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后,邊事稍緩,秦沐終得卸任歸京述職。她歸心似箭,一為稟報軍情,二為查實京中流言,三也思念久別的祖父、父親與兄長。
然而,當她策馬風塵仆仆趕至熟悉的將軍府前,所見景象卻如晴天霹靂,瞬間將她釘在原地!
昔日“鎮(zhèn)國將軍府”金匾,已然黯淡斑駁,“鎮(zhèn)”“國”二字不知所蹤,只余下“將府”二字孤懸門楣,無聲訴說此地慘變。門前象征威儀的石獅也消失不見,僅余兩個空落的石座,積滿浮塵。
更觸目驚心的是,朱漆大門上,赫然交叉貼著兩張猩紅的封條,蓋著碩大的皇家印璽,在寒風中微微瑟抖,灼得她眼睛刺痛。
“這……這是……”秦沐喃喃,心底一股不祥寒意驟升。她翻身下馬,一把扯下封條!紙韌,發(fā)力之下,發(fā)出刺耳的“嗤啦”聲,在寂靜街巷間回響。
推開沉重門扇,“吱呀”一聲呻吟,干澀刺耳。映入眼簾的,非是昔日規(guī)整庭除、人聲往來,而是一片破敗荒蕪的景象。院內雜草瘋長,幾欲吞沒青石小徑,屋宇瓦損墻頹,搖搖欲墜,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潮濕腐朽氣息。
“有人嗎?家里可有人?”秦沐高聲呼喊,聲蕩空庭,唯有死寂回響。仆役、家丁,全沒了蹤影。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庭院里,這熟悉而陌生的荒涼讓她心底的不安如浪涌起。她沖出府門,拉住街上一位舊識鄰居,急切道:“張大叔,我家這是……究竟怎么回事?我祖父、我爹、我哥他們……人呢?”
那鄰居見她先是一驚,旋即面露難色,長嘆一聲,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搖頭:“秦將軍……你……別問了,快走吧……這里……已不是你該待的地界了。”
秦沐不肯罷休,又連問數人,得到的是躲閃眼神、含糊其辭,或背后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那些模糊的議論,夾雜著“謀反”、“罪有應得”、“滿門抄斬”等詞,如同淬毒的冰刃,狠狠扎進她的心底!
流言蜚語如潮洶涌,讓她無法接受,更無法相信。她的祖父、父親、兄長,何其忠貞?怎會謀逆?定有天大冤情!
秦沐強壓下胸中翻騰的巨浪,翻身上馬,徑直沖向皇宮!她要去面圣,親口問個明白,在她戍邊這些年,將軍府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皇宮深處,金殿輝煌,氣氛肅殺?;实鄹呔猃堃危嫔渚?,俯視下方:風塵仆仆、滿面倦色的秦沐,一身戎裝也掩不住那份倉皇與急切。
“陛下!”秦沐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急切道:“臣秦沐,懇請陛下明示!臣家中遭逢何等變故?將軍府因何查封?臣祖父、父親、兄長他們……何在?”
皇帝看著她,眼神如冰,全無昔日溫煦,聲音平緩卻透著不容置喙的冷酷:“秦沐,你可知罪?”
“臣不知!”秦沐昂首抗辯,“臣一心戍守邊陲,報效國家,何罪之有?”
“你父兄謀逆造反,證據鑿然,已然伏法。你祖父秦戰(zhàn),不堪此等逆事,怒極攻心,自刎于祖祠。你父兄獄中亦愧罪自盡。秦家……榮光已矣。念你常年在外,有功于國,且似未預此事,朕便網開一面,不予追究。你……自求多福罷?!?/p>
皇帝話語如淬毒冰刃,將秦沐最后一絲微茫徹底斬碎。她僵立當場,仿佛全身骨血都被抽空,耳畔嗡鳴炸響,皇帝后續(xù)言語,一字也聽不見了。
父兄謀逆?祖父自刎?荒謬!絕無可能!
她踉蹌著退出大殿,腦中一片混沌。步出宮門,凜冽寒風迎面吹來,才將她混沌的神智吹醒些許,淚水終于奪眶而出。
她再次回到那廢棄的將軍府,獨坐于冰冷的荒院殘垣間,直至暮色四合。月光透過支離的窗欞灑落,映照著滿地凄凄荒草。幼時記憶,祖父授劍、父親排兵、兄長伴她策馬庭院的溫馨畫面,此刻只余剜心割肉般的劇痛!
她無法接受這殘酷現實,絕不相信!此中必有天大冤屈!然而,皇帝金口玉言,言之鑿鑿,她又能奈何?
一夜枯坐。次日晨曦初露,秦沐拭干淚痕,眼中唯余一片堅毅決絕。絕不能倒!秦家的污名,必須洗雪!但她深知,此刻絕非時機。她翻身上馬,決然離開了這傷心京畿,重又馳向她誓死戍守的邊塞——鎮(zhèn)北關。她要以自己的方式,證秦家清白,顯忠烈之心!
重返鎮(zhèn)北關的秦沐,將悲痛與疑團深深埋入心底,全身心投入邊防。練卒更嚴,守備益固,一刻不輟地緊盯著邊境異動。她希冀以接連不斷的勝利,或可贏得皇帝一絲信任,待時機成熟,再上書為家族陳冤。
然而,命運似乎不曾憐惜予她機會。
數月之后,邊線之外蠻族王國,驟然集結數十萬精兵,挾著排山倒海之勢,對大燕邊陲發(fā)動了前所未有的猛烈攻勢。此番蠻族準備萬全,兵強馬壯,裝備精良,遠超歷次挑釁。其意昭然——非止劫掠,而是要徹底洞穿鎮(zhèn)北雄關,吞并大燕全境!
秦沐立即率領鎮(zhèn)北關守軍奮起迎敵,同時派快馬飛報京師,十萬火急請求援兵。
戰(zhàn)況慘烈至極!蠻軍如潮,一波波猛撲城垣,箭若飛蝗,石如隕星。秦沐身先士卒,日夜鏖戰(zhàn)城頭,指揮將士浴血拼殺。手中長槍盡染敵血,身上數創(chuàng)橫陳,她卻渾然不覺疲憊傷痛,眸中只余熾燃戰(zhàn)火。
然敵眾我寡,懸殊天壤。鎮(zhèn)北關將士雖勇不畏死,卻傷亡劇增,兵力銳減,糧秣軍械漸罄??煽嗫嗥谂蔚木熢姡瑓s遲遲不見蹤影。派出的信使,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很快,鎮(zhèn)北關外圍防線被蠻軍硬生生撕開,剩余守軍被重重圍困,陷入絕境。
將軍!我們被包圍了!糧草殆盡!箭矢也要光了!”一名親兵滿面血污,倉皇急報。
秦沐佇立城頭,望著城下無邊無際的蠻族鐵騎,聽著震耳欲聾的殺聲與同袍的慘呼,心頭一片徹骨冰寒。她知道,突圍之望已微如螢火。
她回望身邊僅存的數百殘兵,人人帶傷,滿面疲憊,唯目光中那份忠誠與倔強,猶如寒夜星火。這些都是與她同生共死、一路跋涉至今的袍澤。
秦沐深吸一口凜冽寒氣,豁然拔劍高舉,聲音因嘶喊而沙啞,卻帶著直抵靈魂的力量:“弟兄們!身后無路!眼前是鎮(zhèn)北關,關內是我們父老鄉(xiāng)梓,是我們的大燕山河!我輩可死!絕不容蠻虜踏過我等尸骨!”
“誓死追隨將軍!”士卒齊聲嘶吼,沙啞卻震徹云霄!
秦沐目光掃過他們,掠過一絲不忍,旋即化為磐石般的決斷:“但你們不可盡葬于此!還有更重的擔子要你們挑!”她轉向最信任的親兵隊長,“趙勇!命你統(tǒng)領所有尚能提刀之人,自東門突陣!那里防務稍松!務必將此地軍情報予后方!令其早備!決不能讓胡馬踏破山河!”
“將軍!您呢?”趙勇目眥欲裂,“要走同走!我等豈能棄將軍不顧!”
“我?”秦沐唇邊泛起一絲悲涼又坦然的笑,“我是鎮(zhèn)北關的守將,關在命在!當為爾等斷后,贏取一線生機!記?。』钕氯?!告訴世人——秦家!無愧大燕!”
言畢,不容趙勇再辯,她猛一勒韁,厲聲喝道:“眾將士!隨我殺!”
手中長槍一抖,秦沐如同離弦血箭(其戰(zhàn)甲乃赤色),單人獨騎,悍然撞向洶涌蠻陣!
“將軍——!”趙勇與士卒們淚如泉涌,肝膽俱裂!然軍令如山,情知將軍抱死志,也明白肩上重托。他們強忍悲憤,相互攙扶,依令向東門突圍而去。
戰(zhàn)場之上,秦沐直如一尊浴血戰(zhàn)神!槍如毒龍,每一刺都伴隨蠻兵的慘叫仆倒。她連續(xù)挑落數名蠻族千夫長、百夫長,竟在密匝敵陣中硬生生鑿出一條血路!
蠻兵一時為其兇威所懾,但轉瞬,更眾之敵蜂擁而至,將她層層圍困。
“擒下她!活捉這女人!”蠻族將領厲聲嘶吼。
數支長矛自不同方向狠辣刺來!秦沐奮力格擋,終是寡不敵眾!“噗!噗!噗!”幾聲令人牙酸的悶響,數桿矛鋒同時貫穿她身軀!
秦沐身形劇震!鮮血自口中狂噴,浸染胸前赤甲。她垂首,望了望身上的矛桿,眼中無懼,反掠過一絲解脫的光。
她用盡最后氣力,昂首,望向東方——那是兄弟們突圍的方向,亦是都城的方向。眼前,仿佛浮現祖父慈慰笑容,看見父親兄長正對她招手……
“爹……娘……祖父……兄長……沐兒……來尋你們了……秦家的清白……終有昭雪之日……”
聲若游絲,卻堅定如磐。
蠻族士兵獰笑聲起,合力將她的身軀高高挑起,炫耀于陣前,欲以此摧垮大燕士氣!
遠處,剛剛拼死殺出重圍的趙勇與殘存士卒,回首目睹此景,目眥盡裂,心膽俱碎!幾乎要回身沖入敵陣同歸于盡!然趙勇死死攔住眾人:“不能回去!活著!為將軍雪恨!完成將軍遺命!”
他們強忍心中劇痛與眼中滾燙,勒轉馬頭,狠狠揮鞭,向著后方安全地帶奔去。
秦沐的尸身,被蠻兵狠狠砸落在地,血肉模糊。那身赤色戰(zhàn)甲,在血色塵泥中,依舊如一朵浸透鮮血的絕境之花,無比鮮艷。她以最后的死亡,踐行了對家國的忠誠,亦試圖洗刷烙印于身的家族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