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些等著看笑話的人,終究是失望了。
知味小筑不僅沒有在三天內(nèi)關(guān)門,反而以一種極其詭異的方式,火了。
最先踏入知味小筑的,是個剛從山上砍柴歸來的壯漢。
他滿頭大汗,敞著粗布衣襟,露出的胸膛被曬得黝黑。
他本是想到河邊掬水喝,卻被一股從未聞過的霸道香氣,勾得喉嚨發(fā)癢。
那香氣,一半是清冽的茶香,一半是奇異的甜香,混在一起,直往人肺腑里鉆。
他循著香氣走到茶寮前,看著那塊“知味小筑”的木牌,以及里面坐著的那個干凈得不像話的女子,猶豫了半天。
“姑娘,討碗水喝?”
姜知抬眸,聲音清淡:“只賣茶,不送水?!?/p>
漢子搓了搓手,瞥了眼價牌,嗓門一下子揚高了。
“一壺茶十文?!”
他不敢置信地又看了一眼。
“姑娘,你這莫不是金子做的茶?”
“鎮(zhèn)上王二麻子的涼茶,一大碗才一文錢,解渴管飽!”
姜知并未動怒,依舊是那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只伸出纖細的手指,指了指價牌。
“一壺茶,十文。一份點心,十文?!?/p>
漢子盯著她,又看了看那小得可憐的茶壺,和碟子里那幾塊看起來一碰就碎的點心,心里把這女人罵了不下十遍黑心。
可那股香氣,就像有生命一般,纏著他的鼻子不放。
他咽了口唾沫,想著自己今日多砍了兩捆柴,心一橫,從懷里摸出十個銅板,重重拍在桌上。
“行!給我來一壺!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神仙茶水,敢賣這個價!”
姜知收下錢,素手為他斟了一杯。
琥珀色的茶湯注入青瓷小杯,熱氣氤氳,香氣更盛。
漢子嫌杯子太小,端起來便一口悶了。
下一刻,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滾燙的茶水入喉,非但沒有灼燒感,反而化作一道溫潤的清流,瞬間沖散了喉間的干渴與燥熱。
緊接著,那股暖流順著食道而下,四散至五臟六腑,最后匯入四肢百骸。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砍了一上午柴的疲憊,腰間的酸痛,肩上的沉重,竟在這股暖流的沖刷下,一點一點地消散了。
整個人,仿佛被洗滌過一般,前所未有的輕快與舒暢。
漢子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著手里的空杯子,又看了看姜知,嘴巴張了半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這是……”
姜知又為他續(xù)上一杯,并將那碟雪芽千層酥推到他面前。
“嘗嘗這個?!?/p>
漢子已經(jīng)不敢再有半分小覷,他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塊,那酥點輕得幾乎沒有重量。
他甚至不敢用力,生怕把它捏碎了。
送入口中,牙齒輕輕一碰。
“咔嚓……”
薄如蟬翼的外皮層層碎裂,化作萬千細小的酥渣,緊接著,內(nèi)里那股清甜柔軟的餡料便在舌尖融化開來。
那是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味道。
不甜膩,不寡淡,只有一股純粹到極致的清雅芳香,仿佛將整座春日山林的精華,都鎖在了這方寸之間。
漢子閉著眼,臉上的表情從震驚,到迷醉,最后竟流露出一絲近乎虔誠的感動。
他一個粗人,平生只知油鹽醬醋,今日方知,原來食物,竟可以美妙至此。
一壺茶,一份點心,很快見底。
漢子站起身,這一次,他沒有嚷嚷,而是對著姜知,鄭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姑娘,是我有眼不識泰山?!?/p>
“這十文錢,值!太值了!”
他走了。
第二天,他帶來了兩個同樣扛著斧頭的同伴。
“老張,你沒蒙我?就這小破地方,十文錢一口茶?”一個同伴滿臉懷疑。
被稱作老張的漢子,拍著胸脯保證:“你嘗!要是不值,這錢我給你出了!”
半個時辰后,兩個同伴用比老張昨日更加震撼的表情,走出了知味小筑。
口碑,就此在這些最底層,也最實在的百姓口中,以一種最原始,也最可信的方式,悄然傳開。
很快,來的人就不再只是樵夫。
有走南闖北的行腳商,有常年在碼頭扛包的苦力,甚至還有些家境稍好,出來游玩的鎮(zhèn)民。
他們抱著“我倒要看看有多神”的心態(tài)而來,最終都成了那琥珀色茶湯與雪白酥點的俘虜。
知味小筑的生意,竟真的就這么不講道理地,火了。
客人的構(gòu)成,也變得越來越有趣。
有腰間佩著長劍,眼神凌厲的江湖游俠。
有衣著光鮮,身后跟著精明管事的富商。
甚至,還有些行蹤詭秘,氣息沉斂,一看便知不是尋常人物的過客。
清水鎮(zhèn)這條小小的河邊,竟因為一間茶寮,成了三教九流匯聚的奇特之地。
一個微縮的江湖。
而姜知,就是這江湖里最安靜的存在。
她從不多言,從不打探。
只是安靜地煮水、泡茶、遞上那份獨一無二的點心。
然后,便退到一旁,垂著眼簾,用一方素白棉布,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中的茶具,仿佛世間萬物都與她無關(guān)。
那些客人們的交談,或高或低,或南腔或北調(diào),都像山間的風(fēng),林中的雨,自然而然地流進她的耳中。
辰榮殘部的動向。
中原氏族的聯(lián)姻。
哪位大人物最近身體抱恙,遍尋名醫(yī)。
這些零碎的信息,如涓涓細流,匯入她那片沉寂了九十八世的記憶之海。
在她腦中,與那些早已寫好的命運劇本,一一校對,修正
這間小小的茶寮,不僅為她帶來了足以安身立命的財源。
更重要的,它成了一個完美的“情報站”。
一個她親手為自己,也為河對岸那個人,打造的……聆聽整個天下的耳朵。
然而,事情的發(fā)展,再一次脫離了他的預(yù)料。
防風(fēng)邶來河邊的時間,越來越早。
甚至比他約好教玟小六箭術(shù)的時辰,還要早。
“喂!防風(fēng)邶!”
河對岸,玟小六不滿的叫嚷聲傳來,帶著一絲少年人的清亮。
“你的箭靶歪了!心思飛到哪兒去了?”
防風(fēng)邶置若罔聞。
他的指尖還搭在弓弦上,目光卻早已越過奔流的河水,越過岸邊的垂柳,牢牢地鎖在了那間小小的茶寮里。
鎖在了那個淡然如水的身影上。
于是,他干脆收了弓,長腿一邁,直接走進了知味小筑。
他照舊點一壺茶,揀一個最不礙事的角落坐下。
可他的心,卻一點也不安分。
他的目光,像最執(zhí)著的獵手,追隨著那個忙碌的身影。
他看見她垂著眼,將滾燙的開水注入茶壺,升騰起的水汽模糊了她清秀的眉眼,卻模糊不了她那份深入骨髓的從容。
他看見一個滿臉橫肉的傭兵,因為點心份量的問題,拍著桌子粗聲大氣地嚷嚷。
她只是抬了抬眼,聲音不大,語氣也溫和,卻讓那壯漢的氣焰瞬間矮了半截,最后竟有些不好意思地撓著頭坐下了。
防風(fēng)邶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
身為統(tǒng)帥千軍萬馬的將軍,他識人無數(shù)。
他知道,那不是畏懼,也不是計謀,而是一種源于絕對自信的、不動聲色的氣場。
這種氣場,絕不可能出現(xiàn)在一個流落至此的“逃難孤女”身上。
他的視線,落在她那雙擦拭茶具的手上。
那雙手,十指纖纖,白皙細膩,連一點薄繭都沒有。
這雙手,不像是做過粗活的手,倒像是常年只用來彈琴、弈棋、翻閱書卷的。
還有她的應(yīng)對。
無論是腰纏萬貫的富商,還是狡黠多疑的行腳販,她總能應(yīng)對得滴水不漏。
不多言,不少語,卻總能恰到好處地滿足對方所需,又守住自己的界限。
那份平靜與淡然,讓他愈發(fā)覺得,她那個“孤女”的身份,就像一層浸了水的薄窗紙。
看似還維持著形狀,實則輕輕一碰,就會徹底碎裂,露出后面那個截然不同、深不可測的真實模樣。
防風(fēng)邶的喉結(jié)輕輕滾動了一下。
他喝下杯中的茶,那股熟悉的暖流再次滌蕩四肢百骸。
可這一次,暖流之中,卻多了一絲讓他感到陌生的、隱秘的燥熱。
這個女人,究竟是誰?
直到那一天。
一輛極其華貴的馬車停在了知味小筑前,車身上,是涂山氏赤狐的圖騰。
一名管事模樣的中年男人走下車,對姜知行了一個極為恭敬的禮。
他在嘗過一口茶后,神情劇變,竟用一種近乎請教的謙卑語氣,向姜知詢問這茶葉的儲存之法,以及如何才能最大程度地保留其香氣。
防風(fēng)邶坐在不遠處,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涂山氏。
富甲天下,執(zhí)掌大荒經(jīng)濟命脈的涂山氏。
他們的管事,竟然在向一個清水鎮(zhèn)的“村婦”請教茶道?
這一幕的沖擊力,比九命相柳形態(tài)下斬殺百人更讓他心神劇震。
姜知只是溫婉地笑了笑,輕聲說了幾句。
那管事聽后,如獲至寶,連連道謝,留下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后,才恭敬地離去。
風(fēng)吹過,拂起姜知鬢角的發(fā)絲。
她安靜地站在那里,仿佛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都只是尋常。
可在防風(fēng)邶眼中,她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層濃得化不開的迷霧里。
這個女人,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
看似平靜無波,卻在不知不覺中,將清水鎮(zhèn)所有的人、事、物,甚至連他自己,都一點點卷了進去。
防風(fēng)邶握緊了手中的弓。
好奇心,第一次在他的心里,壓過了殺意和警惕,瘋狂地滋生著。
他猛地意識到。
他已經(jīng)不再滿足于撕開她的假面了。
他想知道,那張假面之下,藏著的,究竟是怎樣一個驚心動魄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