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一戰(zhàn),李相夷墜海失蹤,四顧門人心浮動,短短時日內便風流云散,風光一時的四顧門如此離散,不知引起江湖上多少慨嘆唏噓。
這日,四顧門的后山,暮煙四起,暝色蒼茫,半輪殘月自梅林樹梢掛出,樹影被月光照在地下,時聚時散。
有白衣人駐足樹下,夜風微冷,一陣陣晚梅幽香,隨風透進他的鼻端。李相夷回首望了眼那已顯冷清的亭臺樓閣,只見幾點疏星在天,樓宇間依稀可見有數(shù)道亮光飄動,很快又隱沒在青山間,正是離去的四顧門人的手中燈火。
他只望了這一眼,便轉過身去,山風獵獵,吹得他衣發(fā)紛飛。
耳畔傳來幾絲細微的聲響,有人踩著落葉枯枝向他走來。來人一襲白衣,體態(tài)輕盈,肩上負著個小小包袱,一頭烏發(fā)挽了個簡易的發(fā)髻,卻不見半點金銀飾物,正是喬婉娩。
李相夷忽而心頭不知是何滋味,伸手從身側梅樹上折了枝紅梅,簪入她的鬢間,低聲道:“走吧?!?/p>
喬婉娩點了點頭,溫婉嫻靜的面上不知是喜是悲,她并不回望遠處的樓閣,只執(zhí)起李相夷略顯冰涼的手,溫聲道:“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
李相夷卻是微微苦笑,不置可否。
他們二人自梅林間穿行而過,偶然樹梢自頭頂身周擦過,便有三兩朵梅花宛轉下墜。梅花如雪如霧,隨風輕飏,那枝頭的最后幾朵晚梅,也終于似零星花雨灑下,落英繽紛,飄飄揚揚,自此化作春泥。
日間肖紫衿離開后不久,石水便急匆匆地隨阿柔趕到小院。待看到喬婉娩安然無恙后,這位年輕姑娘氣得揮動了下手中的青雀鞭,怒道:“這才幾日,肖紫衿真是越來越放肆了?!?/p>
她素來仰慕李相夷,肖紫衿此番解散四顧門之舉本就讓她極為不滿,可惜環(huán)顧門內,無一人能出來擔此大任,素來智計百出的云彼丘更是失魂落魄,答非所問,她也只能眼睜睜瞧著門人就此離散。
正在心緒煩悶之時,偏偏聽人來報說肖紫衿踹門沖入喬婉娩屋中,石水不由怒火中燒,肖紫衿素來心浮氣躁,好大喜功,好在處事還算周到,功夫也在萬人冊的前列,更兼與門主李相夷有結義之情,所以她多有忍讓。
然而頻頻聽到喬婉娩要自盡的消息,而每每總是被肖紫衿及時救下,她初時還唏噓一番喬婉娩的情意,但幾次三番過后,她不由有些煩躁起來,索性再不搭理。
今日午后,紀漢佛與她還有白江鶉商議了一番如何保全四顧門的刑堂之后,紀漢佛忽而囑咐她多關照點喬婉娩。
“喬姑娘的情況,似乎并非如肖紫衿說的那樣?!苯?jīng)驗極為老道的紀漢佛語似是意有所指。
石水的思緒飛快地運轉起來,姑娘家的敏感讓她很快警惕起來。
換個角度去看,她忽而發(fā)覺了這些時日聽到的與見到的事之間,那隱隱的詭異感覺,代表了什么。
難道,門主才出事,肖紫衿便打起了門主未婚妻的主意?
怪不得她分明見到喬婉娩雖是愁眉不展,但處置事情仍是一絲不茍,思路清晰得很,可比那云彼丘強多了。這樣的表現(xiàn),又怎會是一心尋死?
石水越想越是心寒,不由從腰間抽出青雀鞭,要去尋肖紫衿理論一番,白江鶉慌忙將其攔住。
“老四,無憑無據(jù)的,喬姑娘也沒說什么,你去找肖紫衿能做什么?你又打不過他,而且他萬一當真只是關心一下喬姑娘,你豈不是冤枉好人。”
他說得倒也有理,石水面色不霽,也只能道:“算了,不提這事了。白鵝你去瞧瞧彼丘,他已經(jīng)三天沒吃飯了,那個樣子,倒像是門主被他害了。”
“老四,別胡說!”白江鶉本是嘻嘻笑著,聽到她這么說,忙喝道,“彼丘一向最為敬重門主,門主出事了,他心情不好,吃不下飯也是有的。”
“我只是隨口一說,”石水撫了撫腰間的長劍,“這把劍是門主送的,我定要用它為門主報仇,殺盡金鴛盟的魔頭。”
她望了眼廳上掛著的李相夷詩畫,那是少年門主于酒后所畫的一幅蘭草,她每次路過總會瞧上幾眼。此刻,她的面上悲戚,目光凝重,緊握著劍柄:“若是讓我知道有人勾結金鴛盟,害了門主,我定不放過他。”
這時,只見阿柔匆匆前來,訴說肖紫衿破門而入一事,石水當即隨她趕往喬婉娩的院中。
喬婉娩卻是若有所思地打量著石水,似乎想要確定什么,卻終究什么話也沒有說。
李相夷傷得極重,所中的碧茶之毒又極為兇險,害他之人就在四顧門內,除了肖紫衿,只怕還有他人。知人知面不知心,每個人都可能出手相害,她并不敢拿他的性命去冒險。
江湖終究是以武力說話,而一個失卻絕世功夫,短期內極難恢復的李相夷,面對這浮動的人心,真的還能穩(wěn)坐四顧門主之位么?除了肖紫衿,其他人可有覬覦之心?
四顧門與朝廷達成約定,裁決江湖之事,此事能成,本就是朝廷迫于形勢的幾分無奈之舉,近來朝廷似乎有些不甘心,暗地里頗有幾番動作。
裁決江湖事,便是管束了江湖人,李相夷由此惹下了無數(shù)仇家,眾多無法無天之徒雖迫于他的功夫深不可測而暫時低頭,若是讓他們知曉了李相夷此時的虛弱,只怕頃刻間便會有無數(shù)的刺殺撲來。
東海一戰(zhàn)后,暗地里窺探四顧門的人不計其數(shù)。李相夷已被下手害了一回,門內會不會還有其他人已被收買,伺機再次出手?
內憂外患,只能暫避,尋一個安全之所,待解完毒養(yǎng)好傷后,再做打算。
喬婉娩客氣同石水道謝后,便手書一封信,吩咐阿柔送回喬家。那是一封命留守喬家的忠心老管家好好安頓阿柔的信箋,喬婉娩做事總是極為妥當?shù)摹?/p>
至于他們二人去往何處,李相夷頗為歉疚地凝望了她半晌,緩緩道:“阿娩,你可愿隨我回云隱山……師父師娘你見過的,他們很是喜歡你……”
他的選擇喬婉娩并不意外,然而此刻聽到他親口說出,喬婉娩收拾行裝的手還是微微停頓了下。李相夷見狀越發(fā)歉疚起來,他也不愿以如此狼狽姿態(tài)回去,惹師父師娘擔憂,然而除卻云隱山,他此刻又能去往何處。
天下之大,李相夷交友廣多,可惜竟沒有一人可真心相托。
好在他還有最后的歸處,雖然他更寧愿自己一人將所有的事情扛下,卻不愿阿娩就此隨他流離,更何況,他們還有孩子。
“你別擔心,師父師娘若是生氣,也只會沖我來,只是……”李相夷又是一陣咳嗽,輕輕嘆了口氣,“阿娩,我中毒一事,還望你幫忙遮掩遮掩?!?/p>
喬婉娩脫口而出:“你想做什么……”
一句話沒說完,就見李相夷笑了笑,道:“放心,我絕不是不想解毒,只是碧茶之毒出自金鴛盟藥魔之手,他一向只制毒不配解藥,只怕找到了藥魔也無濟于事,得想想別的辦法,師父師娘年事已高,我受傷讓他們擔心已是不妥,就別讓他們再為此事操心了?!?/p>
屋內略略靜了一會兒,喬婉娩黯然道:“我答應你,但若是他們老人家發(fā)現(xiàn)了,我也不會瞞著?!?/p>
“我盡快找到法子,你相信我?!崩钕嘁牡哪抗鈭远?,語氣驀地有了些變化,“墜海之時,我立誓要報仇,我定要做到?!?/p>
喬婉娩眼中濕潤,李相夷昨日現(xiàn)身之時的情狀歷歷在目。她不敢想像,這些時日,面前之人究竟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只能上前緊緊抱住他,感受著他胸膛之下的心跳,道:“我信你。”
她的身體忽然被一股大力緊緊摟住,李相夷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顯是心情激蕩,只聽他溫聲道:“阿娩,我此生絕不負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