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陳浩是被宿醉的頭疼和屋外嘹亮的出操號聲給硬生生撬開眼皮的。他感覺腦袋像被重錘砸過,喉嚨干得冒煙,胃里更是翻江倒海。昨晚的記憶斷斷續(xù)續(xù),只記得“老李”“老陳”喊得親熱,最后怎么躺到炕上的完全沒印象。
他掙扎著坐起身,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李云龍那件舊棉襖,屋里還殘留著濃重的酒氣和燉菜味。外面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遠處傳來戰(zhàn)士操練的口號聲。
就在這時,隔壁團部那間稍大點的屋子里,隱隱傳來了爭論聲。聲音不高,但透著股火藥味。
“老李!你糊涂!”是趙剛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氣和一貫的冷靜,“三千件棉衣!這不是三件三十件!這是戰(zhàn)略物資!是能救成千上萬戰(zhàn)士性命的東西!你就這么一聲不吭全捂在獨立團了?不上報?不請示?你眼里還有沒有組織紀律?還有沒有旅部師部?”
“放屁!”李云龍的聲音立刻炸了開來,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老子憑本事?lián)靵淼?!哦,不對,是陳兄弟送給老子的!關他旅部師部屁事?老子獨立團的兄弟就不是兄弟了?就該凍著?你看看外面那些兔崽子,穿上新棉衣那個高興勁兒!老子這是穩(wěn)定軍心!提升戰(zhàn)斗力!懂不懂?”
“歪理斜說!”趙剛的聲音拔高了,“陳浩同志來歷不明,他說的被劫持、物資來源,疑點重重!這么大一批物資,天上掉下來的?你就一點不懷疑?不上報,萬一這里面有問題,你擔得起責任嗎?退一萬步講,就算真是愛國華僑捐贈,那也是捐贈給整個八路軍的!不是給你李云龍一個人的!其他部隊的同志還在冰天雪地里挨凍呢!你李云龍忍心看著?”
“我……”李云龍像是被噎了一下,隨即又梗著脖子,“老子…老子沒說不給!等…等老子把獨立團都裝備齊整了,剩下的…剩下的再說!現(xiàn)在上報?哼!旅長那鼻子比狗還靈!電話線一接上,你信不信他第一句話就是‘李云龍!我恭喜你發(fā)財了!’?老子這點家底,還不夠他塞牙縫的!”
“自私!本位主義!”趙剛氣得聲音都有些發(fā)抖,“你…你這是山頭主義!是嚴重的錯誤!我告訴你李云龍,這件事,必須立刻上報旅部!沒有商量的余地!否則,我趙剛以黨性擔保,親自向上級反映!”
“你敢!”李云龍也急了,拍桌子的聲音傳了出來。
屋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氣氛凝重得幾乎要滴出水來。陳浩在隔壁聽得心驚肉跳,沒想到自己這物資投放,這么快就引發(fā)了內部矛盾。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當口,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像一把尖刀,猛地刺破了團部的寂靜!
“叮鈴鈴——叮鈴鈴——!”
鈴聲持續(xù)不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催命感。
李云龍和趙剛的爭吵戛然而止。
“娘的!誰大清早的…”李云龍罵罵咧咧的聲音傳來,緊接著是沉重的腳步聲走向電話機。
陳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種極其不妙的預感籠罩了他。
“喂!獨立團!老子李云龍!”李云龍抓起電話聽筒,粗聲粗氣地吼道。
電話那頭的聲音似乎不小,連隔壁的陳浩都隱約聽到聽筒里傳來一個帶著明顯戲謔腔調的、中氣十足的聲音:
“李云龍?我恭喜你發(fā)財了??!”
嗡!
陳浩只覺得腦袋里嗡的一聲。旅長!386旅旅長!那個傳說中能把李云龍骨髓油都榨出來的男人!這電話來得也太快了!準是昨晚哪個興奮過頭的戰(zhàn)士,把消息當喜報傳出去了!
李云龍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精彩,像是被人當面狠狠抽了一耳光,剛才還梗著的脖子不自覺地縮了縮,握著話筒的手都抖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捂住話筒下端,壓低聲音,對著旁邊的趙剛咬牙切齒地低吼:“趙剛!是不是你小子打的小報告?!老子跟你沒完!”
趙剛一臉愕然,隨即是哭笑不得,搖搖頭,用口型無聲地說:“我沒有!”
李云龍哪里肯信,狠狠瞪了趙剛一眼,這才深吸一口氣,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對著話筒,聲音瞬間矮了八度,透著十二分的諂媚:
“哎喲!旅長!您老人家這消息可真夠靈通的!嘿嘿,發(fā)啥財啊…就…就撿了點鬼子剩下的破爛兒…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破爛兒?”電話那頭旅長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洞穿一切的犀利,“李云龍!你少給老子打馬虎眼!三千件嶄新的棉大衣!德國款式的!你他娘的管這叫破爛兒?老子看你是皮又癢癢了!少廢話!師部首長都知道了!你小子膽兒肥啊,想獨吞?”
“沒…沒有!絕對沒有!”李云龍腦門上的汗唰就下來了,急得直跳腳,“旅長!您聽我說!這…這棉衣是有人送給咱獨立團的…不是繳獲…”
“放屁!送獨立團就是送386旅!送整個八路軍!你李云龍還分家了不成?老子告訴你,師部命令!這批物資,獨立團按實有人數(shù),留夠你們過冬的!一件不多,一件不少!剩下的,連同那種包衣服的怪布,立刻、馬上、給老子打包送到旅部來!一輛大車都不準少!聽明白沒有?!”
“旅長!旅長!您高抬貴手??!”李云龍一聽要全拿走,頓時肉疼得臉都扭曲了,對著話筒哀嚎起來,“咱獨立團苦啊!您看看戰(zhàn)士們身上那破布片子…這點棉衣…也就剛夠塞牙縫…您行行好,多留點…多留點成不成?咱給您磕頭了旅長!” 他此刻哪還有半點團長的威風,活脫脫一個討價還價的市井小販。
“少來這套!李云龍,你那點花花腸子老子門兒清!多留?門都沒有!按命令執(zhí)行!”旅長的語氣斬釘截鐵,毫無商量余地。
李云龍急得抓耳撓腮,忽然瞥見一旁臉色同樣不太好看的趙剛,眼珠子一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聲音瞬間又低了幾分,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誠懇”:
“旅長…旅長!還有個情況得跟您匯報…這批貨吧,它…它不是白撿的!是一位南洋來的愛國華僑,陳浩先生,千辛萬苦,差點搭上性命,專門送來支援咱們的!咱…咱就這么白拿了,是不是…是不是有點…那個?寒了愛國同胞的心???傳出去,以后誰還敢?guī)驮???/p>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
李云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等著。
旅長的聲音再次響起,語氣緩和了一些,但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嗯…這倒是個問題。陳浩先生?南洋華僑?好!好同志??!替我向陳先生表達最誠摯的謝意!我們八路軍,絕不會虧待任何一個真心幫助我們的朋友!這樣……”
旅長頓了頓,似乎在思考:
“物資調配,是軍令,必須執(zhí)行。獨立團按人頭留夠。但是,對這位陳浩先生,我們不能讓人家白忙活一場,更不能讓國際友人寒心。這樣,你李云龍,從你們獨立團的小金庫,或者最近的繳獲里,給陳先生支一筆‘辛苦費’。不用太多,但得有!表示個心意!記住,態(tài)度要誠懇!要讓人家感受到我們的誠意!以后…說不定還有合作的機會嘛!懂不懂?”
李云龍聽著前半段還一臉苦相,聽到“辛苦費”三個字,尤其是最后那句“以后還有合作的機會”,小眼睛瞬間亮了!旅長這是話里有話??!
“懂!懂!旅長英明!還是您老人家想得周到!”李云龍忙不迭地答應,聲音都輕快了不少,“您放心!保證把陳先生招待好!讓他感受到咱們八路軍春天般的溫暖!物資…物資我馬上清點,按人頭留,剩下的…保證一根布絲兒不少地給您送旅部去!”
放下電話,李云龍長長舒了一口氣,抹了把額頭的冷汗,臉上那副肉疼的表情還沒褪去,但小眼睛里已經(jīng)閃爍起精明的算計。他扭頭看向趙剛,咧了咧嘴:
“聽見沒?老趙!旅長指示!咱得給陳兄弟點‘辛苦費’!不能白拿人家的!”
趙剛松了口氣,旅長的處理方式兼顧了紀律和人情,他自然沒意見:“是該如此。華僑同胞冒著風險支援我們,我們理應有所表示?!?/p>
“表示…表示…”李云龍背著手,在屋里踱起步子,眉頭擰成了疙瘩,嘴里念念叨叨,“給啥好呢?大洋?金條?咱那點家底…旅長還讓咱自己掏腰包…” 他像被剜了心頭肉一樣難受。
突然,他停下腳步,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有了!”
他快步走到墻角一個上了鎖的破舊彈藥箱前,掏出鑰匙嘩啦打開。里面沒有彈藥,只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幾盒繳獲的鬼子香煙,幾塊看不出成色的懷表,一小卷用油紙包著的法幣(早已貶值),還有一小堆用紅布裹著的、亮閃閃的東西。
李云龍小心翼翼地解開紅布,露出了里面幾十枚大小不一的銀元!有印著袁世凱頭像的“袁大頭”,也有印著孫中山頭像的“小頭”,還有幾塊成色很好的墨西哥鷹洋。
“這可是老子壓箱底的寶貝了!”李云龍拿起一枚袁大頭,吹了口氣,放在耳邊聽著那清脆的嗡鳴,臉上滿是肉疼,“都是這幾年打仗,從漢奸地主、鬼子軍官身上摳搜下來的…本打算留著給重傷員買藥,或者關鍵時刻換糧食的…”
他蹲在箱子邊,一枚一枚地數(shù)著,挑揀著。拿起一塊成色好的,掂量掂量,又依依不舍地放回去。最后,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他從里面數(shù)出二十塊成色稍遜、邊緣略有磨損的銀元,又從旁邊那堆雜貨里,挑出兩塊還算走得準的舊懷表,用一塊干凈的灰布仔細包好。
“行了!就這些吧!”李云龍站起身,把布包遞給趙剛,“老趙,你辦事穩(wěn)妥,這個你拿著。再…再從繳獲的罐頭里拿兩盒,一起給陳兄弟送去。就說…就說這是咱獨立團全體將士的一點心意!感謝他的雪中送炭!以后…嘿嘿,以后有好東西,還找他!”
趙剛接過那輕飄飄卻又沉甸甸的布包,看著李云龍那副割肉放血的表情,無奈地搖搖頭:“團長,二十塊大洋…是不是有點…” 他覺得有點少。
“有點什么?!”李云龍立刻瞪起眼,“這還少?你知道現(xiàn)在黑市上一塊大洋能換多少小米嗎?夠一個班吃一天了!老子這心都在滴血!再說了,旅長只說表示心意,又沒說給多少!意思到了就行!快去快去!哦對了,跟陳兄弟說,旅長也向他問好呢!讓他有空多來咱獨立團坐坐!” 他特意強調了最后一句,小眼睛里閃爍著老狐貍般的光芒。
趙剛拿著布包和罐頭走了。李云龍獨自留在屋里,看著彈藥箱里明顯空了一小半的銀元堆,心疼得齜牙咧嘴。他踱到窗邊,看著院子里戰(zhàn)士們熱火朝天地整理著留下的新棉衣,一個個臉上洋溢著發(fā)自內心的笑容,這才長長嘆了口氣,低聲嘟囔著:
“娘的…虧大了…下次…下次得讓陳兄弟多帶點東西才行…不然這買賣太虧本…” 他已經(jīng)開始盤算下一筆“生意”了。
而在隔壁房間,陳浩手里緊緊攥著那個還帶著李云龍體溫的灰布包,感受著里面硬邦邦的銀元和懷表輪廓,聽著窗外戰(zhàn)士們的歡聲笑語,再想起自己那個即將被查封的現(xiàn)代工廠和如山債務,一時間,百感交集,恍如隔世。
這二十塊在李云龍看來割肉放血的銀元,在1940年或許只是杯水車薪,但對他而言,卻是穿越兩個時空、連接絕望與希望的第一塊踏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