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無數(shù)根淬了毒的鋼針,狠狠扎在陳默裸露的皮膚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鐵銹味和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汗臭、霉爛與排泄物的腐爛氣息,直沖肺腑,嗆得他幾乎窒息。
他趴在冰冷、濕滑的礦道泥濘里,身體沉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每一次試圖挪動,都牽扯著背上尚未結痂的鞭傷,火燒火燎地疼。粗糙的麻布單衣早已破爛不堪,被泥水和血污浸透,緊緊黏在皮肉上,每一次布料與傷口的摩擦,都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提醒著他這地獄般的現(xiàn)實。
黑暗,濃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包裹著他。只有遠處礦道入口處,幾支插在石縫里的松脂火把,在風雨中頑強而微弱地搖曳著,投下幾道扭曲跳躍、如同鬼魅般的暗紅色光影。這光非但不能帶來絲毫暖意,反而將礦道深處嶙峋的怪石、深不見底的積水和礦奴們佝僂如鬼魅般的身影,映照得更加陰森可怖。
“快!快!一群懶骨頭!天黑前挖不夠數(shù),今晚都別想有半口糊糊!” 尖銳、嘶啞、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的怒罵聲,如同毒蛇吐信,伴隨著皮鞭撕裂空氣的爆響和抽打在皮肉上的悶響,在狹窄的礦道里反復回蕩、撞擊,鉆進每一個角落,也狠狠抽打在陳默的心上。
“啊——!”一聲凄厲到變調的慘叫猛地炸開,蓋過了所有的鞭響和斥罵。那聲音充滿了難以想象的痛苦和絕望,像瀕死野獸的哀嚎,瞬間刺穿了礦道里壓抑的嗡嗡聲。
陳默的心臟驟然一縮,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抬頭,循著聲音的方向望去。透過礦道口那幾束飄搖不定的火光,他看到了。
是老王頭。
那個幾天前還偷偷把自己省下來的半塊硬得像石頭的雜糧餅子塞到他手里,渾濁的老眼里帶著一絲笨拙憐憫的老礦工。此刻,他像一片枯葉,被一只穿著骯臟牛皮靴的大腳狠狠踩在泥水里。那張布滿深深溝壑、寫滿苦難的臉上,此刻只剩下因劇痛而扭曲到變形的肌肉和噴濺的泥點。他枯瘦如柴的身體在泥濘中徒勞地抽搐、掙扎,每一次扭動都帶起一片渾濁的水花。
踩著他的,是監(jiān)工頭子,綽號“王閻王”的王老五。這家伙身材矮壯敦實,像一塊長了腿的頑石,一臉的橫肉在跳動的火光下顯得格外猙獰。他手里提著那根讓所有礦奴聞風喪膽的、浸飽了人血和人油、黑得發(fā)亮的牛皮鞭子,鞭梢還在往下滴著黏稠的液體。
“老東西!骨頭硬了是不是?敢他娘的給老子裝死!”王老五的聲音如同破鑼,充滿了殘忍的快意。他腳下再次發(fā)力,狠狠碾著老王頭的胸口,骨頭碎裂的細微“咔嚓”聲在短暫的慘叫聲間隙里清晰可聞。他唾沫橫飛地罵著:“挖!給老子爬起來挖!挖不夠數(shù),老子今天就拿你這條老狗命給大伙兒開開眼,看看骨頭到底有多硬!”
老王頭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嘴角不斷涌出帶著泡沫的暗紅色血沫。他那只還能動的手,五指深深摳進身下的爛泥里,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似乎想抓住什么虛無的依靠。渾濁的眼睛努力地睜開一條縫,目光散亂地掃過周圍一張張麻木、恐懼、深深低下頭的面孔,最終,那目光似乎無意識地、卻又帶著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企盼,落在了陳默的方向。
那眼神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陳默的靈魂深處。幾天前老王頭塞給他餅子時那笨拙的善意,此刻與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形成了最殘忍的對比。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液體猛地涌上他的喉頭,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牙齒深深嵌入皮肉,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住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嘔吐感。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這痛楚讓他混亂的頭腦有了一瞬間的清醒。反抗?沖上去?然后呢?被那根浸血的鞭子抽成碎肉?被那些如狼似虎、腰挎利刃的監(jiān)工亂刀砍死?他這具剛剛穿越而來、虛弱不堪的身體,能做什么?實驗室里精準的數(shù)據,精密的儀器,導師的諄諄教誨……那些屬于現(xiàn)代化學研究生陳默的一切,在這個洪武十五年的礦坑地獄里,脆弱得像一張薄紙,瞬間就被撕得粉碎!
就在陳默被巨大的無力感和憤怒撕扯得幾乎要窒息時,王老五似乎覺得腳下的“樂趣”已經索然無味了。他臉上猙獰的笑意猛地一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野獸般的兇殘和漠然。
“沒用的老狗!耽誤老子功夫!”王老五啐了一口濃痰,狠狠吐在老王頭痛苦抽搐的臉上。他猛地抬起腳,然后,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那只穿著沉重牛皮靴的大腳,帶著全身的力量和無比的狠戾,高高抬起,對準老王頭佝僂的、已經發(fā)出輕微碎裂聲的后頸——
砰!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臟驟停的鈍響,清晰地蓋過了洞外的風雨聲。
老王頭那微弱如風中殘燭的抽搐,戛然而止。他的頭顱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歪向一邊,眼睛還半睜著,瞳孔里最后那點微弱的光徹底熄滅了,凝固成一片空洞的死灰。嘴角溢出的血沫,在泥水中緩緩暈開,像一朵迅速凋零的、污穢的花。
整個礦道,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雨水順著洞壁滴落的單調聲音,啪嗒,啪嗒,敲打在每一個礦奴的心上,冰冷徹骨。連王老五身邊幾個提著鞭子的監(jiān)工,臉上的橫肉都似乎僵了一下。
“呸!晦氣!”王老五嫌惡地看了一眼腳下那具迅速失去溫度的軀體,像踢開一塊礙眼的石頭一樣,隨意地用靴子撥了撥老王頭的尸體,然后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餓狼般掃過礦道里每一個瑟縮的身影,聲音嘶啞而充滿威脅:“都他娘的給老子看清楚了!這就是偷懶的下場!今天!所有人!挖不夠數(shù)!他就是榜樣!都給老子滾去干活!”
皮鞭的爆響再次撕裂了死寂的空氣,帶著血沫和死亡的余威,狠狠抽打在離得最近的幾個礦奴身上,激起一片壓抑的痛呼和更深的瑟縮。
人群如同被驅趕的羊群,麻木地、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向更深、更黑暗的礦坑深處。沒有人敢再看一眼那泥水中迅速被濁流半掩的尸體。絕望和恐懼,如同這礦道里無處不在的濕冷空氣,緊緊扼住了每一個人的咽喉。
陳默被人流推搡著,踉蹌前行。他低著頭,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下頜骨繃緊得幾乎要碎裂。老王頭最后那空洞的、凝固的目光,和王老五踩斷他脖頸時那聲令人牙酸的悶響,在他腦子里反復沖撞、轟鳴。一股冰冷的火焰,從胃的深處一路燒灼上來,燒得他五臟六腑都在扭曲、沸騰!這火焰不是沖動,而是淬煉,是冰冷的、帶著毀滅氣息的決絕。
“硝石…硫磺…木炭…”幾個冰冷的字眼,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花,驟然蹦進他混亂的腦海。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更深地嵌入血肉,那尖銳的痛楚反而帶來一種詭異的清醒?!巴醢说啊献幼屇銈儭爞€響!”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毒藤般在他心中瘋狂滋長。
礦坑深處,惡臭更加濃烈。那是大量礦奴排泄物的味道,混合著礦坑本身的霉爛氣息,幾乎凝成實質。一個巨大的、用粗糙原木圍起來的深坑,就是所謂的“尿桶”。污濁的液體表面漂浮著令人作嘔的穢物,散發(fā)著刺鼻的氨味(陳默的專業(yè)知識告訴他,那是尿素分解產生的氨氣)。
機會來了。
他被分派到清理礦道角落碎石廢渣的任務。負責看守他們這一小撮人的監(jiān)工,是個瘦高個,綽號“竹竿”,此刻正靠在一塊稍微干燥點的石頭上,抱著他那柄銹跡斑斑的腰刀,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其他幾個礦奴也都麻木地揮動著工具,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
陳默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聲音大得他幾乎以為會被旁人聽見。他強迫自己放慢呼吸,動作盡量保持那種慣有的、被抽干了所有生氣的遲緩。他佝僂著背,拖著一個破舊的藤筐,一邊機械地用一把缺口嚴重的破鐵鍬鏟著地上的碎石和泥土,一邊不動聲色地、極其緩慢地向著那個巨大的尿桶挪動。
一步,兩步……他離那令人窒息的惡臭源越來越近。每一步都踩在泥濘里,也踩在自己緊繃欲斷的神經上。他眼角的余光死死鎖定著那個打盹的“竹竿”,耳朵捕捉著對方那輕微的鼾聲。當他的腳終于蹭到尿桶粗糙的原木邊緣時,他迅速蹲下身,借著藤筐的遮擋,右手閃電般探入懷中——那里,貼身藏著一個他幾天前趁著沒人注意,偷偷用廢棄的薄鐵皮卷成的小筒。
他飛快地拔開塞住筒口的破布,將鐵皮筒口傾斜著,小心翼翼地、盡量無聲地插入污濁液體的表層之下。刺鼻的氨氣混合著難以形容的惡臭撲面而來,熏得他眼前發(fā)黑,胃里翻騰。他強忍著,手腕極其穩(wěn)定地微微晃動鐵筒,讓里面粘稠、渾濁的液體灌入筒中。鐵皮筒壁冰涼,筒內污穢的液體沉甸甸的,帶著死亡和反抗的重量。他屏住呼吸,灌了大半筒,迅速抽回手,用破布重新塞緊筒口,將小筒飛快地重新塞回懷中緊貼心臟的位置。冰冷的筒身和污穢的液體透過單薄的破衣傳來寒意,卻奇異地讓那顆狂跳的心稍微沉靜了一些。
做完這一切,他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繼續(xù)用那把破鐵鍬鏟著地上的碎石和泥土,將它們費力地裝進藤筐。動作依舊遲緩,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撞擊著懷里的鐵筒,那里面承載著微不足道卻又足以翻天覆地的希望。
夜色,如同一塊浸透了墨汁的巨大幕布,沉重地覆蓋下來,將連綿起伏的山巒和山坳里那片如同巨大傷疤般的礦場徹底吞沒。白日里喧囂的鞭響、斥罵、礦鎬敲擊巖石的叮當聲,此刻都消失了,只剩下無邊的死寂。只有礦場中心位置,那幾座用原木和茅草搭成的監(jiān)工棚屋周圍,還亮著幾點昏暗搖曳的燈火,如同漂浮在黑暗海洋上的幾點鬼火,映出棚屋門口抱著刀、縮著脖子打盹的守衛(wèi)模糊身影。更遠處,礦奴們居住的窩棚區(qū),則完全沉入了黑暗,死氣沉沉,連一聲壓抑的咳嗽都聽不到,只有夜風吹過破爛茅草頂發(fā)出的嗚咽,像是無數(shù)冤魂在低泣。
窩棚區(qū)最邊緣,一個幾乎完全塌陷、緊靠著冰冷山巖的破爛角落,陳默蜷縮著身體,像一只蟄伏在黑暗中的獸。他背對著窩棚入口,用身體盡可能遮擋住身前一小片空間。懷里的鐵皮小筒被他緊緊攥在手中,冰涼的筒身已經被他掌心的冷汗和體溫捂得溫熱。他小心翼翼地將塞著的破布扯開一條縫隙,一股濃烈刺鼻的氨味立刻沖了出來,他趕緊屏住呼吸。
成敗,在此一舉!
他伸出另一只手,在旁邊冰冷的泥地上摸索著。很快,指尖觸到了幾塊棱角分明的、冰冷的石頭——那是他白天趁人不備,偷偷藏起來的幾塊顏色灰白、質地相對酥松的礦石。他記得白天在礦壁上看到過這種石頭,憑經驗判斷,很可能含有硫磺成分。他拿起其中一塊,用破衣服的一角死死包住,然后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旁邊一塊更大的、更堅硬的巖石!
“咚!”一聲悶響在死寂的窩棚里格外清晰。
陳默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他像凝固的雕像一樣,保持著砸擊的姿勢,耳朵豎得筆直,捕捉著窩棚內外的任何一絲風吹草動。窩棚深處似乎有個人翻了個身,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隨即又沉入了鼾聲。門口,除了風聲,一片死寂。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后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單衣。他更加小心,將包裹著礦石的破布揭開,借著從破爛棚頂縫隙透入的、極其微弱的月光,仔細分辨著里面的碎塊。幾塊灰白色的礦石被砸開了,露出了里面夾雜著的、在微光下隱隱泛著蛋黃色的結晶顆粒。
是硫磺!純度不高,混雜著大量石屑,但在陳默眼中,這就是救命的稻草!他強壓下心頭的狂跳,用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將那些黃色的硫磺結晶從碎石屑中剝離出來,捏碎成盡可能細的粉末,收集在破衣服的另一片干凈的布片上。
接著,他又摸索到另一堆東西——那是白天清理礦道時,他偷偷藏起來的一些相對干燥的細小木屑和幾塊燒剩下的、邊緣發(fā)黑的木炭塊。他拿起木炭塊,再次用破布包住,在巖石上耐心地、一下又一下地輕輕敲擊、研磨。黑暗中,只能聽到細微的、如同蠶食桑葉般的“沙沙”聲。每一次敲擊研磨,他都停下來側耳傾聽,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充滿了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得到了一小撮勉強算得上細膩的黑色木炭粉。他小心地將這來之不易的木炭粉和硫磺粉末分別用破布包好,藏進懷里不同的位置。
最后,他拿出了那個寶貝般的鐵皮筒。里面的液體散發(fā)著惡臭。他需要結晶,需要析出里面的硝酸鉀(硝石的主要成分)。沒有蒸發(fā)皿,沒有加熱設備。他盯著筒里渾濁的液體,眉頭緊鎖。片刻,他眼中閃過一絲決然。他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將鐵皮筒傾斜,小心翼翼地將里面最上層相對澄清的液體,倒了一點在窩棚角落里一塊相對光滑、微微凹陷的石板上。石板冰冷刺骨。他只能寄希望于這冬夜的低溫,能讓水分緩慢蒸發(fā),析出結晶。
做完這一切,他如同虛脫般,整個人癱軟在冰冷潮濕的泥地上。懷里的幾個小包硌著他,卻帶來一種奇異的踏實感。他閉上眼,老王頭那凝固著死灰的眼睛和王老五猙獰的面孔再次在黑暗中浮現(xiàn)。他攥緊了拳頭,指甲再次深深掐進掌心。
“等著…都給我等著…”無聲的誓言,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心底嘶嘶作響。
接下來的幾天,陳默如同一個游走在刀尖上的幽靈。白天,他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動作遲緩、仿佛隨時會被沉重的礦石壓垮的礦奴,忍受著鞭打和斥罵,在礦坑深處機械地勞作。但那雙低垂的眼眸深處,卻燃燒著旁人無法察覺的、近乎瘋狂的火焰。他像最貪婪的鬣狗,利用每一個可能的間隙,在礦渣堆里翻找,在礦壁上仔細辨認,搜尋著任何可能含有硫磺的礦石碎塊。每一次彎腰,每一次看似無意的踢動碎石,都帶著明確的目的。
夜晚,則成了他無聲的戰(zhàn)場。蜷縮在那個冰冷的角落,他像最吝嗇的守財奴,一點一點地積攢著他的“財富”。包裹著硫磺粉末和木炭粉的破布包,在懷里漸漸有了些分量。最關鍵的,是那塊石板上的液體。他每天深夜都會像朝圣般,屏住呼吸,湊近去看。石板的冰冷似乎真的起了作用,幾天過去,那淺淺的一層液體已經消失了大半,留下了一層薄薄的、帶著污漬的白色晶體粉末,附著在石板凹陷處。
是硝石!雖然混雜著泥土和其他雜質,顏色發(fā)灰發(fā)黃,但陳默用手指沾了一點,放在舌尖嘗了一下——那熟悉的、冰涼而苦澀的味道,讓他差點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成了!
他小心翼翼,如同對待稀世珍寶,用一片削薄的石片,將石板凹陷處那層寶貴的灰白色結晶粉末一點點刮下來,收集到另一片最干凈的破布里。數(shù)量很少,只有薄薄的一小撮,但在他眼中,這卻是足以撕裂黑暗的火種!
原料齊備,最后的工序開始了。他需要將這三樣東西,按照記憶中最經典、威力最大的黑火藥配比——一硝二磺三木炭——混合在一起。沒有天平,沒有量杯,一切只能靠經驗和感覺。
他攤開一片相對干凈些的破布,在絕對的黑暗中,完全依靠手指的觸感來操作。他先捏起一小撮硝石粉末,放在破布中央。然后,極其小心地,用另一只手捏起大約兩倍于硝石量的硫磺粉末,輕輕地、均勻地撒在硝石粉上。最后,是木炭粉,他屏住呼吸,指尖捻起大約三倍于硝石量的黑色粉末,一點一點地覆蓋上去。
整個過程,他的精神高度集中,如同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指尖因為極度的緊張而微微顫抖,額頭的冷汗順著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泥地上也渾然不覺。他不敢混合,生怕動作稍大一點,摩擦起熱,這寶貴的混合物就會在他眼前提前綻放。他只能將這三種粉末分層堆疊在破布中央,然后像包裹最易碎的珍寶一樣,極其輕柔地將破布的四角攏起,收成一個松散的、勉強能握在掌心的小布包。
小小的布包,輕飄飄的,握在手里幾乎沒有多少重量感。但陳默的手心卻瞬間被冷汗浸透,指尖冰涼,只有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狂野地撞擊著,每一次搏動都震得耳膜嗡嗡作響。這小小的布包里,包裹著的是死亡,是希望,是向整個地獄發(fā)起反擊的第一聲號角!
他需要一根引信。目光在黑暗中掃視,最終落在他睡覺時身下鋪著的一層薄薄的、還算干燥的茅草上。他抽出幾根最堅韌、最長的草莖,用顫抖的手指,極其小心地將它們擰在一起,搓成一根細繩。
現(xiàn)在,只差最后一步了。
機會,在第三天傍晚降臨。一場突如其來的、比前幾日更加猛烈的雷暴雨席卷了山坳。豆大的雨點如同密集的鼓點,瘋狂地敲打著礦場的一切,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嘩嘩聲??耧L卷著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著窩棚的茅草頂,發(fā)出凄厲的呼嘯。整個世界都被狂暴的雨幕籠罩,幾步之外便一片模糊。
礦坑深處積水的速度明顯加快,監(jiān)工們罵罵咧咧地提前將礦奴們驅趕回窩棚區(qū)?;靵y中,陳默縮在人群邊緣,當隊伍經過堆放工具的一個簡陋草棚時,他像一條滑溜的泥鰍,借著雨幕和人群的遮擋,猛地矮身一竄,閃電般溜了進去。草棚里堆放著一些破損的礦鎬、鐵鍬和幾捆備用的粗麻繩。他的目標很明確——角落里,一小桶用來給木制工具防潮的、粘稠發(fā)黑的桐油!
他撲到油桶邊,飛快地擰開蓋子,一股濃烈的桐油氣味撲鼻而來。他毫不猶豫地將剛剛搓好的那根茅草繩的一頭,猛地浸入粘稠的桐油中,直到草繩吸飽了油變得沉甸甸的。他迅速將油繩抽出,擰緊桶蓋,再次像幽靈一樣溜出草棚,混入正在涌入窩棚區(qū)的、被雨水澆得抬不起頭的礦奴隊伍中。整個過程,快得只在幾個呼吸之間,狂暴的風雨完美地掩蓋了他的一切動作。
回到那個熟悉的角落,陳默背對著所有人,用身體擋住所有可能的視線。他飛快地解開那個至關重要的破布包。里面,灰白色的硝石、黃色的硫磺、黑色的木炭粉依舊保持著脆弱的分層。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濃重的土腥味涌入肺腑,強行壓下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臟。他用手指,極其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朝圣的虔誠,開始攪拌、混合這三種粉末。動作輕柔到了極致,仿佛在撫摸情人的臉頰,生怕產生一絲一毫的摩擦?;旌暇鶆蚝螅俅涡⌒牡貙⑦@些黑色的、蘊含著毀滅力量的粉末,重新包回破布里,包得更緊實。
然后,他拿出了那根吸飽了桐油的茅草繩,將干燥的一端,小心翼翼地插進布包粉末的中心。引信,成了!
做完這一切,他將這致命的布包緊緊貼在胸前,隔著破爛的單衣,能感受到它冰冷的觸感,以及那里面蘊含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狂暴力量。他蜷縮在冰冷的角落里,閉上眼,不再去看外面肆虐的狂風暴雨。所有的感官都向內收縮,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懷里的那個布包上,集中在即將到來的那一刻。
時間,在暴雨的喧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窩棚里充斥著濕冷的空氣、汗臭味和鼾聲,但陳默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沉重如擂鼓的心跳。
終于,當窩棚里的鼾聲變得最深沉、最均勻,外面的雨勢也似乎達到了頂峰,風聲如同萬千鬼魂在齊聲尖嘯時,陳默猛地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里,再也沒有了平日的麻木和隱忍,只剩下冰封的火焰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他像一道貼著地面滑行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溜出了破爛的窩棚。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澆透,刺骨的寒意反而讓他滾燙的頭腦更加清醒。他弓著腰,憑借著幾天來早已在腦海中演練過無數(shù)次的路線,在泥濘和如注的暴雨中穿行,巧妙地避開棚屋門口那幾點昏黃油燈所能照亮的范圍,利用黑暗和雨幕的掩護,向著礦場中心——監(jiān)工們居住的那幾座最大的木屋,以及旁邊堆放礦石的空地——潛行而去。
風雨是最好的掩護。密集的雨點砸在地上、屋頂上,匯成一片震耳欲聾的白噪音。守衛(wèi)的身影縮在棚屋的屋檐下,抱著刀,腦袋一點一點,幾乎睡死過去。陳默如同一縷融入夜色的青煙,貼著冰冷的山巖和礦堆的陰影,迅速而無聲地接近了目標區(qū)域。
他選擇的位置很刁鉆。在一堆剛開采出來、還沒來得及運走的巨大礦石后面,緊挨著監(jiān)工頭子王老五居住的最大那座木屋的后墻根。這里,巨大的礦石堆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屏障,遮擋了棚屋方向可能投來的視線,同時距離目標足夠近。
他背靠著冰冷粗糙的礦石,劇烈地喘息著,冰冷的雨水順著臉頰不斷流下。他抹了一把臉,強迫自己冷靜。顫抖的手指伸進懷里,掏出了那個被油布(他后來找到一小片破油氈替換了破布)緊緊包裹、插著引信的炸藥包。
成敗,在此一舉!
他小心翼翼地將炸藥包放置在礦石堆和木屋后墻形成的那個狹窄縫隙的底部。位置正好,既能保證爆炸的沖擊力直接作用于木屋的承重結構,又能被礦石堆遮擋,最大限度地殺傷屋內的禽獸!
他拿出一個用破布條裹著的、邊緣鋒利的燧石片——這是他白天在礦渣堆里找到的寶貝。他死死攥緊燧石片,粗糙的邊緣硌得掌心生疼。他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標尺,鎖定了那根從油布包里伸出的、吸飽了桐油的引信繩頭。
來吧!
燧石片的鋒利邊緣,帶著他所有的憤怒、所有的絕望、所有的仇恨,狠狠地、決絕地,刮擦在另一塊堅硬的石頭上!
嚓!
一點微弱的火星在黑暗中驟然迸現(xiàn)!如此渺小,在狂暴的雨夜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火星濺落在浸透桐油的引信繩頭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陳默屏住了呼吸,整個世界只剩下那一點微弱的火星,在濕冷的空氣中頑強地、極其緩慢地……舔舐了一下油繩的表面。
嗤……
一聲極其細微、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聲音響起!
一點微弱的、橘紅色的小火苗,猛地從引信繩頭上跳躍起來!它貪婪地吞噬著桐油,瞬間變得明亮、穩(wěn)定!火苗沿著浸油的草繩,如同一條被喚醒的、燃燒的毒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著礦石縫隙深處的油布包,瘋狂地噬咬而去!
橘紅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浸透桐油的草繩,在瓢潑大雨中頑強地燃燒著,發(fā)出細微而急促的“嗤嗤”聲,像一條被喚醒的毒蛇,正以驚人的速度撲向它的獵物。那一點躍動的火光,在濃墨般的雨夜里,顯得如此渺小,卻又如此刺眼!
陳默的心臟在那一瞬間停止了跳動,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瘋狂地沖回四肢百骸,帶來一陣劇烈的眩暈和冰冷的戰(zhàn)栗。沒有時間思考,沒有時間猶豫!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貓,用盡全身的力氣猛地向后一蹬,身體緊貼著冰冷濕滑的礦石堆,向著旁邊一個積滿了雨水的洼坑撲去!
就在他的身體剛剛砸進冰冷渾濁的泥水洼中,濺起一片污濁水花的剎那——
轟?。?!
一聲沉悶到極致、仿佛大地深處傳來的怒吼,猛地撕裂了風雨的喧囂!
聲音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驚天動地,更像是一記重拳狠狠砸在蒙著厚布的鼓面上,帶著一種壓抑的、毀滅性的力量感。但緊隨其后的,是木料斷裂、磚石飛濺的恐怖爆裂聲!
陳默藏身的巨大礦石堆劇烈地震動了一下!無數(shù)碎石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飛,帶著凄厲的破空聲向四面八方激射!那座緊挨著礦石堆的木屋后墻,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拍中,厚實的木板在令人牙酸的呻吟聲中瞬間扭曲、碎裂、崩解!一個巨大的、不規(guī)則的破洞被狂暴的力量硬生生撕開,熾熱的火光和滾滾黑煙如同地獄之門洞開,瘋狂地從中噴涌而出!破碎的木屑、斷裂的梁柱、連同屋內的雜物,如同被颶風卷起,混合著煙塵和火星,猛地從破洞里噴發(fā)出來,又被狂暴的雨水瞬間澆打!
“啊——!”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穿透了爆炸的余音和風雨的咆哮,從那破洞中傳出,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驚駭,隨即戛然而止!
爆炸的沖擊波貼著地面席卷而來,陳默感覺自己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掌狠狠按進了泥水里,冰冷的泥漿瞬間灌滿了他的口鼻,窒息感伴隨著后背傳來的劇痛(被飛濺的石子擊中)猛地襲來。他掙扎著,猛地將頭從泥水里抬起,劇烈地咳嗽著,吐出滿嘴的泥腥。
他甩了甩頭,抹開糊住眼睛的泥水,急切地望向前方。
那座最大、最堅固的木屋,此刻像一個被掀開了天靈蓋的怪物。后墻被撕開一個巨大的豁口,屋頂一角被掀飛,茅草和斷裂的椽子燃燒著,在暴雨中發(fā)出“滋滋”的聲響,冒出滾滾濃煙?;鸸庠谄贫磧乳W爍、跳躍,映照出里面一片狼藉和扭曲變形的家具輪廓。一股濃烈的、混合著硝煙、血腥和木頭燒焦的刺鼻氣味,在潮濕的空氣中迅速彌漫開來。
成功了!
狂喜如同電流般瞬間竄遍全身,幾乎要沖破他的喉嚨化為一聲長嘯!但緊接著,更大的混亂爆發(fā)了!
“天塌了??!”
“雷公爺爺發(fā)怒了!劈死那些狗日的了!”
“跑??!快跑??!”
窩棚區(qū)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蜂巢,瞬間炸開了鍋!無數(shù)礦奴像受驚的野獸般從破爛的窩棚里沖了出來,他們衣衫襤褸,臉上混雜著極度的恐懼、茫然和一種被壓抑到極致后突然爆發(fā)的、扭曲的亢奮!他們赤著腳,在冰冷的泥濘和瓢潑大雨中,如同無頭的蒼蠅般亂沖亂撞,哭喊聲、嘶吼聲響成一片,徹底撕碎了雨夜的死寂。
“走水了!走水了!王頭兒那邊炸了!”監(jiān)工棚屋那邊也徹底亂了套。被爆炸驚醒的監(jiān)工們提著刀,衣衫不整地沖出來,看著那座正在冒煙燃燒、破開大洞的木屋,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和茫然。有人試圖向燃燒的木屋沖去,但被噴涌的熱浪和不斷掉落的燃燒物逼退;有人則慌亂地揮舞著腰刀,試圖呵斥、驅趕那些失控亂跑的礦奴,但在巨大的混亂和恐懼面前,他們的聲音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是王閻王!是王閻王的屋子!”
“報應!是報應??!老天爺開眼了!”
混亂中,不知是誰先嘶啞著嗓子喊出了這一句。這聲音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礦奴們積壓已久的、如同火山熔巖般的仇恨!
“報應!報應來了!”
“打死那些狗日的監(jiān)工!”
“跟他們拼了??!”
積壓了太久太久的憤怒、仇恨和絕望,在這一刻,被那一聲撕裂黑暗的爆炸徹底點燃!如同被壓抑了千萬年的火山,轟然噴發(fā)!無數(shù)雙赤紅的眼睛在雨夜中亮起,如同擇人而噬的野獸!那些平日里被鞭子抽得不敢抬頭的礦奴,此刻再也壓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