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光如水波般蕩漾開來,又倏然斂去?;液廊酥挥X腳下一實,已然置身于一個奇異的空間。
眼前并非想象中的仙家洞府、瓊樓玉宇,而是一片無邊無際、亙古蒼涼的灰蒙。
天空是凝固的鉛灰色,厚重得仿佛永遠不會透光。大地同樣籠罩在一種奇異的、非石非土的灰燼之色中,延伸向目力所及的盡頭??諝庵袕浡y以言喻的古老氣息,既非靈氣充盈,也非死氣沉沉,更像是時間本身沉淀下來的塵埃,帶著鴻蒙初開的混沌與寂寥。萬籟俱寂,唯有耳畔傳來若有若無、潺潺不息的流水聲,像是從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又仿佛就在腳下流淌,卻尋不到任何溪流河道的痕跡。沒有鳥鳴,沒有獸吼,甚至沒有風穿過縫隙的嗚咽,只有那永恒的水聲,是這片死寂世界里唯一的背景音。
灰胡道人懷抱嬰兒,警惕又帶著一絲急切地環(huán)顧這名為“青葫界”的奇異空間。懷中的嬰孩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胸口那焦糊的赤紅印記在灰蒙背景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目,像一顆嵌入心臟的、尚未冷卻的隕星。他不敢有絲毫耽擱,深吸一口那沉寂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古老氣息,對著這片無邊灰蒙的虛空,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如同敲擊某種無形的界壁:
“老友,現(xiàn)身一見!灰胡子遇急難,特來相求!”
聲音在空寂中擴散開去,沒有回音,只有那永恒的流水聲似乎微微停頓了一瞬。
片刻之后,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這聲音極其奇特,它并非從某個方向傳來,而是仿佛充斥了整個青葫界,無處不在,又縹緲不定。時而在極近處,如同耳畔低語;時而又遠在天邊,像隔著重山萬水。聲音非男非女,非老非少,帶著一種超越時間的漠然與洞悉一切的疲憊:
“老葫蘆……”聲音在灰蒙中回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被驚擾了沉眠的不悅,“按照你我亙古之約,此際,并非你該現(xiàn)身青葫之時。界律流轉,自有其序。”
灰胡道人臉上溝壑般的皺紋更深了,他低頭看了一眼懷中氣息奄奄的嬰兒,眼中閃過一絲痛楚與無奈,聲音也低沉了幾分:“老友,非是我不知進退,莽撞擾你清凈。實是……事出突然,情非得已。這世間能救此子性命者,除卻你這青葫界靈,我思前想后,再無他人能擔此任!”他語氣懇切,甚至帶上了一絲罕見的哀求意味。
青皮葫蘆,這背負在灰胡子背上、看似邋遢隨意的巨大物件,其來歷之古老,足以令諸天震動。傳說它并非后天煉制,而是鴻蒙初判、天地未分之際,于混沌本源中自然孕育而生的一縷先天之藤所結之實!其內蘊乾坤,自成寰宇(青葫界便是其核心空間之一),擁有萬般鬼神難測的玄妙手段——自成一界、蘊養(yǎng)萬物、洞悉因果、甚至……醫(yī)治大道之傷。灰胡子費盡心力,機緣巧合之下,才勉強與這青葫界最深處的核心意志——青葫界靈——建立了微妙的契約聯(lián)系,得以在特定時機,付出相應代價,借用其部分威能。
那無處不在的縹緲聲音沉默了片刻?;颐傻目臻g似乎凝滯了,連那永恒的流水聲都變得幾不可聞。無形的意志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瞬間掃過灰胡子,最終聚焦在他懷中那個小小的、幾乎失去生命跡象的軀體上。
“此子……”界靈的聲音再次響起,比之前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凝重?“奇哉。死中蘊生,破滅藏機。非是凡胎,亦非純妖?!?聲音頓了頓,似乎在解析著嬰兒體內那復雜到極致的狀況,“父母至情精血為引,護住心脈殘火……妖王本源精血為薪,涅槃意志為爐……竟在凡軀之內,形成了如此脆弱的生死平衡……妙,亦險?!?/p>
灰胡心中一緊,急忙道:“老友,你可能救他?”
界靈的聲音恢復了那種超然的漠然:“救,自然能救。青葫界內,只要一息尚存,未入輪回,便有生機可尋?!?/p>
灰胡眼中瞬間爆發(fā)出狂喜的光芒。
然而,界靈那縹緲的聲音緊接著響起,如同冰冷的寒泉:“然,代價。”
這兩個字平平無奇,卻重逾萬鈞!在青葫界,與界靈交易,從未有無償之事。
灰胡臉上的喜色瞬間凝固,化為一片肅然。他抱著嬰兒的手臂緊了緊,沉聲道:“老友,此子無辜,身世凄慘。我既遇之,便是有緣。這一線生機既在我手中……絕無放棄可能!你且說來!”
灰蒙的空間再次陷入沉寂,唯有那流水聲似乎變得湍急了些許。
過了許久,那縹緲的聲音才緩緩道:“此子體內,妖王本源精血(即玄火之毒)已與其心脈、神魂乃至那一點父母精血所化的生機本源,深度糾纏,難分彼此。它既是毀滅之源,亦是生機所系。強行祛除……”
聲音驟然停頓,帶著一種罕見的……猶豫?
灰胡心提到了嗓子眼:“強行祛除會如何?”
界靈的聲音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殘酷:“祛毒則殞命!”
四個字,如同四道驚雷,狠狠劈在灰胡心頭!他身形一晃,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那玄火之毒……”灰胡聲音干澀地問道。
“無法根除?!苯珈`的聲音冰冷而確鑿,“此乃妖王涅槃精血之核心,蘊含其隕落前最本源的力量與意志。它已與此子共生。是福是禍?”
界靈沉吟半刻,聲音變得清晰而具體:
“其一,吾將調動青葫界本源之力,穩(wěn)固其瀕臨崩潰的心脈,修復被焚毀的臟腑經(jīng)絡,重塑其脆弱不堪的肉身根基。此乃維系其性命之根本?!?/p>
“其二,吾將引導其體內那股父母精血所化的微弱生機本源,使其與妖王精血的涅槃意志產(chǎn)生更深層次的共鳴,形成一層更穩(wěn)固的‘繭殼’,包裹、溫養(yǎng)其核心生命火種,對抗玄火之毒的持續(xù)侵蝕。此舉可大幅延緩其生機被徹底焚滅的速度?!?/p>
“其三,吾將梳理其體內狂暴混亂的玄火之力,將其大部分暫時‘封印’于重塑的心脈核心深處,如同筑起堤壩,約束奔涌的巖漿。然此封印并非永固,會隨著其成長、情緒劇烈波動、或遭遇特定刺激而松動、沖擊。”
“其四,也是至關重要的一點,”界靈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奇異的韻律,“吾將以其心脈核心為爐,以其父母精血與妖王精血的糾纏之力為引,輔以青葫界一絲‘生息本源’,凝聚一枚‘寧火丹’雛形,烙印于其心竅深處。此丹非實物,乃是一道本源印記,可在其體內玄火之力失控、火毒攻心發(fā)作之時,自發(fā)引動,平復躁動,護住心脈一線清明,助其熬過焚心之苦。”
灰胡聽得極其認真。當聽到“寧火丹”時,他眼中燃起一絲希望:“有此丹在,他性命可保?”
“可保一時,難保一世?!苯珈`的回答依舊殘酷,“寧火丹之力,源于其自身精血本源與青葫界生息之力的結合。每一次引動,都在消耗其本源。且玄火之毒如跗骨之蛆,隨其年歲增長、肉身壯大,其威能亦會同步增長。此消彼長……寧火丹終有耗盡之時。屆時……”
界靈沒有說下去?;液挥X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這孩子的生命,從一開始就被設定了一個殘酷的倒計時!
“那……火毒攻心……何時發(fā)作?”灰胡艱難地問出最關鍵的問題。
“發(fā)作時間,難測?!苯珈`的回答充滿了不確定性,“或因其情緒大悲大喜而引動,或因其身體極度虛弱而爆發(fā),或因其接觸強大火屬性能量而誘發(fā),甚至……可能毫無征兆,驟然焚心!每一次發(fā)作,皆是生死大劫,痛苦遠超凌遲碎剮,非大毅力者難以承受。且每一次發(fā)作,都會加速寧火丹的消耗,削弱其本源根基?!?/p>
灰胡看著懷中嬰兒蒼白的小臉,胸口那猙獰的印記仿佛活了過來,在無聲地灼燒。他幾乎可以預見這孩子未來將要承受的無邊痛苦與絕望。
“還有……”界靈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更深的……惋惜?“因這玄火之毒與心脈神魂深度糾纏,其體內能量構成已極度失衡且充滿毀滅性??帧K其一生,難容靈氣入體,斷絕仙途道基?!?灰胡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如墜冰窟。不能修煉?在這弱肉強食、仙凡有別的世界,這幾乎等同于判了另一種形式的死刑!他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他……到底……”
“罷了!世間之事變數(shù)萬千。”界靈的聲音帶著一種洞悉因果的冷酷,“妖王精血霸道絕倫,排斥異種能量。我需要使用與這精血同源、能包容引導其狂暴力量的靈氣,這會損耗此界所剩不多的鴻蒙之氣。代價便是:此界將暫時封閉,需以你自身‘逍遙氣’為引,與青葫界簽訂守護契約,直至補全此界或者身隕道消!期間,你需為吾尋回三縷散落于諸天萬界的‘鴻蒙源息’以補此界消耗!”
灰胡愣住了。這代價,遠超他的預料!不是修為寶物,而是他視若性命的“逍遙氣”——那是他自在逍遙、游戲人間的根本!更要簽訂守護契約,失去自由之身,還要去搜尋那虛無縹緲的“鴻蒙源息”!
他看著懷中脆弱如琉璃的嬰兒,看著他胸口那象征著痛苦與毀滅的赤紅印記,再想到那慘烈的場景、父母舍命相護的決絕……自己逍遙自在、游戲人間的日子,恐怕也將一去不復返。
但……他能見死不救嗎?他能眼睜睜看著這經(jīng)歷了父母舍命相護、在妖王精血焚灼下奇跡般殘存一線生機的孩子,就此無聲無息地湮滅嗎?
答案,在他抱起嬰兒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注定。
灰胡子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青葫界那古老沉寂的空氣。眼中所有的猶豫、掙扎、顧慮,在這一刻盡數(shù)褪去,只剩下磐石般的堅定和一絲豁出去的豪情。
“好!”他聲音洪亮,斬釘截鐵,在這灰蒙的空間中激起陣陣無形的漣漪,“此子,我灰胡子救定了!他的因果,他的劫難,我灰胡子一并擔了!契約,我簽!源息,我尋!老友,動手吧!”
“善。”界靈的聲音恢復了最初的縹緲與漠然,但似乎也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釋然?
嗡——!
整個青葫界驟然震動起來!無盡的灰蒙之氣開始劇烈翻涌,如同煮沸的海洋。天空那凝固的鉛灰色云層裂開一道巨大的縫隙,一道無法形容其色彩、蘊含著無盡生機的璀璨光柱,如同九天銀河倒瀉,轟然降臨!光柱的目標,正是灰胡子懷中的嬰兒!
光柱籠罩嬰孩的瞬間,灰胡子感到一股溫和卻沛然莫御的力量將自己輕輕推開。他退到光柱邊緣,緊張而專注地凝視著光柱中心。
只見嬰兒小小的身體在光柱中緩緩懸浮起來。無數(shù)細密玄奧的青色符文從虛空中浮現(xiàn),如同活物般鉆入他的體內。他胸口那焦糊的赤紅印記驟然爆發(fā)出刺目的金紅色光芒,仿佛一頭被驚醒的兇戾幼獸,無數(shù)細密的金紅血絲瘋狂蔓延,與涌入的青色流光猛烈地沖撞、撕咬!滋滋的灼燒聲不絕于耳,嬰兒體表仿佛有無數(shù)細小的金紅火焰與青色電蛇在激烈搏斗!
嬰兒的身體劇烈地抽搐、痙攣起來,即使在昏迷中,小臉也因極致的痛苦而扭曲,喉嚨里發(fā)出微弱的、如同幼獸瀕死的嗚咽??吹没液有娜绲督g,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界靈那宏大而漠然的聲音在光柱中回蕩,指揮著這場生死攸關的改造:
“引青源,固心脈!鎮(zhèn)!” 青色光流如同無數(shù)堅韌的藤蔓,強行纏繞住那瀕臨崩潰的心脈碎片。
“疏百骸,導玄火!歸巢!” 狂暴的金紅血絲被一股沛然之力強行梳理,大部分被壓縮、驅趕回心臟深處,凝聚成一個灼熱的核心,表面被層層青色符文覆蓋封印。
“聚情血,融涅槃!結——寧火?。 ?一股微弱的、帶著溫暖眷戀氣息的血色光華(父母精血)與精血中那沉睡的涅槃意志被引導出來,與青葫界一絲純凈的生息本源交融,在心竅處緩緩凝聚成一個復雜玄奧、半青半紅的符文印記,深深烙印。
“青葫本源!永鎮(zhèn)此身!契成!” 隨著最后一聲斷喝,那璀璨的光柱驟然收縮,化為一個凝練到極點的、蘊含著契約之力的青色光點,猛地沒入嬰兒的眉心!同時,一道無形的契約鎖鏈虛影,一端沒入嬰兒體內,另一端則纏繞上灰胡子周身,最終隱沒于其本源之中。
嬰兒身體劇烈一震!體表狂暴的金紅血絲和青色流光瞬間平息下去,如同被馴服的猛獸。胸口那赤紅印記的光芒也黯淡下來,雖然依舊存在,但形狀似乎穩(wěn)定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般猙獰欲燃,反而透出一種內斂的、仿佛沉眠的力量感。那枚半青半紅的“寧火印”在心口位置若隱若現(xiàn)。
嬰兒的身體緩緩落回灰胡子早已準備好的臂彎中。他的小臉依舊蒼白,但眉頭已經(jīng)舒展開來,呼吸雖然微弱,卻變得均勻而綿長,仿佛陷入了一場深沉的安眠。一股微弱的、卻實實在在的生命暖意,從他小小的身體里散發(fā)出來。
活過來了!
灰胡子感受著臂彎中那沉甸甸的生命重量,看著嬰兒那安詳?shù)乃?,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與喜悅直沖鼻梁,讓他的眼眶微微發(fā)熱。這小家伙,在經(jīng)歷了滅頂之災、父母雙亡、心脈焚毀的絕境后,終于……活下來了!
就在這心神激蕩的時刻,灰胡子腦海中忽然閃過嬰兒父母尸體旁,那塊被鮮血浸透、又被玄火燒得焦黑的牌匾碎片——那半個清晰的“長”字。
“長……”灰胡子低聲念道,目光落在嬰兒安靜的小臉上。這孩子身世如謎,背負著血海深仇和體內隨時可能爆發(fā)的恐怖火毒,未來注定坎坷。作為師父,他由衷地希望……
“希望你能掙脫這悲劇的陰霾,如長空般廣闊,不被仇恨束縛心胸……”灰胡子眼中充滿了慈愛與期冀,“縱有焚心之苦,亦能云淡風輕,心懷朗朗,堅韌不拔……小家伙,從今往后,你就叫——長空云朗!”
“長空云朗……”這名字在灰蒙的青葫界中輕輕回蕩。
灰胡子抱著新收的弟子——長空云朗,感受著那無形契約帶來的微妙束縛感,看著孩子胸口那象征著痛苦、力量與守護的印記,心中百感交集。前路漫漫,劫難重重,但這師徒之緣,因果之擔,他已坦然接下。
“云朗吾徒,”他輕聲低語,仿佛是對沉睡嬰兒的承諾,又像是對自己立下的誓言,“為師在,天塌不下來??v是火海刀山,為師也陪你走一遭!這逍遙……不要也罷!”
青葫界內,灰蒙依舊,流水潺潺。一道微弱的青光包裹著師徒二人,倏然消失在原地。只留下那永恒的寂靜,見證著一段充滿荊棘、守護與未知的師徒傳奇,在此刻悄然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