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寧遠集團頂層,巨大的落地窗外天色灰蒙,壓抑得如同昨夜藝術沙龍里那幅“深海夢魘”。宋艾昕頂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踩著點沖進會議室。昨晚的窘迫、寧行舟最后那復雜難辨的眼神、還有那句價值兩萬的“解圍”……在她腦子里攪成一團漿糊,讓她幾乎徹夜未眠。但此刻,她用力甩甩頭,將所有雜念強行壓下。桌上攤開的厚厚一疊俄文技術資料和密密麻麻的筆記,是她此刻唯一需要專注的戰(zhàn)場——與俄方專家伊戈爾團隊的第一次核心談判。
她特意提早半小時到,將連夜核對的關鍵術語對照表、項目背景資料和自己的速記本整齊碼好。指尖觸到冰涼的桌面,昨夜那種格格不入的眩暈感才稍稍退去。這里,至少是可以用實力說話的領域。
會議室門被推開,一股冷冽的氣息隨之涌入。寧行舟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步履沉穩(wěn)地走進來,徑直走向主位。他的目光銳利如常,掃過全場,在宋艾昕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移開,仿佛昨夜那場價值兩萬的“意外”從未發(fā)生。只有宋艾昕自己知道,那短暫的一瞥,讓她握著筆的手指微微發(fā)緊。
“開始?!睂幮兄鄣穆曇艉翢o波瀾,像冰層碎裂的脆響,宣告談判開始。所有人的神經(jīng)瞬間繃緊。
俄方首席專家伊戈爾是個身材高大、語速極快的中年人,帶著濃重的伏爾加口音。他開門見山,直奔主題——闡述一項核心技術的實現(xiàn)路徑和關鍵參數(shù)。專業(yè)術語密集如暴雨,涉及高精度機械傳動、特種材料耐受極限、極端工況模擬算法……每一個詞都像是冰冷堅硬的金屬零件,在會議室里鏗鏘碰撞。
宋艾昕深吸一口氣,戴上同傳耳機,指尖在鍵盤上飛舞,同步進行著速記和語義轉(zhuǎn)換。她強迫自己進入狀態(tài),眼神專注而沉靜,昨夜所有的尷尬和混亂都被屏蔽在外,只剩下高速運轉(zhuǎn)的語言處理中樞。
起初,寧行舟的注意力主要鎖定在伊戈爾咄咄逼人的闡述和己方技術負責人王工略顯吃力的回應上。他眉頭微蹙,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顯示出他對己方技術準備不足的不滿。然而,漸漸地,他眼角的余光被翻譯席上那個身影所牽引。
他注意到,當伊戈爾拋出一個極其生僻、連王工都要反應幾秒的合成材料專業(yè)術語(**“термостойкий полимерный композит с керамическим наполнителем”** - 陶瓷填充耐熱聚合物復合材料)時,宋艾昕幾乎是瞬間就給出了精準的中文對應,甚至補充了其常用商業(yè)牌號。當伊戈爾用一個帶有地域色彩的工業(yè)俚語(**“работать как швейцарские часы”** - 像瑞士手表一樣精準運行,此處形容系統(tǒng)可靠性)來強調(diào)某個子系統(tǒng)要求時,她略一思索,便用中文里一個同樣形象貼切的俗語(“得像繡花針一樣精細”)化解了潛在的文化理解差異,引得伊戈爾意外地揚了揚眉毛,甚至微微頷首。
這細微的認可,讓寧行舟敲擊桌面的手指驟然停頓。
會議進程過半,氣氛陡然緊張。雙方在一個關鍵指標——傳動齒輪在極限負載下的公差允許范圍(**“допуск на люфт зубчатой передачи при пиковой нагрузке”**)上產(chǎn)生了嚴重分歧。俄方堅持他們的設計標準(**“точность по 6-й степени”** - 6級精度)是安全底線,寸步不讓,言辭激烈,甚至夾雜了地方性的粗糲表達(**“это не бабушкин самовар, чтобы люфтить!”** - 這又不是奶奶的茶炊,哪能松松垮垮的?。?。坐在宋艾昕旁邊的另一位資深翻譯,面對突如其來的俚語轟炸和陡然加快的語速,明顯亂了陣腳,翻譯出現(xiàn)了卡頓和嚴重偏差:
“伊戈爾先生認為……呃……這個間隙……就像……老奶奶的茶壺?不對……他說不能像茶壺那樣……搖晃?”翻譯磕磕巴巴,額角滲出汗珠。
這混亂的翻譯不僅沒能傳達俄方的強硬立場,反而讓談判桌上的氣氛更加劍拔弩張,甚至帶著一絲荒謬的滑稽感。中方技術團隊面面相覷,伊戈爾則瞬間沉下了臉,帶著明顯的不耐和質(zhì)疑,用俄語直接對著翻譯席低吼:
“**Вы уверены, что понимаете значение ‘самовар’ в этом контексте?! Это касается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всей системы!** (你確定你理解‘茶炊’在這個語境下的含義嗎?!這關系到整個系統(tǒng)的安全!)” 他的目光銳利地刺向那位慌亂的翻譯。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寧行舟冰冷審視的目光,瞬間聚焦到翻譯席!壓力如同實質(zhì)。
宋艾昕沒有絲毫猶豫。她一把抓過輔助話筒,聲音清晰、沉穩(wěn),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用標準流暢的俄語直接回應伊戈爾:
“**Игорь, я понимаю. Вы имеете в виду, что предложенный нами диапазон допуска слишком ‘великодушен’ (великодушный - 原意慷慨,此處引申為寬泛), как старый самовар, и это может привести к ‘срыву зуба’ (срыв зуба - 字面崩齒,引申為傳動失效) в критический момент. Но позвольте пояснить: наш расчет основан на конструкции с избыточностью для экстремальных условий эксплуатации, чтобы гарантировать абсолютную надежность (абсолютная надежность) в наихудшем сценарии, а не на ‘великодушных’ стандартах!** (伊戈爾先生,我理解您的意思。您認為我們提出的公差范圍就像老舊茶炊一樣過于‘慷慨’(寬泛),可能導致關鍵時刻‘崩齒’(傳動失效)。但請允許我解釋:我們的設定是基于極端工況下的冗余設計考量,是為了確保在最惡劣情況下的絕對可靠性,而非‘慷慨’的標準!)”
她的翻譯不僅精準抓住了對方俚語的核心比喻(老舊茶炊=不可靠的寬泛)和擔憂(崩齒=傳動失效),更用對方熟悉的工程術語(冗余設計、極端工況、絕對可靠性)清晰有力地闡述了己方立場,邏輯嚴密,擲地有聲。
然而,就在她解釋到最關鍵處,強調(diào)可靠性絕不能妥協(xié)時,一個詞伴隨著強烈的情緒,不受控制地從她口中爆發(fā)出來:
“…**咱這玩意兒(傳動系統(tǒng))得扛造(結(jié)實耐用)??!不能光圖精度高,到時候真趴窩(壞掉)了,那不抓瞎(傻眼)了么!**”
標準的、帶著濃郁苞米茬子味的東北方言,像一顆突如其來的驚雷,在充斥著精密術語和緊張博弈的會議室里轟然炸響!
空氣瞬間凝固了。
技術主管王工張大了嘴,仿佛被噎住。王經(jīng)理驚得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手忙腳亂地扶住桌子。就連一直繃著臉、氣勢洶洶的伊戈爾也愣住了,臉上先是極度的困惑,隨即那困惑被一種極其古怪的、混合著錯愕和莫名趣味的神情取代——這翻譯……剛才那是什么神奇的腔調(diào)?
宋艾昕吼完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臉頰“騰”地一下紅得發(fā)燙,從耳根一直蔓延到脖子,恨不得立刻原地蒸發(fā)!她下意識地,帶著巨大的羞窘和恐慌,飛快地瞥了一眼主位上的寧行舟。
寧行舟的表情……堪稱精彩。
他沒有像預想中那樣立刻拍案而起,怒斥她“不專業(yè)”、“丟人現(xiàn)眼”。他那雙深邃的、慣常如同寒潭般的眸子,此刻定定地鎖在宋艾昕身上,里面翻涌的情緒復雜得難以分辨:有驚愕,有難以置信,有被這原始粗獷表達方式狠狠沖擊到的震動……甚至,在那震驚的底色下,一絲極快、快得幾乎無法捕捉的……笑意?如同冰層下暗流涌動的一線暖意,轉(zhuǎn)瞬即逝,卻真實存在過。
這完全打敗了他對“專業(yè)翻譯”的刻板認知。這種粗糲、直接、帶著泥土氣息和市井生命力的表達,與他精心構(gòu)建的、由冰冷數(shù)據(jù)和精密規(guī)則構(gòu)成的商業(yè)帝國如此格格不入??善懊嬲宫F(xiàn)的專業(yè)素養(yǎng)無可挑剔,精準得如同手術刀。此刻這番石破天驚的“大白話”,雖然突兀得令人發(fā)指,卻用一種最原始、最野蠻的方式,直搗問題的黃龍——“扛造”、“趴窩”、“抓瞎”,六個字,就把復雜無比的系統(tǒng)可靠性問題,說得比任何技術文檔都更透亮、更有力!那份為了“絕對可靠”而生的近乎執(zhí)拗的“虎”勁,穿透了所有語言的修飾,狠狠砸在每個人心上。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個總被他貼上“傻”、“沖動”標簽的姑娘,體內(nèi)蘊藏著一股怎樣蓬勃的、不容忽視的、甚至有些野蠻的生命力。她像一顆從凍土里硬生生頂出來的種子,帶著不管不顧的韌勁,在他鋪設的冰冷大理石地面上,撬開了一道不可逆轉(zhuǎn)的裂縫。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寧行舟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無視了宋艾昕幾乎要鉆地縫的窘迫,也仿佛沒聽見那驚世駭俗的方言,目光銳利地轉(zhuǎn)向己方技術負責人王工,聲音依舊冷冽,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力,巧妙地用專業(yè)術語包裹并肯定了宋艾昕方言里那最核心、最樸素的訴求:
“宋翻譯的核心訴求表達得很明確。**可靠性是底線,不容妥協(xié)。** 王工,立刻基于宋翻譯強調(diào)的‘**極端工況冗余設計**’和‘**絕對可靠性**’原則,重新測算數(shù)據(jù)支撐點,**十分鐘內(nèi)**,我要看到足以說服伊戈爾先生放棄其不必要精度苛求的實質(zhì)性依據(jù)。” 他刻意加重了宋艾昕之前用俄語強調(diào)過的兩個關鍵詞。
會議在一種詭異又微妙的氣氛中繼續(xù)進行。雖然技術爭論依然激烈,但俄方代表伊戈爾再看向宋艾昕的眼神,少了許多審視和輕蔑,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尊重。這個能把“趴窩”、“抓瞎”吼進國際技術談判桌的翻譯,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奇和……真實。而宋艾昕,在最初的羞憤欲死之后,也被寧行舟那不動聲色的“解圍”和“肯定”穩(wěn)住了心神,后面的翻譯更加精準流暢,甚至偶爾在非正式交流間隙,伊戈爾會主動放慢語速,用相對簡單的詞匯配合她,氣氛反而比之前那劍拔弩張的僵持緩和了不少。
會議結(jié)束,眾人帶著復雜的心情陸續(xù)離開。宋艾昕收拾著東西,心臟還在胸腔里怦怦狂跳,一半是后怕,一半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王經(jīng)理走過來,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里又是后怕又是感慨,壓低了聲音:
“小宋啊!剛才……你可真是……嚇死我了!”他心有余悸地抹了把并不存在的汗,“不過……翻得是真漂亮!尤其是最后那下……”他想起那聲“扛造”,嘴角抽搐了一下,想笑又強行忍住,“寧總最后那話……嘖,你琢磨琢磨。” 他意味深長地沒說完,眼神瞟向?qū)幮兄劭罩闹魑弧?/p>
宋艾昕苦笑,聲音還帶著點虛脫:“王經(jīng)理,我……我是不是又闖禍了?那話……我真是……”
“闖禍?沒覺得!”王經(jīng)理打斷她,聲音更低,“你沒看伊戈爾后來態(tài)度都軟了?寧總他……”他頓了頓,眼神復雜,“他剛才看你那眼神,跟平時……真不一樣。以前是看‘麻煩’,看‘工具’,剛才……嘖,‘傻姑娘’那標簽,我看今天是裂了老大一條縫!還是你自己拿大錘砸開的!”
宋艾昕心里五味雜陳,像打翻了調(diào)料鋪子,分不清是喜是憂,只覺得臉頰依舊滾燙。
寧行舟是最后一個離開會議室的。他站在門口,目光掃過剛才宋艾昕坐過的位置,那里仿佛還殘留著她身上那股與周遭精致冰冷環(huán)境格格不入、卻又異常鮮活生猛的氣息。他拿出手機,屏幕亮起,一條新信息靜靜躺在那里,來自白明月:
> [行舟,新店的空間設計方案初稿出來了,融合了你上次提的極簡理念。什么時候方便給你看看?很期待你的意見。:) ]
寧行舟修長的手指在光滑的屏幕上懸停了幾秒,指尖微涼。最終,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按熄了屏幕,將手機重新放回西裝內(nèi)袋。他轉(zhuǎn)身走向自己的辦公室,步履依舊沉穩(wěn),然而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卻是剛才會議室里那聲石破天驚的東北腔——“扛造”、“趴窩”、“抓瞎”。
那聲音像一道裹挾著泥土和風雪味道的驚雷,蠻橫地劈開了他思維中固有的冰層。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這個莽撞、沖動、總給他惹麻煩的翻譯官,或許并不僅僅是一個“專業(yè)好用的工具”。她更像一股無法預測、無法馴服的原始力量,以一種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方式,不斷撞擊著他精心構(gòu)筑的、用規(guī)則和冷漠鑄就的冰冷堡壘。每一次撞擊,都帶來震動,帶來裂痕,也帶來一絲……陌生的、讓他隱隱不安卻又無法抗拒的……吸引。這種認知,讓他堅固如堡壘的內(nèi)心世界,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透進了他從未感受過的、帶著生猛溫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