèi)要從頭到尾,都置身事外,明白嗎?”
“臣……遵旨!”田爾耕的心臟狂跳。他瞬間就明白了皇帝的意圖。
皇帝這是要親自下場,給陸澄源那把鈍刀,開刃了!而且是用一種誰也抓不到把柄的、神鬼莫測的方式!
……
三天后。
就在陸澄源快要絕望,準備上疏向皇帝請罪時,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從天而降。
他團隊里一個負責外聯(lián)的年輕御史,通過一個在宮中當差的遠房表親,冒著殺頭的風險,從一個“有良心的老公公”那里,得到了一條極其隱秘的線索!
“京師三大營冬衣采辦案!德源布莊!”
當陸澄源聽到這兩個詞時,他的眼睛瞬間就亮了。他感覺自己就像在無盡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絲曙光。
他立刻下令,將所有相關的卷宗全部調來。這一次,他不再大海撈針,而是目標明確,直奔主題。
果然,問題很快就被發(fā)現(xiàn)了!
賬面上,德源布莊以市價,向三大營供應了十萬套全新的棉甲冬衣。但陸澄源派人暗中走訪軍營,卻發(fā)現(xiàn)士兵們身上穿的,依舊是破舊不堪的舊棉衣!
十萬套冬衣,憑空消失了!
而負責此案驗收簽字的,正是時任兵部侍郎,魏忠賢的死黨之一,號稱“五虎”的李夔龍!
線索對上了!
陸澄源激動得渾身顫抖,他感覺自己終于抓到了一條足以將閹黨連根拔起的大魚!
他立刻命令錦衣衛(wèi)(通過總議處的名義)出動,查封了德源布莊,并將布莊老板抓進了北鎮(zhèn)撫司的詔獄。
酷刑之下,布莊老板很快就招了。
他承認,自己與兵部侍郎李夔龍勾結,用舊衣充新,騙取了朝廷數(shù)十萬兩的巨額采辦款。
鐵證如山!
陸澄源欣喜若狂,他立刻親自帶隊,前往李夔龍的府邸進行抄家。
在李夔龍府邸的密室中,他們不僅搜出了大量的金銀珠寶,更重要的,是搜出了一個上了鎖的紫檀木盒子。
當著所有人的面,陸澄源親手打開了盒子。
里面,是一本黑賬。
賬本上,詳細記錄了這些年,李夔龍是如何將貪墨來的錢款,層層上供給他的“保護傘”的。
陸澄源激動地翻閱著,他相信,這本賬的最后一頁,寫的名字,一定是——魏忠賢!
他要讓天下人都看看,閹黨是如何蛀空大明的!
他深吸一口氣,翻開了最后一頁。
然而,當他看清那最后一頁上,那個最終的收款人和那枚鮮紅的印章時,他臉上的狂喜,瞬間凝固了。
他的瞳孔急劇收縮,呼吸在這一刻停止,整個人如遭雷擊,呆立在原地。
那本該是整場大戲的高潮,是他作為正義化身,將國賊釘在恥辱柱上的輝煌時刻。
可賬冊最后一頁上記錄的,卻不是他預想中的任何一個閹黨成員。
那是一筆數(shù)額巨大的款項,名目卻寫得冠冕堂皇——“協(xié)理內閣機務,匡扶朝綱之用”。
而收款人落款處的簽名,以及旁邊那枚清晰無比的私印,屬于一個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也絕不愿相信的人。
一個在朝堂上以“和事佬”面目示人,看似中立,實則在閹黨和清流之間左右逢源,深受百官“敬重”的……
當朝內閣首輔,黃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