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最后一個清晨,薄霧比往日更濃重些,像一層乳白色的紗幔,溫柔地籠罩著沉睡的草場和蒙古包群??諝庵袕浡遒臐駶櫤鸵环N淡淡的、離別的涼意。
姜悅檸醒得很早?;蛟S是心里裝著事,或許是知道這是草原的最后一天。旁邊的林薇還在熟睡。蒙古包里很安靜,只有林薇均勻的呼吸聲和窗外偶爾的鳥鳴。她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望著蒙古包頂天窗透進來的、被霧氣暈染得朦朧的微光。
昨晚星夜下的低語,段沐辰那句沉靜的“像星星……發(fā)著光”,還有那條未讀的、只有呼吸聲的語音消息,像潮水一樣反復沖刷著她的腦海。臉頰似乎又隱隱發(fā)起燙來。
她屏住呼吸,像做賊一樣,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從枕頭下摸出手機。屏幕的冷光在昏暗的蒙古包里顯得有些刺眼。她迅速把亮度調(diào)到最低,點開微信。那個熟悉的頭像旁,紅色的“1”依舊醒目地掛著。
指尖懸停在那個小小的語音條上,猶豫了很久。心臟在寂靜中跳得又快又響,仿佛要掙脫胸腔的束縛。點開?還是不點開?昨晚在星光下沒有勇氣,在這只有自己的、帶著晨霧氣息的私密空間里呢?
最終,好奇心或者說某種更隱秘的沖動戰(zhàn)勝了羞赧。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潛入深海,指尖帶著輕微的顫抖,輕輕點了一下那條語音。
沒有預想中的話語。聽筒里,只有一片極其短暫的空白,隨即是——一聲清晰而平穩(wěn)的吸氣聲。很輕,很短促,大概只有一秒多,然后就是發(fā)送結束的“嘟”聲。
一條只有呼吸聲的語音。
姜悅檸愣住了。她反復播放了兩遍,確認自己沒有聽錯。真的只有呼吸聲。一聲很輕的,仿佛就在耳邊的吸氣。
這是什么意思?她完全懵了。是發(fā)錯了?還是……一種無聲的回應?回應她昨晚那條同樣短促的、只有呼吸般輕顫的“謝謝奶茶”?或者……只是單純地想讓她知道,他也在?在那個星夜下,在她身邊?
無數(shù)個念頭在腦子里亂竄,像受驚的羊群。臉頰的熱度不退反增。她把手機緊緊貼在胸口,仿佛那一聲呼吸帶著滾燙的溫度。那聲音很短,卻無比清晰地烙印在聽覺記憶里,甚至能想象出他對著手機麥克風,輕輕吸氣時微微抿唇的樣子。這比任何話語都更……更讓人心慌意亂!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困惑、羞赧和一絲絲奇異悸動的感覺,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
她猛地坐起身,把發(fā)燙的臉頰埋進膝蓋里。毯子上還殘留著他昨晚遞過來的那條羊毛毯的陽光味道,此刻聞起來卻讓她心跳更快。完了,這下更亂了。
直到林薇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嘟囔著問“檸檸你醒了?”她才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飛快地把手機塞回枕頭下,含糊地應了一聲,逃也似的鉆進了洗漱間。冰涼的水再次成為救星,卻沖不散腦子里那一聲清晰又模糊的呼吸。
早餐桌上,氣氛有些微妙的不同。林薇和陳驍還在討論著最后一天要去哪里“打卡”留念。姜悅檸低著頭,小口喝著粥,全程不敢看對面的段沐辰一眼。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平靜,卻帶著一種讓她無所遁形的穿透力,仿佛能看穿她剛剛在枕頭下偷聽了那條只有呼吸的語音。
段沐辰倒是神色如常,給林薇遞著醬菜,和陳驍討論著回去的航班時間。只是在姜悅檸伸手去拿放在桌子另一頭的紙巾盒時,他的手也剛好伸了過去。指尖在紙巾盒上方短暫地、幾乎不存在的觸碰了一下。
姜悅檸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
段沐辰的手頓了一下,隨即很自然地拿起紙巾盒,抽了兩張,遞到她面前,語氣平靜:“給?!?/p>
“……謝謝?!苯獝倷幍穆曇粜〉孟裎米雍吆?,接過紙巾,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手指。那瞬間的溫熱觸感,讓她差點把紙巾掉在粥碗里。她趕緊攥緊紙巾,埋頭繼續(xù)喝粥,只覺得這頓早餐吃得前所未有的煎熬。
段沐辰收回手,指尖似乎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了兩下,目光掠過姜悅檸紅得快要滴血的耳尖,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了然的笑意。她聽到了。而且,反應很“可愛”。
最后一天的行程安排得很輕松。向?qū)О吞貭柦ㄗh他們?nèi)ザ燃俅遄约旱哪瞧∧翀?,那里除了牛羊,還養(yǎng)了一些溫順的小動物,可以近距離接觸,算是給城市孩子們的特別告別禮。
牧場不大,用簡單的木柵欄圍著。除了幾頭好奇張望的小羊羔,最吸引人的是角落里一個用網(wǎng)圍起來的小區(qū)域,里面養(yǎng)著幾只毛茸茸、圓滾滾的小兔子。雪白的、灰的、黃褐色的,像一團團會動的毛球,正懶洋洋地曬著太陽,或者用小爪子扒拉著新鮮的菜葉。
“兔子!”林薇第一個沖過去,隔著網(wǎng)眼興奮地叫,“好可愛?。帣幙靵砜?!像不像你頭像那只!”
姜悅檸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看向段沐辰。他正站在不遠處和陳驍說話,似乎沒注意這邊。她松了口氣,又有點說不清的失落,慢吞吞地走到圍欄邊。
小兔子們確實很可愛,毛茸茸的長耳朵,粉嫩的三瓣嘴,黑葡萄似的眼睛濕漉漉的。其中一只通體雪白的小兔子,正安靜地蜷縮在角落里,抱著一小片菜葉,小口小口地啃著,那安靜又專注的樣子,和她微信頭像上抱著胡蘿卜的小女孩,神態(tài)莫名地有些神似。
姜悅檸看著那只小白兔,眼神不自覺地柔軟下來。她蹲下身,隔著網(wǎng),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靠近。小白兔似乎感受到了,停下啃菜葉的動作,抬起小腦袋,黑亮的眼睛好奇地看向她,小鼻子一聳一聳。
就在這時,一個裝著洗凈切好的胡蘿卜條的小籃子被遞到了她手邊。姜悅檸抬起頭,段沐辰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邊,也蹲了下來。他離得不近,但高大的身影投下的影子剛好將她籠罩了一小塊。
“用這個喂?!彼曇舨桓?,帶著草原清晨特有的清爽氣息。
姜悅檸的心又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沒敢看他,只是低低地“嗯”了一聲,伸手從籃子里拿了一小根胡蘿卜條。她的手有點抖,小心地從網(wǎng)眼里遞進去。
那只小白兔先是警惕地后退了一小步,小鼻子使勁嗅了嗅,然后慢慢地、試探性地湊了過來,用粉嫩的三瓣嘴輕輕叼走了胡蘿卜條,立刻背過身去,小屁股對著她,窸窸窣窣地啃了起來。
姜悅檸看著它吃得香甜的樣子,嘴角忍不住微微向上彎起一個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那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純粹的愉悅。
段沐辰蹲在她旁邊,沒有喂兔子,只是安靜地看著她喂。看著她小心翼翼的動作,看著她專注的側臉,看著她嘴角那抹稍縱即逝卻真實存在的笑意。陽光穿過圍欄的縫隙,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躍。風很輕,吹動她頰邊的幾縷碎發(fā)。這一刻的她,褪去了所有防備和緊張,像那只安靜啃著胡蘿卜的小白兔一樣,流露出一種難得的、柔軟的純粹。
他拿出手機,沒有刻意對準,只是對著眼前這片溫暖的畫面——綠色的草場,白色的圍欄,陽光下專注喂兔子的女孩,還有她面前那只同樣安靜的小白兔——按下了快門。
輕微的“咔嚓”聲在風中幾乎聽不見。
姜悅檸似乎有所察覺,喂兔子的動作頓了一下,但沒有抬頭。她能感覺到段沐辰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比草原的陽光更灼人。她只是更專注地看著那只啃胡蘿卜的小兔子,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臉頰又開始隱隱發(fā)熱,但這次,似乎多了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甜?
段沐辰拍完,收起了手機,依舊安靜地蹲著。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催促。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變得粘稠而緩慢。只有風吹過草葉的沙沙聲,小白兔啃胡蘿卜的窸窣聲,還有兩人之間無聲流動的、比晨霧更朦朧也更清晰的某種氣息。
直到林薇在另一邊大聲招呼他們?nèi)タ磩偝錾男⊙蚋?,姜悅檸才如夢初醒般站起身。她把剩下的胡蘿卜條放回籃子,看了一眼還在啃食的小白兔,轉身跟著林薇走了。腳步有些快,像是在逃離什么。
段沐辰也站起身,提起籃子。他看著姜悅檸匆匆走開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手機屏幕上剛剛定格的那一幕——陽光,圍欄,女孩溫柔的側影,和小小的、雪白的兔子。他指尖在屏幕上輕輕劃過,最終,沒有點開任何聊天框,只是默默地將手機放回了口袋。
草原最后的時光,在喂小羊羔、拍合照和收拾行李中匆匆滑過。離別的氛圍像那漸漸散去的晨霧,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巴特爾帶著幾個本地少年熱情地幫他們搬運行李,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著“再來玩”。
姜悅檸收拾好自己的背包,最后看了一眼這個住了幾天的蒙古包。陽光透過頂窗照進來,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奶茶和陽光的味道,還有……某些難以言喻的氣息。她深吸一口氣,拉上背包拉鏈,轉身走了出去。
………………
去機場的車子行駛在草原公路上。窗外的景色飛快地倒退,無垠的綠野,潔白的蒙古包,悠閑的牛羊群……像一幅正在收起的巨大畫卷。
車內(nèi)的氣氛有些安靜。林薇靠在陳驍肩膀上打盹,陳驍也閉目養(yǎng)神。連續(xù)幾天的興奮和昨晚的失眠,讓姜悅檸也感到一陣疲憊。她靠在椅背上,頭微微偏向車窗,看著外面掠過的風景,眼神有些放空。
段沐辰坐在她旁邊過道的位置。他也沒說話,手里拿著手機,屏幕亮著。他點開相冊,指尖劃過這幾天拍下的照片:遼闊的草浪,璀璨的星空,篝火跳躍的光影,騎馬并行的瞬間,還有……最后那張陽光下喂兔子的畫面。女孩低垂的眉眼,專注的神情,和小白兔安靜的身影,在陽光里定格成一種溫柔雋永的瞬間。
他的目光在那張照片上停留了很久。手指懸在分享鍵上,點開微信,那個抱著兔子的少女頭像就在置頂?shù)奈恢?。指尖幾乎就要落下?/p>
但最終,他只是輕輕點了點屏幕,將照片放大,又縮小,反復看了幾遍。然后,默默退出了相冊,鎖上了手機屏幕。
他側過頭,看向旁邊的姜悅檸。她似乎睡著了,頭隨著車子的輕微顛簸一點一點,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濃密的陰影,臉頰還帶著一絲未完全褪去的紅暈,可能是車里有點悶熱。陽光透過車窗灑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輪廓。
段沐辰的目光在她安靜的睡顏上停留了幾秒。很輕,很短暫。然后,他轉回頭,也閉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假寐。嘴角,卻似乎帶著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弧度。
車子抵達機場,換登機牌,托運行李,過安檢。流程依舊。只是陳驍和林薇的斗嘴似乎少了幾分活力,多了一點即將結束旅程的懶散。姜悅檸依舊沉默地跟在后面,像一道安靜的影子。
登上返程的飛機,轟鳴聲響起,巨大的推背感傳來。姜悅檸看著舷窗外越來越小的草原,那片遼闊的綠色最終被厚厚的云層徹底覆蓋。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悵然,像丟失了什么重要的東西,又像有什么東西被悄然種下,還沒來得及看清模樣。
飛機平穩(wěn)飛行后,林薇和陳驍開始看飛機上的電影。姜悅檸沒什么興趣,拿出手機,插上耳機。她點開音樂播放器,隨機播放著歌單。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微信上,那個置頂?shù)念^像旁,那條只有呼吸聲的語音消息,顯示著“已播放”。
她猶豫了一下,手指懸在頭像上。想說點什么?比如“兔子很可愛”?或者……“照片拍得不錯”?但打字的念頭一起,又被巨大的惰性和一種更深層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怯意壓了下去。最終,她只是默默地退出了微信,把臉轉向舷窗。
窗外是翻滾的云海,在夕陽的照射下如同燃燒的熔金,壯麗無比。但她腦海里浮現(xiàn)的,卻是草原上那片更澄澈的藍天,那條璀璨的銀河,還有……那一聲落在耳畔的、帶著溫熱氣息的呼吸。
她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輕輕碰了碰自己的耳廓。那里仿佛還殘留著某種幻覺般的觸感。她閉上眼,將額頭抵在冰涼的舷窗玻璃上。
飛機穿過對流層,進入平穩(wěn)的巡航高度。段沐辰放下手里那本幾乎沒翻幾頁的英文雜志。他拿出手機,再次點開那張喂兔子的照片。這一次,他點開了編輯功能,在照片下方空白的角落,用指尖慢慢地、一筆一劃地寫下了幾個清晰而漂亮的英文花體字:
"Quiet Star & Little Rabbit." (安靜的星星和小兔子)
寫完后,他仔細看了看,保存了編輯后的照片。然后,他點開微信,找到那個置頂?shù)念^像。這一次,他沒有猶豫,指尖落下,選擇了那張編輯后的照片,按下了發(fā)送鍵。
幾乎在發(fā)送成功的瞬間,他按下了手機的飛行模式。
姜悅檸正靠在舷窗上昏昏欲睡,口袋里的手機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震動。她一個激靈,瞬間清醒過來。她拿出手機,屏幕亮著,顯示著一條來自段沐辰的新消息。
是圖片。
她的心猛地提了起來。手指帶著細微的顫抖,點開了那張圖片。
陽光,圍欄,她蹲著喂兔子的側影,那只雪白的小兔子,還有……照片下方那行清晰優(yōu)美的英文花體字:
"Quiet Star & Little Rabbit."
嗡——!
仿佛有電流瞬間竄過全身。姜悅檸的呼吸驟然停止,臉頰轟地一下,比草原的篝火還要燙。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耳邊只剩下飛機引擎巨大的轟鳴聲,卻蓋不住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安靜的星星……和小兔子……
他看到了!他不僅看到了她喂兔子,還……還用了那個詞!那個在星光下,他低聲說出的詞!他甚至把它寫在了照片上!連同她微信頭像的“小兔子”!
巨大的羞赧和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到讓她幾乎眩暈的悸動感席卷了她。她猛地按滅手機屏幕,像藏起一個驚天秘密一樣緊緊攥在手心,塞進口袋深處。然后,她飛快地把臉轉向舷窗,額頭緊緊抵著冰涼的玻璃,試圖用那點涼意來冷卻滾燙的臉頰和混亂的思緒。
舷窗外,夕陽的余暉將云海染成一片燃燒的赤金,壯麗得令人窒息。但姜悅檸眼前晃動的,只有照片上自己模糊的側影,那只安靜的小白兔,還有那行灼燙的、帶著他獨特氣息的英文。
她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攥著手機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
飛機在巨大的轟鳴聲中,平穩(wěn)地穿行在萬米高空,朝著燈火璀璨的城市,朝著熟悉又似乎有些不一樣的生活,歸去。而某個被點亮的、安靜的角落,和一只被小心收藏的小兔子,連同那行滾燙的文字,卻永遠地留在了這片飛逝的云海之上,留在了這個歸途的黃昏里,再也無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