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李家老宅前的空地上便已人影攢動。李老漢領(lǐng)著三個兒子早早等候，連懷著身孕的劉氏也由王氏攙扶著，站在稍遠(yuǎn)的地方張望，臉上滿是期待。
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清新和一種蓄勢待發(fā)的緊張感。
“來了！張師傅來了！”眼尖的李三江指著村口方向喊道。
只見張德厚精神抖擻地走在前面，身后跟著兩個精壯的年輕徒弟，各自扛著測量用的標(biāo)桿和麻繩。
旁邊還有兩位老者，一位是須發(fā)皆白、背著一個大木箱的老木匠魯把頭，另一位則是身形矮壯、皮膚黝黑、腰間別著鏨子和錘子的石匠劉麻子。
“李老哥，久等了！”張德厚聲如洪鐘，臉上帶著干大事的興奮，“來來來，介紹一下，這位是魯把頭，木工活計方圓百里沒得挑！這位是劉師傅，打地基、鑿石頭的行家！”
李老漢連忙上前見禮，李大河、李二河、李三江也恭敬地問好。
寒暄過后，張德厚也不廢話，大手一揮：“開工！先放線！”
張德厚從徒弟手中接過圖紙，展開鋪在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上。
魯把頭和劉麻子也立刻湊上前，三個老匠人的目光如同鷹隼般在圖紙和李老漢指認(rèn)的宅基地邊界上來回掃視。
“東起這棵老槐樹，西至那邊田埂拐角……”
“正院中軸線要對準(zhǔn)遠(yuǎn)處那座筆架山的最高峰，這是圖上標(biāo)明的，風(fēng)水講究！”
“抄手游廊的寬度，預(yù)留三尺六寸，行走坐臥都寬敞……”
“西廂小院預(yù)留的門洞位置，要避開地下老樹根，劉師傅，你待會兒得好好探探……”
張德厚口中不斷報著尺寸和要點，兩個徒弟立刻行動起來，一人手持長桿定位，一人拉著染了石灰的麻繩，在松軟的土地上繃直、彈下，留下清晰的白線。
魯把頭則拿出墨斗、角尺，在關(guān)鍵節(jié)點處打上墨線標(biāo)記。
劉麻子則蹲在地上，用一根細(xì)長的鐵釬子不斷插入泥土，探查土質(zhì)和地下障礙。
李家人屏息凝神地看著，那些原本只存在于紙上的線條，此刻正一點點在腳下的大地上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
一個宏大宅院的雛形，正被這幾位老匠人用最原始也最精準(zhǔn)的方式勾勒出來。
放線持續(xù)了近一個時辰。當(dāng)最后一道白線彈下，一個巨大而規(guī)整的四合院輪廓赫然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正房、東西廂房、倒座房的位置，四個小院的分隔，甚至連接各處的抄手游廊走向，都清清楚楚！
“好！好格局！”魯把頭捻著白須，看著地上的白線，眼中滿是贊賞，“這圖畫的，真叫一個明白！按這線走，錯不了！”
劉麻子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李老哥，地下沒啥大石頭樹根擋道，土質(zhì)也還算硬實，打地基省不少事！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看向張德厚，“按這圖紙的深度要求，土方量可不小?！?/p>
“土方量不怕！”張德厚中氣十足，“多請小工，加把勁挖就是！現(xiàn)在關(guān)鍵是算料！”
三位老師傅再次圍攏到圖紙和放好的線前，開始了緊張的估算。
張德厚負(fù)責(zé)磚瓦、灰料；魯把頭負(fù)責(zé)木材、門窗構(gòu)件；劉麻子負(fù)責(zé)石料、地基土方。
他們或用手指比劃丈量，或口中念念有詞地心算，或用隨身攜帶的炭筆在小本子上飛快記錄。
李老漢和三個兒子緊張地站在一旁，連呼吸都放輕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三位老匠人時而低聲交流，時而皺眉沉思，那刷刷的筆尖摩擦紙張的聲音，仿佛敲打在李家人的心坎上。
終于，張德厚率先抬起頭，面色凝重地吐出一口濁氣：“李老哥，我們?nèi)齻€初步合計了一下。”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先說磚瓦，”張德厚指著地上龐大的輪廓，“青磚，按圖上要求的窯口青磚算，光是院墻、房屋外墻、地面，加上屋脊、瓦當(dāng)、滴水這些定制件，保守估計，得這個數(shù)——”他伸出了四根手指。
“四百兩？！”李老漢倒吸一口涼氣，李大山更是差點驚呼出聲。
雖然昨天張德厚提過五六百兩的總數(shù)，但光磚瓦一項就逼近四百兩，依舊超出了他們的想象極限！
“只多不少?！睆埖潞癯谅暤?，“這還不算可能運(yùn)輸途中的損耗。而且，老孫家磚窯的排隊，恐怕得排到兩月后了?！?/p>
魯把頭接著道：“木材是另一個大頭。正房、廂房的大梁、柱子，按圖上要求，最好用楠木或硬雜木，退而求其次也得是上好的杉木。
門窗隔扇、游廊雕花構(gòu)件、樓梯、樓板，這些都需要好木料，而且用量巨大。我們估算，木材這一項，少說也得一百五十兩往上。這還是沒算上可能出現(xiàn)的臨時添補(bǔ)。”
劉麻子最后補(bǔ)充：“地基石料、三合土（石灰、黏土、沙子），加上人工挖土方、夯筑的費(fèi)用，算下來也得五六十兩?！?/p>
張德厚總結(jié)道：“這只是主體材料的大頭！還有請其他工匠（木匠班子、石匠班子、小工）的工錢、這大半年幾百號人的飯食開銷、零碎工具損耗、以及一些圖上沒細(xì)標(biāo)但我們知道必須用的輔料……林林總總加起來，
李老哥，昨天我說的五六百兩，只怕是往少了說了。真要按這圖紙一絲不茍地建下來，恐怕……得奔著七百兩去了！”
“七百兩！” 這個數(shù)字如同一個炸雷，在李家眾人耳邊轟然作響。連早有心理準(zhǔn)備的李老漢，臉色也瞬間白了幾分。李大山、李二河、李三江兄弟三人更是面面相覷，眼中充滿了駭然。七百兩銀子！那得是多少個沉甸甸的銀元寶？堆起來怕不是有小山高！
大嫂王氏遠(yuǎn)遠(yuǎn)聽到，腿一軟，差點坐到地上，被二嫂陳氏死死扶住。
陳氏嘴唇哆嗦著，聲音帶著哭腔：“七百兩……我的老天爺……這、這得是多少錢啊……”
劉氏也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隆起的肚子，臉上興奮的紅暈褪去，只剩下深深的憂慮。
現(xiàn)場一片死寂。只有風(fēng)吹過新劃出的白線，揚(yáng)起細(xì)微的塵土。
李老漢死死攥著拳頭，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溝壑縱橫的臉上肌肉微微抽搐。
他死死盯著地上那清晰勾勒出的、象征著家族騰飛希望的巨大宅基輪廓線，
又想起昨日縣衙里那張沉甸甸的紅契，想起兒子李章那雙沉靜而充滿力量的眼睛。
七百兩！這幾乎掏空了李章交給他、以及后續(xù)可能需要追加的所有稿酬！這是一場豪賭！賭上的是李家未來幾年、甚至十幾年的積累！
時間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老漢身上，等待著他的決斷。是退縮，量力而行地縮小規(guī)模？還是咬牙，押上全副身家去搏一個輝煌的未來？
李老漢猛地抬起頭，眼中血絲密布，卻爆發(fā)出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光芒。
他一步踏前，站到了那白線圍出的“正房”位置，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蓋！就按這個線蓋！就按章兒的圖紙蓋！一塊磚、一根木頭都不能省！”
他環(huán)視著驚愕的匠人和家人們，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張老哥，魯師傅，劉師傅！料，照最好的買！工，照最好的請！銀子的事，我李滿倉砸鍋賣鐵，也給你們備齊！”
“章兒能掙來第一個五百兩，就能掙來第二個、第三個！我們李家，這次豁出去了！就要蓋個讓十里八鄉(xiāng)都眼紅的、結(jié)結(jié)實實的大宅院！給子孫后代立個根基！”
他粗糙的大手用力一揮，指向那廣袤的宅基地：“放線已畢，吉時已到！今日，李家新宅，破土動工！給我——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