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一年五月初七,黃河在曹州白茅堤潰決的前夜,鄆城縣的老河工陳石匠正蹲在堤岸下修補(bǔ)裂縫。他手里的夯錘浸了二十年黃河水,木柄上的裂紋里嵌著泥垢,像條凝固的河?!暗?,歇會兒吧,縣太爺都走了,誰還管這破堤?”兒子陳栓柱遞過來個粗瓷碗,碗里是摻了野菜的糊糊。
陳栓柱的指尖在碗沿捏出紅痕。方才遞碗時,他看見爹的手背被夯錘震出了血泡,血珠滲進(jìn)黏土里,和黃河的泥沙混在一起。他總覺得爹太傻——監(jiān)工把石料換成沙土的事,全縣的河工都知道,可只有爹還在拼命修補(bǔ)裂縫。方才監(jiān)工喊“用沙土填堤”時,他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嵌進(jìn)掌心:這些人分明是把黃河當(dāng)成了能隨意糊弄的賬冊,而他們這些河工,就是要被填進(jìn)裂縫的沙土。
陳石匠沒接碗,把最后一捧黏土砸進(jìn)裂縫:“縣太爺走了,黃河不走?!彼ь^看天,烏云壓得很低,河風(fēng)裹著水汽打在臉上,“這雨再下三天,別說裂縫,整段堤都得塌?!?/p>
堤岸上的監(jiān)工突然扯著嗓子喊:“都別干了!府里來令,石料改運密宗寺院,以后用沙土填堤!”陳石匠手里的夯錘“當(dāng)啷”掉在地上——他上個月就聽說,監(jiān)工把修堤的石料換成沙土倒賣,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爹,咱也走吧?!标愃ㄖ刈撸菩牡暮拱训男淇阡窳艘黄?,“留在這里,要是堤塌了,監(jiān)工肯定把咱推出去頂罪?!彼肫鹑烨?,鄰村的李河工因為抱怨了句“沙土擋不住水”,就被監(jiān)工打斷了腿,扔在堤岸下喂狼。他不想爹也落得那樣的下場——哪怕要逃去當(dāng)流民,至少能活著。
陳石匠看著堆在堤角的沙土,顆粒粗得能看見石礫——這東西堵老鼠洞都嫌松,怎么能堵黃河?
回到家時,妻子正把最后一袋糧食塞進(jìn)炕洞。土坯房的墻縫里滲著水,鍋里的觀音土糊糊冒著熱氣。“剛才有河南來的逃荒的說,黃泛區(qū)那邊已經(jīng)有人吃小孩了?!逼拮拥穆曇舭l(fā)顫,“咱要不也逃吧?去江南投奔你表弟?!?/p>
“往哪逃?”陳石匠蹲在灶門前,火柴在手里劃了三次才點燃,“黃河真決口,方圓百里都是水;不決口,監(jiān)工遲早要把咱這些河工賣去密宗寺院當(dāng)祭品?!彼肫鹕蟼€月,鄰村的王木匠就是被監(jiān)工以“怠工”為由抓走的,后來有人在寺院的墻角看見他的骨頭。
陳栓柱蹲在門檻上,看著母親把觀音土拍成餅。土腥味鉆進(jìn)鼻子時,他突然想起去年麥?zhǔn)?,爹偷偷藏了把新麥,磨成粉給娘做了碗面條——那香味現(xiàn)在想起來,還能讓喉嚨發(fā)緊。他摸了摸藏在懷里的半塊麥餅,是前天偷偷從監(jiān)工的剩飯里撿的,本來想等爹生日時拿出來,現(xiàn)在卻覺得,或許等不到那天了。
三更時,雨突然大了。陳石匠披著蓑衣站在院里,聽見黃河的咆哮聲比往常更兇,像有無數(shù)頭野獸在下游沖撞。他摸出藏在床底的羊皮筏子——那是他用三年前修堤時偷偷留下的木料做的,本想等兒子娶媳婦時當(dāng)嫁妝,現(xiàn)在倒成了救命的東西。
“栓柱,把你娘扶到筏子上。”他把糧食和水袋捆在筏子上,“要是水來了,就往東南走,那邊地勢高。記住,別回頭,別撿浮在水上的東西——那都是死人的物件?!?/p>
陳栓柱的手指在筏子的木框上摳出幾道印子。這筏子他幫著爹削過木片,縫過羊皮,當(dāng)時爹說:“等你娶了媳婦,就用這筏子載著她去逛廟會?!爆F(xiàn)在筏子要載著他們逃荒,他突然覺得眼睛發(fā)酸——那些關(guān)于廟會、新媳婦、麥餅的念想,好像被雨泡得發(fā)了霉。
天快亮?xí)r,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像天塌了。陳栓柱沖出屋,看見西北方向的水天連成一片,渾濁的水頭正往這邊涌,田埂上的野草被水頭壓得貼在地上,逃難的人在水里掙扎,像被沖散的螞蟻。
“快上筏子!”爹把娘推上筏子,又把他拽過來,“抓緊了!”羊皮筏子剛離岸,水頭就到了——陳栓柱看見鄰居家的土坯房像紙糊的一樣塌了,房梁上還掛著他家閨女的紅頭繩;監(jiān)工的馬棚被卷進(jìn)水里,馬嘶聲瞬間被水聲吞沒。他死死攥著筏子的繩子,指節(jié)發(fā)白——那馬棚的柱子,還是他去年幫著立的。
筏子在浪里顛得厲害,陳栓柱看見水里漂著糧食袋(大概是從官倉沖出來的)、女人的繡花鞋、孩子的虎頭帽。有個抱著門板的老漢朝他們喊:“往南!往南有高地!”話音剛落,就被個漂浮的樹干撞翻,再也沒露頭。他趕緊低下頭,不敢再看——那老漢昨天還給他遞過旱煙,煙桿上刻著“平安”兩個字。
母親突然指著前面哭:“是張寡婦!”陳栓柱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張寡婦抱著根椽子,懷里還摟著個孩子——那孩子是她去年從黃泛區(qū)撿的,一直當(dāng)親生的養(yǎng)。前幾天他還看見這孩子在堤岸上追蝴蝶,手里攥著朵野菊花?!白シ€(wěn)筏子!”爹用篙桿勾住椽子,他趕緊把她們拉上來。
“我男人......我男人還在堤上......”張寡婦抱著孩子發(fā)抖,她男人是堤上的民夫,昨天還來借過鹽。陳栓柱摸了摸懷里的麥餅,突然想把它給那孩子——可他又怕,這是家里最后一點能吃的糧食了。
筏子漂到正午時,雨小了些。水面上開始浮著尸體,有穿著官服的(大概是來不及逃的縣吏),有戴鐐銬的(應(yīng)該是牢里的囚犯),還有些孩子的尸體,小手還保持著抓東西的姿勢。陳栓柱突然干嘔起來,胃里的酸水燒得喉嚨疼——他想起自己小時候,爹帶他在黃河邊撈魚,那時的河水是清的,能看見水底的鵝卵石。
爹扇了他一耳光:“別吐!省點力氣!”
他咬著牙把酸水咽下去,舌尖嘗到點血腥味。他知道爹不是狠心——在水里,力氣比眼淚金貴。
他們在一片楊樹林里靠岸時,已經(jīng)漂了三十里。樹林里擠滿了逃難的人,有人在樹上搭窩棚,有人在燒浮木取暖,還有個老婆婆抱著個死孩子,用碎布給孩子擦臉,嘴里念叨著:“咱不玩水了,咱回家......”陳栓柱趕緊轉(zhuǎn)過頭,卻看見那孩子的腳上,穿著雙和他去年穿壞的那雙一模一樣的布鞋。
陳石匠剛把羊皮筏子拖上岸,就看見個穿綠袍的官差在打人。“都給我站起來!縣太爺有令,青壯年去修臨時堤壩,婦女兒童去運沙土!”官差的鞭子抽在一個老漢身上,“誰要是敢躲,直接扔回水里喂魚!”
“修堤?用啥修?”爹走過去,陳栓柱看見官差身后堆著些爛草和樹枝——這東西連小溪都堵不住,更別說黃河。他突然想起那些被倒賣的石料,現(xiàn)在大概正鋪在密宗寺院的臺階上,被僧侶們踩在腳下。
官差瞪著爹:“少廢話!朝廷馬上就派賑災(zāi)糧來了,現(xiàn)在不修堤,你們喝西北風(fēng)?”
“賑災(zāi)糧?”張寡婦突然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去年俺男人修堤時,就聽你們說有賑災(zāi)糧,結(jié)果糧被運去寺院喂狗,他還被石頭砸斷了腿!”她懷里的孩子被嚇哭,哭聲在樹林里飄得很遠(yuǎn)。
官差的鞭子朝張寡婦抽過來,被爹用篙桿擋住?!澳愀铱姑??”官差喊來兩個兵丁,“把這老東西拖去沉水!”兵丁剛要動手,樹林里突然響起喊聲:“別碰他!”
十幾個民夫拿著鐵鍬和木棍走過來,為首的是個瘸腿的漢子——陳栓柱認(rèn)得,他是去年修堤時被砸斷腿的王二愣?!耙薜炭梢?,”王二愣拄著鐵鍬,“先讓縣太爺把貪污的修堤款拿出來,把監(jiān)工換的沙土換成石料!不然,誰也別想動!”
陳栓柱的手心又開始冒汗。他怕兵丁拔刀,怕官差喊人,可看著圍過來的民夫,看著他們眼里的火,他突然覺得,就算兵丁拔刀,他們也不會退——就像黃河決口,擋是擋不住的。
官差看著圍過來的民夫,臉色發(fā)白:“你們......你們想反?”
“反?”王二愣笑了,“我們只想活命!”他指向遠(yuǎn)處的水頭,“黃河決口,不是因為我們沒修堤,是因為你們把石料賣了,把糧食貪了!現(xiàn)在還想讓我們用命填河?”
民夫們的喊聲越來越大,兵丁嚇得往后退。官差突然往回跑,邊跑邊喊:“你們等著!我這就去報官,讓密宗國師來收了你們這些邪魔!”
看著官差的背影,陳栓柱突然覺得,這水頭沖垮的不只是縣城,還有他們對朝廷最后一點指望。以前他總覺得,只要聽話,就能活下去;可現(xiàn)在他才明白,有些時候,聽話就是等死。
王二愣走過來,拍了拍爹的肩膀:“老哥,別信官差的。密宗的人來,只會把咱們當(dāng)祭品,不會管咱們死活?!?/p>
他指著樹林深處:“那邊有個破廟,咱們?nèi)ツ抢锞壑约盒薹ぷ?,自己找吃的。等水退了,就去黃泛區(qū)——聽說那邊有個‘渠帥’,帶著流民自己過日子,不用看官府臉色?!?/p>
陳栓柱摸了摸懷里的麥餅,餅已經(jīng)被體溫焐軟了。他突然想,要是真有這樣的地方,是不是能讓那孩子吃上口熱的?是不是能讓娘不再吃觀音土?
“我跟你們?nèi)ァ!钡逊ぷ由系募Z食卸下來,“但咱不能只逃?!彼麚炱饓K木板,用炭在上面寫:“要活命,先奪糧”——這是他年輕時聽老河工說的,當(dāng)年元軍剛占中原時,有個河工就是靠這六個字,帶著百姓守住了堤。
陳栓柱看著木板上的字,突然覺得比官府的告示還實在。告示上寫著“賑災(zāi)”“安民”,可木板上的字,寫的是能摸到的糧食,是能活下去的路。
跟著王二愣往官倉走時,水已經(jīng)退了些,露出的泥地里陷著尸體和雜物。有個民夫突然停下,從泥里挖出個布包,打開一看,是件小孩的棉襖,上面繡著朵桃花——他的手開始發(fā)抖,陳栓柱知道,這是他沒來得及帶走的孩子的衣裳。他趕緊掏出懷里的麥餅,塞給那民夫:“吃點吧,有力氣才能走?!泵穹蚩粗?,突然捂住臉哭了——那哭聲比水頭的咆哮還讓人難受。
官倉在縣城的高地上,院墻被水頭沖塌了一半。王二愣讓民夫們躲在斷墻后,自己先摸過去——陳栓柱看見兩個兵丁正往麻袋里裝糧食,麻袋上印著“賑災(zāi)糧”三個字,可他們裝的卻是糙米,比平時給民夫吃的谷糠好十倍。他突然想起爹說的“官倉的老鼠都比民夫吃得好”,以前不信,現(xiàn)在信了。
“動手!”王二愣喊了一聲,陳栓柱跟著沖進(jìn)去。兵丁想拔刀,被爹一篙桿打翻。他看著縮在墻角的兵丁,他們的衣服比自己的還破,鞋底子都磨穿了?!皠e殺他們?!钡f,“他們也是被官差逼的?!彼蜷_糧倉的門,里面堆著十幾麻袋糧食,還有些布匹和藥材——這大概是縣太爺沒來得及轉(zhuǎn)移的私產(chǎn)。陳栓柱突然覺得,這些糧食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人心里發(fā)慌。
“快搬!”王二愣指揮著,“留兩袋給兵丁,讓他們自己找活路。”陳栓柱扛著半袋糙米往回走,糧食壓得肩膀疼,心里卻松快——這是他第一次不是靠乞討、不是靠施舍,而是靠自己拿回來的糧食。
回到破廟時,張嫂子已經(jīng)生起了火,孩子們圍著火堆烤衣服。爹把藥材分給受傷的人,看著王二愣給民夫們分糧——每人兩升糙米,不多,但夠吃三天?!叭旌?,水應(yīng)該能退得差不多了?!蓖醵墩f,“咱們往東南走,去黃泛區(qū)找渠帥。聽說他那里有糧,還教百姓修堤,不用看官府臉色。”
陳栓柱把分到的糙米倒進(jìn)母親的布包里,米粒滾出來時,他看見有顆糙米上還帶著點泥土——這是真正長在地里的糧食,不是官倉里冷冰冰的數(shù)字。他突然想,要是能一直這樣,靠自己的力氣換糧食,靠自己的手藝修堤,就算住在草棚里,也比現(xiàn)在強(qiáng)。
他突然指著廟外:“爹,你看!”遠(yuǎn)處的水天相接處,有個黑點在移動——越來越近,才看清是艘小船,船上插著面紅旗,旗上繡著個“石”字。
“是渠帥的人!”有個從黃泛區(qū)逃來的民夫喊,“他們來救人了!”小船靠岸后,跳下幾個帶刀的漢子,為首的舉著面紅巾:“我們是紅巾軍!奉渠帥令來救災(zāi)民——有吃的嗎?有地方住嗎?”
陳栓柱看著那面紅巾,在夕陽下像團(tuán)火。他想起剛才搶糧時的勇氣,想起那兩個兵丁的破鞋,突然覺得,這紅巾或許不是官差說的“邪魔”,是能讓他們活下去的人。
王二愣把紅巾軍的人領(lǐng)進(jìn)廟,看著他們帶來的草藥和干糧,突然紅了眼:“你們......你們真的是來救人的?”紅巾軍的首領(lǐng)笑了,從懷里掏出個餅子,遞給張嫂子懷里的孩子:“不僅救人,還要讓大家有飯吃,有堤修——用真石料修的堤?!?/p>
陳栓柱看著孩子啃餅子的樣子,餅渣掉在衣襟上,孩子趕緊撿起來塞進(jìn)嘴里。他突然覺得,這才是糧食該有的樣子——不是被藏在官倉里發(fā)霉,不是被倒賣給鹽商,是填進(jìn)餓肚子的人嘴里,是讓孩子能笑出聲。
紅巾軍的首領(lǐng)叫趙勇,是汝寧衛(wèi)逃出來的士兵——陳栓柱聽說過汝寧衛(wèi)的事,知道他們是被李千總逼反的。“我們渠帥說了,黃河決口不是天譴,是官逼民反?!壁w勇給民夫們講紅巾軍的規(guī)矩,“誰修堤給誰糧,誰種糧誰得糧,不分漢人和胡人,只要肯干活,就有活路?!?/p>
陳栓柱摸了摸自己的手——這雙手能搬石料,能修筏子,能種莊稼。要是真有這樣的地方,他或許能讓爹娘過上好日子,不用再吃觀音土,不用再怕監(jiān)工的鞭子。
第二天一早,紅巾軍的船帶著第一批災(zāi)民往黃泛區(qū)走。爹留在破廟,幫趙勇接應(yīng)后面的人。陳栓柱看著水頭沖垮的縣城,突然覺得,垮了也好——舊的堤塌了,才能修新的;舊的世道爛了,才能有新的。
有個紅巾軍的士兵正在給斷墻刷紅漆,刷成一道紅線。“這是啥?”他問。士兵笑了:“是界碑——紅線里是咱們紅巾軍的地盤,以后這里的堤,咱們自己修;這里的糧,咱們自己種;這里的人,再也不用怕水頭,不用怕官差,不用怕密宗的祭品?!?/p>
陳栓柱蹲下來,用手指在未干的紅漆上畫了個簡單的筏子——他想告訴后來的人,這里有人靠這個活了下來,也有人靠這個去了能活命的地方。紅漆在雨里慢慢滲進(jìn)墻里,像血,也像新生的芽。他突然覺得,這道紅線比官府的城墻還結(jié)實——城墻擋不住黃河,可這紅線能攔住人心的潰散。
遠(yuǎn)處傳來黃河的咆哮,不再像野獸,倒像在給離開的人送行。陳栓柱知道,這水頭沖垮了三座縣城,卻沖不散想活命的人——他們會像黃河的泥沙一樣,在新的地方沉淀下來,長出新的莊稼,修起新的堤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