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年紀(jì),工廠倒了,老婆跑了,帶著得抑郁癥的女兒回了老家。兜里只剩五百塊,對門的張禿子還帶著人堵我。
三輪車停在老街口,車斗里的行李用蛇皮袋捆著,鼓鼓囊囊像堆破爛。樂樂縮在角落,懷里抱著個洗得發(fā)白的布娃娃,那是她媽走時唯一沒帶走的東西。三天了,這孩子沒說過一句話,眼神直勾勾盯著地面,跟丟了魂似的。
我蹲在車邊數(shù)錢,手指頭沾著汗,把那幾張皺巴巴的票子捻了又捻。五百二十三塊,剛夠付中藥鋪第一個月的租金。那鋪子在街角,灰撲撲的門臉,招牌上 “濟(jì)世堂” 三個字掉了倆,玻璃上蒙著層厚灰,看著就喪氣。但我沒的選,這是整條街最便宜的門面,也是我爹當(dāng)年擺過草藥攤的地方。
“喲,這不是彭老板嗎?”
尖酸的聲音扎過來,我抬頭就看見張禿子。他光著膀子,一身肥肉晃悠,手里搖著把破蒲扇,身后跟著他老婆王翠蘭,還有倆閑著沒事的街坊。
我沒搭理他,把錢塞進(jìn)褲兜,拉鏈拉得死緊。
“怎么不說話?” 張禿子往我跟前湊了兩步,唾沫星子噴到我臉上,“在廣州當(dāng)大老板的時候,不是挺神氣嗎?現(xiàn)在咋跟喪家犬似的,帶著個病秧子閨女討飯來了?”
王翠蘭擰著腰跟上,三角眼剜著樂樂:“我說這孩子怎么蔫了吧唧的,原來是中了邪。彭小六,你可別把晦氣帶到這條街來,我們還想好好做生意呢!”
她嗓門亮,街上擺攤的都探過頭來看熱鬧。我后背發(fā)緊,扯了扯樂樂的胳膊:“咱走,看鋪子去。”
樂樂沒動,還是盯著地面。我心里一沉,這病把孩子毀得夠嗆,在廣州時醫(yī)生說得多帶她見人,可現(xiàn)在……
“爸?!?/p>
這是三天來她第一次開口,聲音細(xì)得像蚊子哼。我剛要應(yīng)聲,一道黑影 “嗖” 地沖過來,一把搶過樂樂懷里的布娃娃。
是張禿子的兒子張小胖,十三四歲,比同齡孩子壯實一圈,手里舉著布娃娃,笑得一臉壞相。
“瘋丫頭的破爛!”
他胳膊一揚(yáng),布娃娃摔在地上。接著抬腳就踩,一下又一下,塑料紐扣崩飛了,布臉上的眼鏡被踩得稀爛。
“還給我!” 樂樂突然尖叫起來,撲過去要搶,被張小胖一把推倒在地上。
她趴在那兒沒起來,肩膀一抽一抽的,哭聲卡在嗓子里,跟小貓被踩了似的。
血 “嗡” 地沖上我腦門。我順手抄起車斗里的鋼管 —— 那是我從工廠拆下來的,本想賣廢品。
“你敢動我兒子試試!” 張禿子猛地?fù)溥^來,一把攥住我手腕。他勁兒大,鋼管 “哐當(dāng)” 掉在地上。
“那是我閨女的東西!” 我紅著眼吼,另一只手往他臉上揮。
沒打著。他抬手一推,我踉蹌著后退幾步,后腰撞在三輪車把上,疼得齜牙咧嘴。
“動他一下試試!” 張禿子梗著脖子,唾沫星子橫飛,“在這條街,我想讓誰滾誰就得滾!你個破產(chǎn)的窩囊廢,帶著個瘋閨女,還敢跟我叫板?”
王翠蘭在一旁拍著手笑:“就是,當(dāng)年你爹在這兒擺草藥攤,就沒人待見他。現(xiàn)在你回來,還想重蹈覆轍?”
周圍的街坊圍了過來,沒人說話,就那么看著,眼神里有同情,更多的是看熱鬧的漠然。
我回頭看樂樂,她還趴在地上,小手摳著地面,指甲縫里全是泥。布娃娃已經(jīng)被踩成了一團(tuán)爛布,像只死透的貓。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喘不上氣。
想起半年前,工廠倒閉那天,追債的人把辦公室砸得稀巴爛。我蹲在地上撿碎玻璃,手機(jī)響了,是老婆的聲音,冷冰冰的:“彭小六,我們離婚吧,我跟你受夠了窮日子?!?/p>
她收拾行李的時候,樂樂抱著她的腿哭,她一把推開,說:“這日子誰愛過誰過,我不奉陪了?!?關(guān)門聲震得樓道都響,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她。
后來樂樂就不對勁了,不愛說話,不吃飯,整夜整夜地哭。醫(yī)生說是抑郁癥,得治,可我連房租都快交不起了。
廣州待不下去了,我只能帶著樂樂回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原以為能喘口氣,沒想到剛回來就被這么欺負(fù)。
“道歉?!?我盯著張禿子,聲音抖得厲害。
“道歉?” 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我讓我兒子給你那瘋閨女道歉?彭小六,你是不是被窮瘋了?”
張小胖往布娃娃上啐了口唾沫:“就不道歉,瘋丫頭,破爛貨!”
樂樂突然不哭了,慢慢從地上爬起來,眼神直勾勾的,沒看我,也沒看張禿子,就那么盯著地上的爛布。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眼神我見過。上次她把自己關(guān)在廁所里,也是這么個眼神,手里還攥著把剪刀。
“樂樂?!?我趕緊走過去,想把她拉起來。
她沒動,突然開口,聲音平得嚇人:“爸,我們走吧?!?/p>
“不行!” 我火上來了,“今天他必須給你道歉!”
張禿子嗤笑一聲,抬腳就往布娃娃上碾:“我就踩,你能把我咋地?”
我腦子一熱,撿起地上的鋼管就沖過去。
“爸!” 樂樂突然喊了一聲,比剛才哭的時候響多了。
我停住腳,回頭看她。她站在那兒,眼淚順著臉往下淌,可眼神里沒了剛才的空洞,多了點別的東西,像是害怕。
是啊,我要是打了人,被抓進(jìn)去,誰管她?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渾身的勁兒瞬間泄了。鋼管從手里滑下去,“當(dāng)啷” 一聲,在安靜的街上特別響。
張禿子笑得更得意了:“慫了?我就說你是個窩囊廢。”
我沒理他,走過去蹲下來,把樂樂摟進(jìn)懷里。她的身子還在抖,像秋風(fēng)里的葉子。
“對不起。” 我貼著她的耳朵說,聲音澀得厲害,“爸沒本事,沒護(hù)住你?!?/p>
她沒說話,小手緊緊抓住我的衣角,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我肉里。
“滾吧?!?張禿子踹了一腳我的三輪車,“別在這兒礙眼,再讓我看見你們父女倆在這條街晃悠,就不止踩個破娃娃這么簡單了?!?/p>
我抱著樂樂,彎腰撿起地上的爛布娃娃,塞進(jìn)蛇皮袋。然后扶起三輪車,推著往前走。
背后傳來王翠蘭和張小胖的笑聲,還有街坊們議論的嗡嗡聲。
樂樂把頭埋在我脖子里,熱乎乎的眼淚浸濕了我的衣領(lǐng)。
我盯著前面灰撲撲的中藥鋪,門臉破得像隨時會塌。但那是我現(xiàn)在唯一能去的地方。
五百二十三塊,租下它,剩下的錢夠買幾天的米。
至于張禿子,我現(xiàn)在確實奈何不了他。
但我知道,人只要還有口氣,就不能一直被踩在地上。
我低頭看了看懷里的樂樂,她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樂樂,” 我說,“爸帶你去鋪子里,給你熬金銀花水,你小時候最愛喝的那種?!?/p>
她還是沒說話,但抓著我衣角的手,好像松了一點。
三輪車碾過地上的石子,發(fā)出 “咯吱咯吱” 的響,像在替我咬牙。
我咬著牙把中藥鋪開起來那天,日頭毒得能曬化柏油。
三輪車后斗里的行李還沒卸完,我先把爹留下的那臺舊藥碾子搬下來。鐵家伙沉得像塊石頭,壓得我胳膊肘咯吱響,樂樂蹲在門檻上看,眼神直勾勾的,三天來沒說過一句話。
“樂樂,進(jìn)來搭把手?!?我沖她喊,聲音在空蕩蕩的鋪子里打了個轉(zhuǎn)。
她沒動,手指摳著門檻縫里的泥。我心里那股火又竄上來,剛要發(fā)作,想起醫(yī)生說不能對她大聲。攥緊的拳頭松開時,指甲在掌心掐出四個紅印子。
藥鋪的門板是松的,我找了根木棍頂著才勉強(qiáng)關(guān)上。墻上的白灰掉了大塊,露出里面的土坯,我摸出兜里皺巴巴的紙,寫上 “抓藥” 兩個字,用圖釘摁在門框上。字歪歪扭扭的,像我此刻的日子。
剛把爹留下的藥柜擦出塊亮地,對門 “哐當(dāng)” 一聲巨響,張禿子帶著人闖進(jìn)來了。
他身后跟著李嬸和兩個我不認(rèn)識的街坊,一個個橫眉豎眼,像是我掘了他們祖墳。張禿子肚子上的肥肉抖著,搶過我剛擺好的藥秤就往地上摔。鐵秤砣砸在水泥地上,“當(dāng)啷” 一聲,震得我耳朵嗡嗡響。
“無證經(jīng)營!” 他唾沫星子噴在我臉上,“我早就跟工商那邊打過招呼,你這種在廣州混不下去的窮鬼,懂個屁的中藥?別是想弄點老鼠藥來害街坊!”
王翠蘭擠到前面,三角眼瞪著樂樂,聲音尖得像指甲刮玻璃:“看看這丫頭,死氣沉沉的樣,怕不是中了邪?你把她帶回來,是想把晦氣過給我們是吧?”
李嬸跟著點頭,手往樂樂那邊指:“就是,當(dāng)年他爹在街口擺攤賣草藥,就有人說吃壞了肚子上吐下瀉,現(xiàn)在還敢來騙錢!”
我把樂樂往身后拽,她的指甲突然掐進(jìn)我胳膊,力道大得嚇人。這是她病了以后第一次有這么大反應(yīng),我心里一緊,后背卻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腳。
張禿子那腳踹得狠,我撞在藥柜上,上面擺著的玻璃瓶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薄荷味混著當(dāng)歸的藥香涌出來,跟地上的碎玻璃碴子混在一起。
“你們想干什么!” 我抹了把嘴角,嘗到點血腥味。
張禿子往前逼了兩步,手按在我肩膀上:“干什么?讓你滾!這鋪子你不配開,趁早收拾東西滾回廣州去,別在這礙眼!”
“我不滾?!?我盯著他的眼睛,“這是我爹以前擺過攤的地方,我憑什么滾?”
“憑你窮!憑你老婆跑了!憑你帶個瘋閨女!” 王翠蘭拍著大腿喊,“我們街坊可不想被你拖累!”
樂樂突然往旁邊挪了半步,我眼角的余光瞥見她彎腰,撿起一塊尖尖的玻璃碴子。那瞬間我頭發(fā)都豎起來了 —— 她眼神直勾勾的,正往自己手腕上湊!
“樂樂!” 我嘶吼著撲過去,一把打飛她手里的玻璃。碎片擦著我的手背飛過,在墻上劃出道白印子。
“你們這群畜生!” 我紅著眼吼,聲音劈了叉,“她還是個孩子!你們跟她較什么勁!”
張禿子被我嚇了一跳,隨即冷笑:“喲,急了?我看這丫頭就是被你逼瘋的,在廣州欠了一屁股債,老婆跑了,現(xiàn)在拿孩子撒氣是吧?”
他伸手就要去拽樂樂,我抬腳踹在他肚子上。張禿子沒防備,踉蹌著后退,撞翻了旁邊的竹藥簍,里面的金銀花散了一地。
“反了你了!” 張禿子捂著肚子喊,“給我打!出了事我擔(dān)著!”
那兩個跟著來的街坊擼起袖子就往我這邊沖,我把樂樂死死護(hù)在懷里,后背又挨了幾下拳頭。疼得鉆心,但我不敢松手,我一松手,這些人指不定會對樂樂做什么。
就在這時,人群突然被撞開個口子。李伯拄著拐杖站在門口,胸口還在起伏,顯然是一路跑過來的。他手里舉著個褪色的牛皮紙藥包,沖著張禿子就喊:“你胡說八道什么!”
張禿子愣了愣:“李伯?您老別管這事,這小子不是好東西……”
“我看你才不是好東西!” 李伯拐杖往地上一頓,“我爹當(dāng)年咳得快斷氣,醫(yī)院都下了病危通知,就是彭小六他爹半夜上山采的川貝,熬了藥給他灌下去,才撿回一條命!這藥包我留了三十年,上面還有他爹的手印,你要不要看看?”
張禿子的臉一下子漲成了豬肝色:“您老記錯了吧……”
“我記沒記錯,趙大爺最清楚!” 李伯提高了聲音,“上周你賣給趙大爺?shù)哪鞘裁础拱┥袼帯?,他吃了三天就進(jìn)醫(yī)院了,現(xiàn)在還躺著呢!你敢說你那破保健品比中藥靠譜?”
周圍突然安靜下來,剛才跟著起哄的街坊往后縮了縮。王翠蘭還想說什么,被張禿子一把拉住。
“李伯,您老別生氣,” 張禿子擠出笑,“我就是跟他開個玩笑,您別往心里去?!?/p>
“玩笑能把人往死里逼?” 李伯拐杖指著地上的碎玻璃,“今天這事我看見了,要是再讓我瞧見你們欺負(fù)人,我就帶著街坊去工商告你賣假藥!”
張禿子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狠狠瞪了我一眼,帶著王翠蘭他們走了。臨走時王翠蘭還回頭啐了一口,沒敢出聲。
鋪子里終于安靜下來,藥香味在空氣里飄著。我松開護(hù)著樂樂的手,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抖得厲害,眼淚正一顆一顆往地上掉。
“爸……” 她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我怕……”
這是三天來她第一次叫我,我蹲下來抱住她,后背的傷口疼得鉆心,眼淚卻忍不住掉下來。
“不怕,” 我拍著她的背,一遍遍地說,“爸在,爸再也不會讓別人欺負(fù)你了?!?/p>
李伯拄著拐杖走過來,把那個褪色的藥包放在柜臺上:“孩子,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你爹當(dāng)年是個好人,你也差不了。”
我看著那個藥包,上面的字跡已經(jīng)模糊了,卻突然覺得心里踏實了點。
樂樂往我懷里縮了縮,小聲說:“爸,地上的花好香?!?/p>
我往地上看,散落的金銀花在陽光下閃著白,突然想起她小時候,總愛摘這花泡水喝。
“等收拾干凈了,爸給你泡水喝?!?我擦掉她臉上的眼淚,“咱不跟那些人計較,咱好好開鋪子,好好過日子?!?/p>
樂樂沒說話,卻輕輕點了點頭。我看著她的眼睛,好像比剛才亮了點。
門外的日頭還很毒,但鋪子里的藥香好像涼絲絲的,順著毛孔往心里鉆。我知道這日子還得難一陣子,但只要樂樂能好起來,再難我也能扛。
我撿起地上的藥碾子,慢慢往柜臺上放。鐵家伙還是那么沉,但這次我沒覺得累。
樂樂突然蹲下去,開始撿地上的金銀花,一片一片往竹簍里放。她的動作很慢,卻很認(rèn)真。
我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這中藥鋪或許真能治好我們父女倆的病。
張禿子走的時候,腳把門檻踢得震天響,嘴里罵罵咧咧的,說遲早要讓我好看。我抱著樂樂,她后背還在抖,像只受了驚的小獸。
“樂樂,別怕?!?我在她耳邊大聲說,聲音比平時高了兩個調(diào),“爸這就給你熬金銀花水,你小時候最愛喝的,治嗓子疼最管用?!?/p>
她睫毛顫了顫,沒說話,卻往我懷里縮了縮。這動作讓我心里一暖,趕緊扶著她坐好,蹲在地上撿那些散落的金銀花。手指剛碰到花瓣,樂樂也跟著蹲下來,小巴掌撿得比我還快。
那天晚上,我把藥鋪收拾到后半夜。碎玻璃掃了三大簸箕,藥柜上的裂痕用膠帶粘了又粘。樂樂趴在里屋的小床上,呼吸漸漸勻了,我摸著她手腕上的紅印子 —— 那是白天攥玻璃碴子時掐的,心里像被針扎。
第二天天剛亮,我就把曬好的草藥擺出來。金銀花鋪在竹匾里,黃菊花開得正艷,薄荷草的涼氣順著門縫往外飄。樂樂背著小手站在旁邊看,眼睛亮了些,不像前幾天那樣發(fā)直。
“爸,這草葉子上有露水?!?她突然說,聲音還帶著點啞。
我心里咯噔一下,趕緊應(yīng)著:“嗯,早上的露水最干凈,能入藥。”
話音剛落,對面的卷閘門 “嘩啦” 一聲拉開。張禿子帶著兩個穿制服的人走過來,王翠蘭跟在后面,離老遠(yuǎn)就開始哭嚎。
“工商同志,就是他!” 王翠蘭撲到我藥攤前,指著我的鼻子喊,“這黑心肝的賣假藥,我家小胖昨天吃了他的藥,上吐下瀉折騰了一宿,現(xiàn)在還在床上躺著呢!”
張小胖被他爸拽著胳膊,捂著肚子哼哼,臉皺成個包子樣,眼角卻偷偷往樂樂這邊瞟。我一看就明白了,這小子眼里哪有半分難受,分明是裝的。
穿制服的同志皺著眉問我:“你有經(jīng)營許可證嗎?賣的藥有質(zhì)檢報告嗎?”
“證正在辦,” 我指著藥攤,“這些都是正經(jīng)草藥,我爹以前就是干這個的,街坊老人們都知道。”
“別聽他胡扯!” 張禿子搶過話頭,“他就是個在廣州混不下去的窮鬼,回來騙錢的!我兒子昨天就喝了他泡的破茶水,現(xiàn)在拉得站都站不住!”
王翠蘭還在哭天搶地,周圍很快圍了一圈街坊。李嬸擠在最前面,對著旁人指指點點:“我就說他不是好東西,果然害人!”
樂樂往我身后躲,小手緊緊攥著我的衣角。我拍了拍她的手背,突然指著張小胖笑了。
“你笑什么?” 張禿子瞪我。
“我笑你兒子演技太差?!?我提高了嗓門,讓周圍的人都能聽見,“他昨天下午偷偷溜進(jìn)我藥鋪,把我泡給李伯治便秘的黃連水喝了半瓶,那玩意兒苦得能掉眼淚,專治三天拉不出屎的毛病,喝了準(zhǔn)保竄稀三天,你說他能不難受嗎?”
這話一出,周圍的街坊都笑了。張小胖的臉 “唰” 地紅了,捂肚子的手也松了。
“你胡說!” 王翠蘭跳起來要打我,被工商同志攔住。
“我沒胡說?!?我指著藥鋪門檻,“他昨天踩翻了我泡黃連水的瓦罐,地上還有褐色的水漬,不信你們?nèi)タ?。再說了,我這兒根本沒賣過成品藥,都是些曬干的草藥,怎么可能讓他上吐下瀉?”
工商同志往藥鋪里瞅了眼,確實只有攤開的草藥和幾個空瓦罐。
“小胖,你說實話,是不是偷喝了人家的藥?” 一個戴眼鏡的工商同志問。
張小胖眼珠亂轉(zhuǎn),被他爸狠狠瞪了一眼,突然 “哇” 地哭出來:“媽!我就是想偷他家的蜜餞吃,看見瓦罐里有水就喝了,誰知道那么苦……”
王翠蘭的臉?biāo)查g白了,張禿子的脖子上青筋直蹦,揚(yáng)手就要打兒子。
“住手!” 戴眼鏡的工商同志喝止他,“誣陷他人是犯法的,你們當(dāng)我們是擺設(shè)?”
張禿子的手僵在半空,嘴里還硬著:“他就算沒賣假藥,也是無證經(jīng)營,該罰!”
“證我今天就能辦下來?!?我從兜里掏出李伯幫忙寫的證明,“我爹以前是縣里的老藥農(nóng),這些草藥都是正經(jīng)渠道來的,不信你們可以去查?!?/p>
正說著,遠(yuǎn)處傳來救護(hù)車的鳴笛聲,越來越近,最后 “吱呀” 一聲停在張禿子的保健品店門口。車門打開,趙大爺?shù)膬鹤蛹t著眼沖下來,直奔張禿子。
“姓張的,你給我出來!” 他一把揪住張禿子的衣領(lǐng),拳頭直接砸在臉上,“我爹吃了你賣的抗癌神藥,昨天查出來肝衰竭,現(xiàn)在在搶救!你那破藥根本就是糖水兌色素,你騙老人的救命錢,喪不喪良心!”
張禿子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嘴角淌著血,嘴里嘟囔著:“不可能…… 我那藥是正規(guī)廠家的……”
“正規(guī)廠家?” 趙大爺兒子從兜里掏出個藥瓶,扔在地上,“我托人查了,就是個三無小作坊,你拿三百塊錢一瓶賣給我爹,騙了他兩萬多!”
周圍的街坊炸開了鍋,有人喊著要報警,有人指著張禿子罵不要臉。王翠蘭見狀不妙,往地上一躺就開始撒潑,手腳亂蹬著喊冤枉。
“別讓她跑了!” 戴眼鏡的工商同志掏出對講機(jī),“這里有重大售假案,趕緊派警察過來!”
沒幾分鐘,警車就呼嘯而至。兩個警察下車一看現(xiàn)場,直接把還在撒潑的王翠蘭架起來,手銬 “咔噠” 一聲鎖在她手腕上。
“你們干什么!我沒犯法!” 王翠蘭尖叫著,頭發(fā)亂糟糟的像個瘋婆子。
張禿子想跑,被趙大爺兒子死死摁在地上。警察過來給他也戴上手銬時,他腿一軟,癱成了一攤泥。
工商同志跟警察交代完情況,轉(zhuǎn)身沖我點點頭:“你這證盡快補(bǔ)辦,合法經(jīng)營就沒問題。”
我嗯了一聲,看著張禿子被塞進(jìn)警車,警笛響著開走了,心里堵了好幾天的那口氣終于順了。
轉(zhuǎn)身時,看見樂樂正踮著腳,把曬在竹匾里的薄荷草往屋里收。晨露沾在她頭發(fā)上,亮晶晶的。
“爸,風(fēng)大了,別吹跑了?!?她抬頭看我,嘴角翹起來一點,不像之前那樣緊繃著。
我走過去幫她抬竹匾,手指碰到她的手背,溫溫的。
“樂樂,” 我喉嚨有點發(fā)緊,“你要是想學(xué)認(rèn)藥,爸教你?!?/p>
她眼睛亮了亮,用力點頭:“嗯!”
陽光穿過藥鋪的窗欞,照在攤開的草藥上,金銀花的香氣混著薄荷的涼,往人心里鉆。我看著樂樂蹲在地上,拿起一片黃芪葉子翻來覆去地看,突然覺得這中藥鋪里的味道,比廣州寫字樓里的香水味好聞多了。
李伯拄著拐杖走過來,往我手里塞了個熱乎的饅頭:“吃點東西,上午我?guī)闳マk許可證。”
我咬了口饅頭,眼淚差點掉下來。不是因為苦,是因為這口熱乎氣,熨帖了我這幾個月來冰涼的心。
樂樂突然拿起一根甘草,遞到我嘴邊:“爸,你嘗嘗,有點甜。”
我咬了一小段,甜味順著喉嚨往下走,一直甜到心里。
原來日子再難,也總有甜的時候。
三個月后的藥鋪,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排隊。
李伯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手里的脈枕磨得發(fā)亮。他老人家退休前是縣醫(yī)院的中醫(yī),現(xiàn)在每天來坐診兩小時,分文不取,就為幫我撐場面。我站在藥柜前抓藥,戥子稱得比電子秤還準(zhǔn),樂樂蹲在旁邊的小馬扎上包藥,油紙裁得方方正正,麻繩系得像小蝴蝶結(jié)。
“彭師傅,再來半斤枸杞?!?街口雜貨店的王嫂探進(jìn)頭,“上次你給的枸杞,泡水里甜得很?!?/p>
“好嘞。” 我抓了把枸杞遞過去,樂樂已經(jīng)麻利地鋪開油紙。這丫頭現(xiàn)在話多了,會跟王嫂說 “阿姨慢走”,會提醒李伯 “爺爺該喝茶水了”,嘴角偶爾揚(yáng)起的弧度,比藥鋪門口曬的金銀花還好看。
這天下午,我正給藥材翻曬,樂樂突然背著個嶄新的書包站在門口。書包是李伯托人在縣城買的,粉嘟嘟的,上面繡著只小兔子。
“爸?!?她喊我,聲音清亮。
我手里的木耙子頓了頓:“怎么了?”
“我想上學(xué)了?!?/p>
“哐當(dāng)” 一聲,木耙子掉在地上,砸得曬干的陳皮四處亂滾。我盯著她,耳朵嗡嗡響,像有只蜜蜂在里面鉆。
“你說啥?”
“我想上學(xué)。” 樂樂往前走了兩步,書包帶子在肩膀上滑了滑,“李爺爺說,學(xué)校里有好多小朋友,還有圖畫課?!?/p>
我沖過去蹲在她面前,手剛碰到她肩膀就開始抖。這三個月來,我教她認(rèn)藥,帶她去后山采藥,看著她從整天發(fā)呆到會哼跑調(diào)的兒歌,卻從沒敢提 “上學(xué)” 兩個字。醫(yī)生說她的情況需要慢慢來,急不得。
“真想去?” 我的聲音劈了叉。
樂樂重重點頭,從書包里掏出個小本子,上面畫著我們的藥鋪,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 “我的家”。
“爸,我去學(xué)校,放學(xué)后還能幫你包藥。” 她踮起腳,小手擦去我眼角的淚,“老師說,哭鼻子的不是男子漢。”
那天傍晚,我關(guān)了藥鋪的門,帶著樂樂去鎮(zhèn)上的小學(xué)報名。校長看著樂樂的病歷,眉頭皺了又皺,我正想掏煙遞過去,樂樂突然從書包里掏出個小布包。
“校長爺爺,這是我曬的金銀花?!?她把布包遞過去,“我爸說,喝了能讓人高興?!?/p>
校長愣了愣,打開布包聞了聞,突然笑了:“這孩子有心了,明天來上學(xué)吧。”
樂樂復(fù)學(xué)那天,我特意歇業(yè)半天。送她到教室門口時,她突然轉(zhuǎn)身抱了抱我的腰:“爸,晚上我給你帶小紅花?!?/p>
我站在操場邊,看著她背著粉色書包走進(jìn)教室,背影挺得筆直,像株迎著太陽長的小苗。陽光落在身上,暖得讓人想落淚。
張禿子被判刑那天,街坊們提著雞蛋紅糖來藥鋪道喜。王翠蘭判了三年,他因為詐騙金額大,判了五年,張小胖被他姥姥接去縣城上學(xué),臨走前偷偷塞給樂樂個玻璃彈珠,紅著臉說 “對不起”。
“這叫惡有惡報。” 李伯抿著藥酒,杯子在桌上頓了頓,“人啊,不怕摔得狠,就怕站不起來。你爹當(dāng)年擺攤被人砸了三次,不照樣把你供成大學(xué)生?”
我望著墻上的匾額,“誠信為本” 四個金字亮得晃眼。那是我爹當(dāng)年親手寫的,被白蟻蛀了個洞,樂樂昨天用紅漆一點點描新,小刷子在她手里歪歪扭扭,漆卻沒出邊界。
“李伯,我明白?!?我給老人家續(xù)上酒,“以前在廣州,總想著掙大錢,住大房子,忘了日子本來該怎么過?!?/p>
廣州的工廠倒閉那天,我蹲在天橋下抽煙,看車水馬龍覺得自己像條喪家犬。前妻拖著行李箱走的時候,罵我 “這輩子沒出息”,我沒反駁,因為我也這么覺得。直到帶著樂樂回了老家,守著這藥鋪,看著女兒一天天好起來,才明白我爹當(dāng)年為什么守著個小藥攤樂呵呵的。
他守的不是藥,是人心。
傍晚收攤時,樂樂背著書包跑回來,手里舉著朵小紅花。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和藥鋪的影子疊在一起,像棵扎了根的樹。
“爸,老師夸我包書皮好看。” 她獻(xiàn)寶似的把小紅花貼在匾額旁邊,“說像藥鋪里的藥包?!?/p>
我摸著她的頭,聞著滿院子的藥香,突然覺得這輩子最成功的事,不是在廣州掙過多少錢,而是把這丫頭從陰影里拉了出來,讓她眼里重新有了光。
就像那些曬在院子里的草藥,經(jīng)得住風(fēng)吹日曬,熬出來的藥湯才夠濃,才能治得好最深的病。
夜風(fēng)拂過藥鋪,竹匾里的金銀花輕輕搖晃,像是在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