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桌上的手機亮起,溫鶴一發(fā)來一條語音,帶著哭腔:
“裴柔嘉!你為了秦修遠竟然給我難堪?!好啊,既然你這么在乎他,你信不信我讓你永遠都找不到他!”
裴柔嘉盯著那條消息,眼底漸漸泛起血色。
夜深了。
裴柔嘉回到別墅,這里還保留著婚禮前的布置——彩帶、鮮花、和他們的合照。
她走到臥室,看著空落落的房間,有些愣神。
她回想起曾經(jīng)撞見秦修遠燒東西的畫面,站在原地,此刻終于反應了過來。
房間中央靜靜站著的男人頭微微垂著,看起來孤苦無依,十分可憐。
裴柔嘉不敢相信,自己的愛人會這么絕情。
她開始在房間里翻翻找找,試圖找到秦修遠留下的物品。隨后終于在衣柜深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盒子,里面靜靜躺著一本日記。
那是秦修遠的。
她從未看過,或者說從未想過他會寫日記。
手指顫抖著翻開第一頁,日期是十年前:
“今天柔嘉又為我擋了溫鶴一的拳頭,她嘴角流血了,卻還笑著對我說‘別怕’。我想,我這輩子都要好好保護她?!?/p>
裴柔嘉的視線模糊了。
她一頁頁翻過去,看著那些她從未知曉的心事。
“柔嘉說她會嫁給我,我偷偷哭了很久。我知道她不愛我,可哪怕只是可憐我,我也愿意。”
“今天在辦公室外,聽到她叫溫鶴一的名字……原來她夢里想的從來不是我。”
最后一條日記,是昨天:
“明天就是婚禮了。裴柔嘉,這是我最后一次愛你,永別了?!?/p>
‘啪——’
一滴淚砸在紙上,暈開了墨跡。
裴柔嘉跪在地上,終于崩潰地哭出聲。
海浪拍打著礁石,咸澀的風卷著細沙掠過秦修遠的腳踝。
他赤著腳站在沙灘上,長發(fā)被海風吹得凌亂不堪,目光空洞地望著遠處灰藍色的海平線。
已經(jīng)一周了。
自從逃離那場婚禮,他輾轉(zhuǎn)幾個國家,最終在這個北歐小鎮(zhèn)落腳。這里沒有人認識他,語言不通,街道陌生,連空氣里都帶著陌生的冷冽。
夜晚總是最難熬的。
他租了一間閣樓,床墊很硬,窗戶漏風,但勝在安靜。
可每當夜深時,他閉上眼睛,耳邊就會響起裴柔嘉的聲音。
“溫鶴一,再叫一聲我的名字……”
“修遠,你現(xiàn)在的樣子,和從前的溫鶴一有什么區(qū)別?”
他猛地睜開眼睛,冷汗浸透了后背。
窗外,天還沒亮。
白天,他會強迫自己出門。
小鎮(zhèn)的居民對他這個東方面孔充滿好奇,但沒人上前搭話,他一個人行走在陌生的街道,像玻璃缸里的魚。
秦修遠買了一本語言書,每天抱著書坐在咖啡館里,一遍一遍地、機械地重復著晦澀的發(fā)音。
“Frlt mig.”(瑞典語:原諒我。)
他盯著這個詞組,忽然笑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原諒誰,或者又要被誰原諒。
手邊的咖啡已經(jīng)涼透了,他合上書起身離開,漫無目的地走向海邊。
黃昏的海灘上空無一人。
秦修遠望著浪花發(fā)呆,隨后鬼使神差地一步步走進海水里,冰冷刺骨的海水逐漸沒過腳踝、膝蓋、腰際……
他閉上眼睛,任由身體向前傾倒……
“Stop!”
一雙細白的手猛地拽住他的手腕。他踉蹌著跌倒在地上,那人抱住他的腰,耳邊是急促的喘息聲。
“Are you okay”(你還好嗎?)
對方說的是英語,嗓音清麗,帶著明顯的緊張。
秦修遠抬頭,對上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那是個亞洲面孔的女人,約莫三十歲,穿著淺藍色的毛衣,眉目清秀,此刻正緊緊皺著眉看他。
“I’m fine.”他掙開她的手,后退一步。
女人卻沒有松手,目光掃過他蒼白的臉色和濕透的衣角,改用中文問道:“中國人?”
秦修遠一怔。
“我叫周綺,是鎮(zhèn)上的醫(yī)生?!彼Z氣緩和了些,但仍帶著不容拒絕的強勢,“你剛才的行為很危險?!?/p>
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以為我要自殺?”
周綺沒回答,但眼神已經(jīng)說明一切。
“我只是想感受一下海水有多冷?!彼p聲說,“……結(jié)果是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冷?!?/p>
周綺搖搖頭,似是有些無奈,隨后要堅持送他回家。
閣樓狹小簡陋,唯一的家具是一張木桌,上面堆滿了語言書。
她皺了皺眉:“你一個人住?”
“嗯?!?/p>
“有家人嗎?”
“沒有。”
“朋友?”
“也沒有。”
周綺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我在鎮(zhèn)上有間診所,如果你需要幫助,可以來找我?!?/p>
她語氣十分誠懇,帶著溫和的善意,像是帶著露水的枝芽。
秦修遠沉默著,沒有接。
她嘆了口氣,索性將名片放在桌上:“至少把濕衣服換了,不然會感冒?!?/p>
周綺沒有多留,很快離開了。
門關(guān)上后,他盯著那張名片看了很久,最終將它扔進了垃圾桶。
第二天,他不出意料的發(fā)高燒了。
閣樓沒有暖氣,他蜷縮在床上,意識模糊間,似乎聽到有人在敲門。
“秦先生?你在嗎?”
是周綺的聲音。
他不想回應,但對方竟直接推門而入。
他忘了鎖門。
周綺快步走到床邊,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臉色驟變:“怎么這么燙,你現(xiàn)在能聽到我說話嗎?你必須去醫(yī)院?!?/p>
“不去……”他虛弱地搖頭。
周綺狠狠嘆了口氣:“由不得你?!?/p>
她根本沒有征求病人同意的意思,將人干脆的扶起來,下了樓。
秦修遠燒得昏沉,恍惚間,女人手掌傳來的溫度讓他想起很久以前……
裴柔嘉也曾這樣觸碰過他。
那時他為了護住她,被溫鶴一的朋友推下樓梯,摔斷了腿。十六歲的瘦弱女孩拼盡全力扶著他去醫(yī)院,聲音不住地發(fā)抖:“修遠,別睡,求你……”
他閉上眼睛,眼淚無聲滑落。
診所里,周綺給他打了退燒針。
“營養(yǎng)不良,免疫力低下,還有明顯的PTSD癥狀。”她翻看著檢查報告,語氣嚴肅,“你最近是不是還經(jīng)常做噩夢?”
秦修遠沒回答。
周綺放下報告,直視他的眼睛:“我可以幫你?!?/p>
“為什么?”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
“因為我是醫(yī)生。”
“我不信醫(yī)生。”
她笑了:“那你信什么?”
秦修遠望向窗外,陽光透過玻璃,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
“我信海水很冷。”他輕聲說,“冷到能讓人清醒?!?/p>
耳邊傳來一聲嘆息,秦修遠不由得繃緊了身體,但是周綺沒有勉強他。
但自那以后,她每天都會“恰好”路過他的閣樓,帶來一份熱湯或面包。
起初,秦修遠總是拒絕。
直到某天深夜,他又從噩夢中驚醒,渾身發(fā)抖地沖到浴室干嘔。
鏡中的男人眼眶凹陷,嘴唇干裂,像個行尸走肉。
‘這是我嗎?’
他盯著自己看了很久,忽然抓起外套沖出門。
周綺的診所還亮著燈。
她開門時,手里還拿著一本醫(yī)學期刊,眼鏡微微滑到鼻梁,看起來有些驚訝。
“我……”秦修遠攥緊衣角,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想試試心理治療。”
心理治療是一個十分漫長且痛苦的過程。
而他的治療一開始也并不順利。
每當周綺問及過去,秦修遠就會沉默。
直到某次,他在放松狀態(tài)下無意識地說出一個名字:“……裴柔嘉?!?/p>
周綺筆尖一頓:“她是誰?”
秦修遠猛地清醒,臉色煞白。
“不重要。”他踉蹌著站起身,“今天就先到這里吧?!?/p>
周綺沒有阻攔,只是遞給他一份資料:“隆德大學的心理學碩士項目,專攻創(chuàng)傷修復。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推薦。”
秦修遠愣?。骸盀槭裁磶臀遥俊?/p>
“因為你需要一個方向。”她微微一笑,“而心理學,或許就是一個適合你的方向。它不僅能讓你先救自己,再救別人?!?/p>
周敘白的話似乎觸動了他。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決定。
他燒掉了行李箱夾層里的照片——那是他帶走的和裴柔嘉唯一的合照,十八歲生日那天,他們在天臺用易拉罐拉環(huán)當戒指,笑得像個傻子。
火焰吞噬了少女溫柔的眉眼,也燒盡了他最后一絲留戀。
第二天,他敲開周綺的辦公室門。
“你說的那個項目,我想申請?!彼狭艘粋€躬,聲音悶悶的,“但我沒有相關(guān)經(jīng)驗。”
周綺笑了:“我有朋友在招生處,可以幫你爭取一個面試機會?!?/p>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你得先學好瑞典語?!?/p>
秦修遠點頭:“我會的?!?/p>
與此同時,地球的另一端。
裴柔嘉盯著電腦屏幕上的監(jiān)控截圖。
在機場安檢口,秦修遠摘下手表扔進垃圾桶的畫面。
那是她送他的訂婚禮物。
助理小心翼翼道:“秦先生之后可能用了假護照,在英國之后,我們就查不到任何記錄了……”
裴柔嘉合上電腦,聲音冰冷:“繼續(xù)找?!?/p>
她走到落地窗前,俯瞰整座城市。
曾經(jīng),她以為自己是掌控一切的人。
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真正決絕的人,從來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