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一年的深秋,風(fēng)里已裹著黃河泥沙的粗糲和刺骨的寒意。天陰沉得厲害,厚實(shí)的鉛灰色云層沉沉地壓著齊魯大地,壓得人喘不過氣。官道兩旁,本應(yīng)金黃的麥田只剩下稀稀拉拉、枯死倒伏的莖稈,像大地裸露出的嶙峋傷口。幾株孤零零的老槐樹,葉子早已被饑餓的流民捋光,只剩下黢黑干硬的枝椏,絕望地刺向同樣灰暗的天空。
“駕!駕!”嘶啞的喝聲在死寂的官道上顯得格外突兀。張乾伏在瘦馬背上,雙腿用力夾著馬腹,每一次顛簸都牽扯著左肋下那道尚未痊愈的舊傷,火辣辣地疼。他身上的驛卒號衣沾滿了泥點(diǎn)子,幾乎辨不出本色,汗水混著塵土,在他年輕卻過早刻上風(fēng)霜的臉上沖出幾道溝壑。他身后,一個沉重的油布包裹被麻繩牢牢捆在背上,那是送往濟(jì)南路的加急文書——八百里加急的銅鈴早已在顛簸中不知失落何處,此刻只能憑著一股狠勁硬撐。
風(fēng)卷起路邊的塵土,夾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味。那不是草木灰,也不是牲畜糞便,是一種……**腐爛**的氣味,若有若無,卻頑強(qiáng)地鉆進(jìn)鼻腔,帶著死亡特有的粘膩感。張乾的胃猛地抽搐了一下。他知道那是什么。前幾日路過一個被洪水徹底泡垮的村子,斷壁殘?jiān)g,淤泥里半掩著腫脹發(fā)黑的尸體,無人收斂,也無力收斂。蒼蠅嗡嗡地圍著,像一層骯臟的黑霧。這氣味,就是從那里,從無數(shù)個那樣的地方,被風(fēng)裹挾著,彌漫了四野。
“天殺的……”他低聲咒罵了一句,不知是在罵這世道,罵這洪水,還是罵自己肋下這該死的傷。他本是武舉出身,弓馬嫻熟,一條桿棒也曾舞得潑水不進(jìn),指望著在軍中搏個前程??杉依锬菐桩€薄田被黃河改道徹底吞沒,爹娘染了時疫雙雙撒手,剩下一個病弱的妹子,他只能斷了念想,托人在這濟(jì)州路兗州府轄下的龍淵驛,謀了個驛卒的差事,好歹能領(lǐng)點(diǎn)口糧,勉強(qiáng)養(yǎng)活自己和妹子。前些日子送一份不太緊要的文書去鄰府,回來路上遇到一伙搶糧的流寇,仗著身手打翻了幾個,肋下卻也挨了狠狠一刀。傷口還沒好利索,這要命的加急文書就壓了下來。
暮色四合,天色迅速地暗沉下去,像潑了濃墨。遠(yuǎn)處,龍淵驛那破敗土墻的輪廓在灰暗中隱約可見。驛館門口那兩盞氣死風(fēng)燈,在越來越緊的夜風(fēng)里搖晃著,昏黃的光暈像是隨時會被黑暗掐滅。
張乾心頭一松,狠狠一鞭抽在馬臀上,瘦馬嘶鳴一聲,掙扎著加快了步子。只要進(jìn)了驛館,交了這催命的文書,就能喝上一口熱湯,裹著冰冷的薄被躺下,讓肋下的傷口緩一緩……
驛站的大門敞開著,門口卻不見輪值的驛卒老吳頭。張乾心頭掠過一絲詫異。這老吳頭最是膽小謹(jǐn)慎,當(dāng)值時絕不敢擅離。他勒住馬,翻身下來,腳步有些踉蹌地跨過高高的門檻。
驛館的院子不大,此刻卻靜得可怕。前廳那扇破舊的木門虛掩著,里面沒有一絲燈火,也聽不到往日文書老吏李賬房那標(biāo)志性的咳嗽聲。
不對勁!
一股寒意猛地從張乾的尾椎骨竄上頭頂,瞬間蓋過了肋下的疼痛。他幾乎是本能地矮下身子,像貍貓一樣悄無聲息地貼到前廳窗欞下,屏住了呼吸。手指習(xí)慣性地摸向腰后——那里空空如也,驛卒的腰刀在遇到流寇時就丟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破窗欞上糊著的、早已發(fā)黃發(fā)脆的桑皮紙,湊上一只眼睛。
廳內(nèi)一片狼藉。幾張粗木條凳東倒西歪,李賬房那視若珍寶的算盤摔在地上,烏木珠子散落得到處都是?;璋档墓饩€下,能看到地上有一道深色的、蜿蜒的痕跡,從廳堂中央一直拖向通往后面驛丞房間的側(cè)門。
是血!
濃重的血腥味,混著一股奇異的、類似廟里香灰焚燒過的焦糊味,終于穿透了窗紙的縫隙,鉆入張乾的鼻腔。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死死咬住牙才沒嘔出來。
側(cè)門內(nèi),隱隱傳來壓抑的、刻意放低的說話聲,像毒蛇在草叢里游動的嘶嘶聲。
“……東西……交出來……饒你不死……”一個嘶啞難辨的男聲,帶著濃重的、絕非本地人的口音。
緊接著是驛丞王大人那熟悉的、此刻卻充滿了痛苦和驚惶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氣若游絲:“……我……我真不知……道……什么……圖……”
“冥頑不靈!”另一個尖利些的聲音厲聲喝道,“圣火昭昭,焚汝殘軀!殺!”
“呃啊——!”一聲短促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猛地刺破黑暗,旋即戛然而止。
張乾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破爛的號衣。白蓮教!是那幫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他們殺了王大人!
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逃!立刻逃出去!妹妹還在家里!他不能死在這里!
他猛地縮回頭,手腳并用地向院門方向爬去,動作因極度的驚恐和肋下的劇痛而僵硬變形。背上那沉重的文書包裹此刻成了最大的累贅,摩擦著傷口,每一次挪動都帶來鉆心的疼。
就在他即將爬到院門陰影下的瞬間——
“吱呀——”
那扇通往驛丞房間的側(cè)門,被緩緩?fù)崎_了。
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口,像從地府滲出的幽影。
張乾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他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忘了。借著門口燈籠微弱的光,他看清了那人的裝束:一身漿洗得發(fā)白、打著補(bǔ)丁的粗布衣裙,頭上包著一塊半舊不新的藍(lán)布頭巾,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那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平靜得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沒有任何波瀾,卻讓張乾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她手里,提著一柄細(xì)長的、帶著奇異弧度的短刀,刀尖上,一滴濃稠的鮮血正緩緩凝聚,然后無聲地滴落在地面的塵土里。
“嗒?!?/p>
那滴血落地的聲音,在死寂的院子里,如同驚雷炸響。
女醫(yī)師?不!是白蓮教的妖女!張乾的瞳孔驟然縮緊。
那雙古井般的眼睛,準(zhǔn)確地捕捉到了陰影里僵硬的張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