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城的夏夜,白天的燥熱沉淀下來,化作一種粘稠的曖昧。霓虹漸次點亮,將城市的輪廓渲染得光怪陸離。“藍調(diào)”酒吧坐落在一條被高大梧桐樹蔭蔽的靜謐街道上,門面低調(diào)得近乎隱蔽,只有一塊泛著幽藍冷光的金屬招牌,不聲不響地昭示著它的存在。推開厚重的隔音門,里面卻是另一個世界。
深藍色的基調(diào)如同沉入海底,慵懶的薩克斯風(fēng)旋律在昂貴的雪茄醇香、陳年威士忌的泥煤味和高級香水交織的空氣中流淌、盤旋。光線被精心設(shè)計得昏暗迷離,只聚焦在吧臺琳瑯滿目的酒瓶和卡座區(qū)幾處私密的光源上。這里是城中精英和富豪們偏愛的隱秘社交場,金錢與欲望在低調(diào)的奢華下無聲涌動。
此刻,在吧臺最角落的高腳凳上,宋艾昕正焦頭爛額地對付著身邊爛醉如泥、化身人形掛件的閨蜜郝佳慧。
“昕昕……嗚嗚嗚……那個天殺的癟犢子玩意兒!”郝佳慧半個身子都掛在宋艾昕單薄的肩膀上,精心打理的卷發(fā)亂成一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眼線和睫毛膏糊成了驚悚的熊貓眼,手里還死死攥著一個空了的馬天尼杯子,杯壁上殘留著一點渾濁的液體,“他說我太粘人!說我……嗝……說我不成熟,像他媽一樣管著他!五年!我特么五年的青春喂了狗了!狗都不如!嗚嗚嗚……” 她一邊哭訴,一邊用空杯子徒勞地敲著吧臺,引來調(diào)酒師無奈的一瞥。
宋艾昕一手死死撐著郝佳慧軟綿綿、直往下滑的身體,防止她一頭栽到地上,另一只手徒勞地試圖掰開她攥著杯子的手指,眉頭皺得死緊,額角也冒了汗。她今天穿著最簡單的黑色吊帶背心和牛仔短褲,在這衣香鬢影、珠光寶氣的環(huán)境里,樸素得像個誤入片場的場務(wù)小妹。“行了行了,佳慧!咱不喝了?。∩ぷ佣己颗媪?!” 她湊到郝佳慧耳邊,壓著聲音哄,“為那么個渣男把自己灌成這樣,值當(dāng)嗎?聽我的,回家!睡一覺,明天太陽照常升起,姐們兒給你介紹更好的!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好男人滿大街都是!”
“我不要……我不要回家!”郝佳慧突然拔高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酒氣,瞬間引來附近幾道探究或嫌惡的目光。她醉眼朦朧地揮舞著手臂,差點打到旁邊端著托盤經(jīng)過的侍者,“我就要喝!喝死拉倒!宋艾昕……你不夠意思!你都不陪我喝!你是不是……也嫌棄我煩人?覺得我……嗝……沒人要了?” 說著,更深的委屈涌上心頭,眼淚決堤般洶涌而出,腦袋一歪,重重砸在宋艾昕瘦削的肩膀上。
宋艾昕被她撞得一個趔趄,差點從高腳凳上摔下去。她心里哀嚎一聲,看著好友這副為情所困、痛不欲生的樣子,又是心疼又是無奈,還夾雜著一絲被環(huán)境壓迫的煩躁。她酒量其實很一般,平時頂多喝點啤酒,今晚完全是舍命陪君子,自己面前那杯幾乎沒怎么動過的莫吉托,冰塊都快化完了,杯壁上凝滿了水珠。她只想趕緊把這醉貓弄走,逃離這個讓她渾身不自在的地方。
“好好好,我喝!我喝行了吧?祖宗!”宋艾昕無奈妥協(xié),端起自己那杯莫吉托,象征性地、快速地抿了一小口。冰涼酸甜的液體滑過干渴的喉嚨,稍微驅(qū)散了一點疲憊和心頭莫名的焦躁。她一邊費力地拍著郝佳慧的背安撫,一邊四處張望,尋找能幫忙或者叫輛車的契機。目光帶著求助的意味,不經(jīng)意間掃過酒吧深處光線更暗、更顯奢華的卡座區(qū)。
只一眼,她的身體瞬間僵住了!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又猛地沖上頭頂!
在酒吧最深處、視野最佳也最私密的環(huán)形卡座里,坐著幾個衣著不凡、氣場強大的男人。水晶吊燈的光線在他們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而被簇擁在中心位置,正微微側(cè)身聽著旁邊人說話,指間夾著一支燃燒的雪茄,姿態(tài)慵懶隨意卻帶著無形壓迫感的男人,不是寧行舟又是誰?!
他今天沒穿西裝外套,只著一件質(zhì)地精良的深灰色絲質(zhì)襯衫,領(lǐng)口解開了兩顆扣子,露出一小截冷白的鎖骨和喉結(jié)的線條,袖口隨意挽至小臂,露出一塊在幽暗光線下也難掩鋒芒的腕表。雪茄的煙霧裊裊上升,模糊了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卻更顯得那雙深邃眼眸深不見底,薄唇緊抿,帶著一種與這奢靡氛圍既融合又疏離的獨特氣質(zhì)。他似乎正聽著旁邊一個穿著騷包酒紅色絲絨外套的俊美男人(王衍)說著什么,嘴角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弧度,但眼底深處那份固有的冷冽和審視,宋艾昕隔著半個酒吧、混雜著音樂和人聲的距離,都能清晰地感覺到!
真是冤家路窄!陰魂不散!
宋艾昕心里咯噔一下,一股無名火夾雜著強烈的尷尬和一種被“抓包”的窘迫瞬間涌了上來,燒得她臉頰發(fā)燙。她猛地收回視線,心臟狂跳,下意識地想把自己縮成一團,仿佛這樣就能把自己和郝佳慧從這個空間里隱形。她可不想再跟這個自大狂毒舌男有任何交集!尤其是在這種地方,還帶著個醉醺醺、儀態(tài)盡失的閨蜜,簡直是災(zāi)難現(xiàn)場!她只想立刻、馬上消失!
然而,怕什么來什么。
就在宋艾昕努力降低存在感,試圖用身體擋住郝佳慧,并快速思考脫身之策時,郝佳慧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突然抬起頭,醉眼迷離地看向宋艾昕剛才望過去的方向。酒精放大了她的感官和情緒,她模糊的視線精準地捕捉到了卡座中心那個氣場最強的男人。她手指顫巍巍地、毫不避諱地一指,大著舌頭含糊不清地嚷道,聲音在相對安靜的薩克斯風(fēng)背景里顯得格外突兀:
“昕……昕!你看……那……那個男的……好……好帥!像不像……像不像電視里的……霸道總裁?嗝……你去!你去幫我要……要個電話!姐們兒……姐們兒我要開啟新……新戀情!氣死那個……天殺的癟犢子!”
郝佳慧的聲音如同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瞬間打破了酒吧一角的平衡。再加上她手指的方向如此明確而大膽,瞬間,寧行舟那一桌人的目光,以及附近幾桌客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帶著各種意味(好奇、玩味、鄙夷)聚焦到了宋艾昕她們這個混亂的角落!
宋艾昕的臉“騰”地一下紅透了,從耳根一直燒到脖子,恨不得當(dāng)場挖個地縫鉆進去!她手忙腳亂地去捂郝佳慧的嘴,壓低聲音又急又氣地低吼:“我的姑奶奶!你閉嘴吧!別指了!快跟我走!” 她使出吃奶的勁兒,幾乎是半抱半拖地想把郝佳慧從高腳凳上拽下來。
郝佳慧卻像塊秤砣一樣沉,酒精讓她失去了平衡感和理智,還掙扎著不肯走,力氣大得驚人:“我不走!我……我就要看帥哥!宋艾昕……你不夠意思!你……你是不是怕他看上我……不……不幫我要?你是不是……也喜歡他?” 醉鬼的邏輯混亂又傷人。
這邊的動靜顯然引起了寧行舟的注意。他原本漫不經(jīng)心的目光掃了過來,當(dāng)看清角落里那個正狼狽地試圖拖拽一個醉鬼、一臉窘迫又強裝鎮(zhèn)定、穿著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黑色吊帶的女孩時,他深邃的眼眸幾不可察地瞇了一下,指間的雪茄也頓住了。
是她?
那個面試室里膽大包天砸他簡歷的東北虎妞?
那個在悶熱街頭跪在地上照顧陌生孕婦的……傻姑娘?
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藍調(diào)”?還帶著一個明顯喝醉了的、舉止失態(tài)的同伴?寧行舟的視線在宋艾昕樸素的衣著、慌亂的表情和郝佳慧那身價值不菲但已狼狽不堪的小禮裙上掠過,最后定格在宋艾昕那張因為用力而漲紅、寫滿了焦急、尷尬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惱火的臉上。
一絲冰冷的審視和濃重的懷疑,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在他眼底暈染開來,瞬間蓋過了之前那一絲微弱的觸動。
別有用心。
這個念頭幾乎是瞬間跳了出來,帶著他慣有的、對人性陰暗面的篤定。
濱城這么大,酒吧那么多,偏偏在他常來的“藍調(diào)”?還帶著一個醉酒的同伴制造混亂引人注目?剛才那個醉鬼還指著自己說什么“霸道總裁”、“要電話”?這未免也太巧合了。巧合得像精心設(shè)計的劇本。
他想起面試時她激烈的反抗和摔門而去,當(dāng)時確實像個被踩了尾巴的野貓,充滿了真實的憤怒。但商場沉浮多年,他見過太多欲擒故縱的把戲。用激烈的反抗引起注意,再用“傻氣”的街頭偶遇降低戒心,最后在這種“意外”場合再次出現(xiàn),制造混亂博取關(guān)注?手段不算新鮮,但……她演得倒是挺投入。
寧行舟嘴角勾起一抹極其冷淡、帶著洞悉一切意味的弧度。他輕輕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冰塊撞擊杯壁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目光卻如同冰冷的手術(shù)探針,牢牢鎖在宋艾昕身上。他倒要看看,她接下來要演哪一出。是驚慌失措地道歉?還是故作姿態(tài)地撇清?
宋艾昕感覺那道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zhì)般釘在自己背上,讓她如芒在背,冷汗都沁出來了。她不用回頭都知道寧行舟在看自己,而且那眼神絕對不是什么善意!是審視,是懷疑,是毫不掩飾的輕蔑!她心里把郝佳慧這個損友罵了一萬遍,手上更加用力,幾乎是咬牙切齒地低吼:“郝佳慧!你再不跟我走,我……我就真把你扔這兒不管了!你信不信?!”
也許是“扔下不管”的威脅起了作用,也許是酒勁稍微過去了一點,郝佳慧哼哼唧唧地,終于半推半就地被宋艾昕從高腳凳上拖了下來。但她的腿軟得像煮爛的面條,整個人重心不穩(wěn),踉踉蹌蹌地就往旁邊一張空著的高腳桌撞去!嘴里還含糊地嘟囔著:“走……就走嘛……兇什么……”
“小心!”宋艾昕驚呼,心臟提到了嗓子眼,使出全身力氣想拉住她。
然而,醉鬼的力量和失控是驚人的。郝佳慧不但沒站穩(wěn),反而帶著用力拽她的宋艾昕一起,兩人像兩個失控的陀螺,驚呼著朝旁邊撞去!
眼看郝佳慧涂著濃重眼影的腦袋就要磕到堅硬冰冷的金屬桌角,宋艾昕嚇得魂飛魄散,腦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識地用力一推一拽,想把她拉開!
結(jié)果用力過猛!
郝佳慧是險險避開了致命的桌角,只是肩膀重重撞在了桌沿上,痛呼一聲。而宋艾昕自己卻因為巨大的反作用力,加上腳下被郝佳慧胡亂移動的腿絆了一下,整個人徹底失去了平衡,驚呼著朝著另一個方向——寧行舟卡座所在區(qū)域旁邊的過道——直直地、狼狽地撲了過去!手里的帆布包也脫手飛了出去!
時間仿佛被拉長,視野天旋地轉(zhuǎn)。
宋艾昕眼睜睜看著自己離光潔冰冷、映著迷離燈光的地面越來越近,驚恐地閉上了眼睛,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完了!這下丟人丟到姥姥家了!在寧行舟面前摔個狗啃泥……
預(yù)想中與堅硬地面的親密接觸并未發(fā)生。
就在她即將摔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瞬間,一只骨節(jié)分明、力量感十足的手,帶著一絲微涼的觸感,迅捷而有力地攥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一股強大而穩(wěn)定的力道猛地將她向前撲倒的勢頭硬生生拽住!慣性讓她身體不受控制地旋轉(zhuǎn)!
宋艾昕被拽得原地轉(zhuǎn)了半圈,后背“砰”地一聲,不輕不重地撞進了一個堅實溫?zé)岬男靥牛∫还汕遒难┣鸦旌现举|(zhì)冷香的男性氣息瞬間將她包裹,強勢地侵入她的感官。
她驚魂未定地睜開眼,長長的睫毛因為驚嚇而微微顫抖。映入眼簾的,是一件深灰色絲質(zhì)襯衫的衣襟,以及襯衫下起伏的、線條緊實流暢的胸膛。她猛地抬頭,正對上一雙近在咫尺的、深不見底的冰冷眼眸,如同寒潭般將她吸了進去。
寧行舟!
他竟然……拉住了她?
宋艾昕的大腦一片空白,心臟狂跳得快要炸開,不知是驚嚇、窘迫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攥著自己手腕的力道,不輕不重,卻帶著不容掙脫的掌控感,指腹的薄繭摩擦著她的皮膚,帶來一陣細微的電流般的顫栗。他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襯衫傳遞過來,與他周身散發(fā)出的冰冷氣場形成一種詭異而強烈的反差。
四目相對。
寧行舟垂眸看著她,眼神復(fù)雜難辨,冰層之下似乎有暗流涌動。剛才那一瞬間的出手,幾乎是身體的本能反應(yīng)。此刻,女孩驚惶未定、微微睜大的眼睛里清晰地映著他的影子,臉頰因為剛才的驚險和此刻的窘迫而染上一層誘人的薄紅,溫?zé)岬?、帶著一絲莫吉托甜香的呼吸,輕輕拂過他的下頜。她身上沒有那些濃烈刺鼻的香水味,只有一種干凈的、帶著點陽光和汗水的皂角氣息,混合著淡淡的酒氣,奇異地鉆入他的鼻端。
這短暫的、意外的、緊密的肢體接觸,讓周圍的空氣都似乎凝滯了一瞬。薩克斯風(fēng)還在慵懶地吹奏,周圍的喧囂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但下一秒,寧行舟眼底那絲幾不可察的波動瞬間被更深的冰冷和審視所取代。他薄唇緊抿,非但沒有松開手,反而收緊了手指,將她更緊地禁錮在自己身前,仿佛在確認這具溫軟身體的存在,也像是在審視一件可疑的物品。
他微微俯身,低沉而充滿磁性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和冰冷的質(zhì)疑,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精準地刺入宋艾昕的耳膜,也清晰地傳到了附近豎起耳朵的王衍等人耳中:
“宋小姐,這么巧?”
“從面試室的‘不稀罕’,到街頭的‘偶遇’,再到這間酒吧的‘意外’投懷送抱……”
他刻意停頓,銳利的目光如同手術(shù)刀般剖析著她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從驚惶到羞憤,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砸下,帶著洞穿人心的寒意:
“你這一套欲擒故縱的把戲,玩得……是不是有點太刻意了?”
聽的宋艾昕先是一懵,然后扶著郝佳慧轉(zhuǎn)身離開,留下一句“建議您~去醫(yī)院掛個號, 自戀也是一種?。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