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磨破的灼痛感在消毒水的刺激下依舊一跳一跳地疼。校醫(yī)室的白熾燈慘白,秦校醫(yī)包扎的手勢麻利得像處理流水線上的零件。
張揚腦海中思緒翻騰——“張同學,現(xiàn)在,你告訴我,‘教育學’……是什么?”。他無法用教科書上的定義來回答,那答案混雜著燧石的冰冷、火焰的熾熱、叢林的濕氣,以及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震撼。
“原始體驗課,‘身心重構’效果達標了?!鼻匦at(yī)頭也不抬,聲音平平無波,“尤其你,點火速度比理論模型**7秒?!锢砟X’對規(guī)則烙印的反饋……很特別。繼續(xù)保持?!?/p>
“規(guī)則烙???”張揚忍不住開口,聲音干澀,“就是……被燧石割破手,然后差點被叢林嚇破膽?”他試圖用調侃掩飾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
37秒?精確到秒的評估?
秦校醫(yī)終于抬眼,銳利的目光像手術刀:“生存規(guī)則,群體規(guī)則,敬畏規(guī)則。疼痛和恐懼是最有效的教鞭,直接刻進基因里。比講一萬遍‘勞動創(chuàng)造人’管用?!彼昧Π戳艘幌聫垞P的傷口,疼得他倒吸涼氣,“你的腦子,處理這種‘原始教鞭’的方式與眾不同。別浪費了?!?/p>
帶著滿腹狐疑和隱隱作痛的手回到那個彌漫著陳舊書籍和神秘氣息的寢室,張揚發(fā)現(xiàn)氣氛不同了。
陳禹不再只是埋頭拓片,而是興奮地指著那張新拓的龜甲殘片:“張揚!快看!大巫課上劃的那個‘教’字雛形!旁邊這幾道劃痕,你看,像不像在描述‘燧石撞擊黃鐵礦’的角度和力道?角度要斜,力道要猛,還要快!這不就是昨天我們實踐的關鍵嗎?”
李玄盤腿坐在床上,閉著眼,手指在空中比劃著撞擊的動作,嘴里念念有詞:“……斜三十度……腕部發(fā)力……瞬間爆發(fā)……氣息要穩(wěn)……”他仿佛在復刻并優(yōu)化那個動作。
“對對對!”陳禹激動地拍腿,“就是這個意思!大巫雖然沒明說,但他示范時,動作就是這樣的!這些經(jīng)驗,這些‘技術訣竅’,在文字出現(xiàn)前,就是靠一代代人‘口耳相傳’、‘身體力行’記住的!你看這塊甲片,很可能就是某個遠古‘老師傅’刻下的‘教學筆記’!記錄的不是文字,是動作的要領和感覺!”
張揚恍然大悟。
他回想起大巫示范時那沉穩(wěn)有力、精準無比的動作,以及他口中那韻律奇特的古老語言。那語言或許本身就在傳遞著動作的節(jié)奏和力量感。
這就是最原始的知識傳遞方式——模仿、重復、口訣化、儀式化。沒有課本,知識就在長者的示范、歌謠的韻律、共同參與的儀式中流淌。
“所以,”張揚看著自己包扎的手,“我手上的傷,就是‘學’的代價,也是‘教’的證明?因為光‘說’是遠遠不夠的,必須‘做’,必須經(jīng)歷失敗和疼痛才能真正‘會’?”
吳笛在一旁沉默地擦拭骨笛,聞言抬眼看了張揚一下,難得地輕輕“嗯”了一聲,算是肯定。這無聲的肯定,讓張揚對“身教重于言教”的古老智慧有了切膚的理解。
周三,河灘。風帶著水腥氣,吹得人衣袂獵獵。
眼前的景象讓張揚再次窒息。
東邊,一片相對平整的夯土地,豎著幾排高低錯落的粗糙木靶,旁邊堆放著桑木弓、牛筋弦、帶羽的木箭——“序”,習射之所。
西邊,溝壑、土坡、陷坑、障礙物交織,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和獸臊——“?!?,軍事訓練場。
谷教授披著那身圖騰獸皮,權杖頓地的聲音如同悶雷:“雛鳥們!原始之火照亮了生存之路!今日,踏足‘序’與‘?!?!感受國家初生,教育如何鑄骨!”
他指向“序”場,目光如電:
“‘序’,習射之地!夏商之‘射’,豈是獵獸之技?!”
“它是禮之始!祭祀天地祖宗,射禮是溝通神靈的莊嚴之舞!姿態(tài)、流程、規(guī)矩,一絲不茍,敬天法祖!”
“它是武之基!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是戰(zhàn)士之魂,護國之盾!”
“它更是德之鏡!《禮記》有言:‘射者,仁之道也。求正諸己,己正而后發(fā)!’身不正,心不靜,箭必偏!射箭,是反觀內(nèi)心,錘煉德性的熔爐!‘序’之所教,乃禮、武、德三位一體!是鍛造‘士’——國之棟梁的起點!”
谷教授的講解,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歷史的門扉。
張揚看著眼前簡陋卻功能分明的場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教育的形式和內(nèi)容,是隨著社會結構的變化而演變的!原始社會是融入生活的全民教育,到了國家雛形出現(xiàn),就有了專門場所(序、校)、特定目標(祀與戎)、特定對象(主要為貴族子弟)的教育!
張揚被分到“序”場。
負責指導的屠助教,壯得像頭熊,滿臉橫肉。
張揚拿起沉重的桑木弓,搭箭,開弓。手臂肌肉瞬間繃緊,掌心的傷口被撕裂般疼痛,箭頭在空中亂晃,連靶子的邊都摸不著。
“廢物!”屠助教一聲暴喝,蒲扇大的手“啪”地拍在張揚背上,力道之大讓他一個趔趄!“腰塌得像爛泥!肩膀聳得能頂天!力都散到姥姥家了!心浮氣躁,射個屁!”他鐵鉗般的手猛地抓住張揚拉弦的右臂肘關節(jié),粗暴地向上抬,向內(nèi)壓!“記??!射,就是規(guī)矩!身體是弓架,要正!要穩(wěn)!意志是箭桿,要凝!要直!規(guī)矩不到,箭就是沒頭的蒼蠅!給老子定住!”
劇痛讓張揚眼前發(fā)黑,冷汗瞬間浸透后背。在屠助教近乎暴力的矯正下,他被迫挺直酸痛的腰,沉下緊繃的肩,用盡全身力氣對抗弓弦的恐怖張力,努力穩(wěn)住狂跳的心臟和顫抖的呼吸。每一次粗暴的按壓和呵斥,都像燒紅的烙鐵,將“身正、心靜、力貫”的規(guī)則狠狠燙進他的骨頭里。
“砰!”第一箭歪歪扭扭飛出去,軟綿綿插在泥地里,離靶子十萬八千里。
“繼續(xù)!練到胳膊抬不起來!規(guī)矩沒刻進骨頭里,別想摸‘禮’的門檻!”屠助教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
另一邊“?!眻鰝鱽碚鹛斓暮艉群统翋灥淖矒?。張揚抽空瞥去,心提到了嗓子眼。
李玄在溝壑土坡間跌跌撞撞奔跑跳躍,閃避助教投擲的軟包“石塊”。他動作笨拙,卻總在千鈞一發(fā)之際以一個怪異的扭身或滑步躲開,顯然在努力理解并適應這種協(xié)同作戰(zhàn)的規(guī)則和地形利用的要點。。
“……斜三十度……腕部發(fā)力……瞬間爆發(fā)……氣息要穩(wěn)……”他嘴里飛快地念叨著,竟是在試圖復刻并優(yōu)化昨日那個動作!
陳禹更慘。他被一個鐵塔般的助教按在泥濘中進行“角抵”,一次次被狠狠摔進泥漿里,又一次次掙扎爬起,滿身污泥,眼鏡片都花了。但他每次被摔倒,都死死盯著對手的動作:“左肩下沉15度……右腿為軸,發(fā)力點在腰胯……杠桿原理!力矩失衡點!”他努力模仿著對方的發(fā)力技巧!
張揚看得目瞪口呆。在“序”場被暴力規(guī)訓的同時,“?!眻龅耐閭冋酶髯缘姆绞?,拼命解讀、適應著這野蠻的戰(zhàn)場規(guī)則!
吳笛,那個沉默的監(jiān)管者,依舊像幽靈般立在“序”“校”交界的巨石上。骨笛橫在唇邊,無聲。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探針,輪流掃視著在“序”場痛苦拉弓的張揚,在“校”場泥濘中掙扎的李玄和陳禹。當張揚因劇痛動作變形,當李玄的計算出現(xiàn)偏差差點被砸中,當陳禹又一次被摔得爬不起來時,吳笛的目光便會多停留一瞬,指關節(jié)在骨笛上微微發(fā)白。
“嗖——!”又一箭射出,帶著張揚所有的痛苦、憋悶和一絲被逼出來的狠勁,竟狠狠釘在了最邊緣靶子的木框上!箭尾劇烈顫抖。
吳笛的目光,在那一瞬間,銳利如刀地釘在了張揚身上。
谷教授的聲音如同洪鐘,再次炸響,蓋過所有聲音:
“看見了嗎?!‘序’之規(guī)!‘校’之烈!這便是‘學在官府’之始!”
“知識!武力!規(guī)則!盡握于王官之手!只為鍛造‘國之爪牙’!”
“習射,為祀與戎!為君王之禮,為社稷之兵!角抵搏殺,為協(xié)同死戰(zhàn),為城邦之盾!”
“規(guī)則!服從!犧牲!這便是刻入骨髓的烙印!”
“疼痛是你們的老師!汗水是你們的墨汁!傷疤是你們的勛章!繼續(xù)練!練到你們的身體里,只剩下兩個字——服從!練到你們成為規(guī)則最完美的容器!”
河風卷著沙塵撲在臉上。張揚咬著牙,再次搭箭,拉開那沉重的弓。身體的疼痛依舊,但一種冰冷的清醒開始在心底蔓延。
他不再是那個只關心分數(shù)的高中生了。Z學院用這最原始、最暴烈的方式,在他眼前撕開了教育史上血淋淋的一頁——教育,從來不只是溫暖的啟迪,它更是冰冷的規(guī)訓,是權力的鍛錘,是塑造“合格工具”的熔爐!
他瞄準那飄搖的草靶,眼神卻穿透了它,仿佛看到了更深邃的黑暗。這所詭異的學院,到底要把他們“教”成什么?他手指松開。
“嗖——!”
箭矢破空,帶著他所有的迷茫、痛楚和冰冷的覺悟,狠狠釘在了靶子的邊緣!箭尾兀自嗡鳴不止。
高石之上,吳笛握著骨笛的手指,悄然收緊。一絲極淡、幾乎無法察覺的笛音,如同嘆息,消散在嗚咽的河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