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洼村的土，入了伏便硬得像生鐵，鋤頭砸下去只留下一道白印子，震得人虎口發(fā)麻。老石頭佝僂著背，鋤頭桿抵著磨得發(fā)亮的肩胛骨，一下，又一下。汗水淌進他溝壑縱橫的臉，匯成渾濁的小溪，滴進腳下滾燙的塵土里，瞬間沒了蹤影。日頭像只燒紅的獨眼，懸在灰蒙蒙的天上，吝嗇地炙烤著這片干渴的土地。遠處的山梁光禿禿的，只在背陰處殘留著幾抹病懨懨的綠，像老人頭上最后幾根稀疏的白發(fā)。
村口歪脖子老槐樹的樹皮早被剝得精光，露出慘白的樹干，幾根枯枝倔強地刺向天空。樹下蹲著幾個同樣灰撲撲的人影，抱著膝蓋，眼神空洞地望著官道的方向。官道是條黃土夯實的帶子，在烈日下蒸騰著蜃氣，蜿蜒著伸向山外看不見的地方。偶爾有風，卷起干燥嗆人的塵土，打在臉上生疼。
老石頭終于停下手里的活計，拄著鋤頭，胸腔里拉風箱似的喘著粗氣。他撩起汗?jié)癜l(fā)硬的粗布褂子下擺抹了把臉，露出腰間常年被汗堿浸透、顏色發(fā)黑發(fā)硬的腰帶。目光投向自家那三間低矮的土坯房。煙囪沒冒煙。
灶間冷鍋冷灶。二小子鐵蛋蜷在門檻邊的陰影里，手里攥著一截磨得光滑溜的小木棍，正對著墻角一只緩慢爬行的土鱉比比劃劃，嘴里發(fā)出“噗噗”的模擬槍聲。見爹回來，他抬起小臉，臟兮兮的，只有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爹，餓。”
老石頭沒應聲，走到墻角水缸邊，抄起掛在缸沿上的破瓢，舀了小半瓢渾濁的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涼水落肚，激得他打了個冷戰(zhàn)，胃里反而更空了。他放下瓢，走到里屋。大兒子栓柱躺在炕上，臉朝著灰撲撲的土墻。聽到動靜，他也沒回頭，只從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壓抑的、撕扯布帛般的咳嗽聲，單薄的脊背隨著咳嗽劇烈地起伏?？活^放著一個粗瓷碗，碗底殘留著一點黑褐色的藥渣。
“柱子？”老石頭喚了一聲，聲音沙啞。
栓柱沒應，咳嗽稍稍平復了些，身體蜷得更緊。老石頭沉默地站了一會兒，轉身出去了。他走到院子角落，蹲下身，開始挖。院子里這口地窖，是他爹，他爹的爹，一鍬一鍬挖出來的。窖口不大，蓋著幾塊厚重的青石板，平日里用來儲些過冬的蘿卜紅薯。老石頭用一根磨得油亮的榆木杠子，費力地撬開一塊石板，一股陰冷潮濕、帶著濃重土腥和腐爛菜葉混合的氣味撲面而出。他探身下去，摸索了好一陣，才提上來小半袋干癟的、摻著不少沙土的雜糧面。袋子輕飄飄的，捏在手里感覺不到多少分量。他掂了掂，又解開袋口，伸手進去仔細地掏摸了一遍，除了沙土和幾粒干癟的谷殼，再摸不到更多東西。他扎緊袋口，把石板重新蓋好，用腳把撬動時帶出的新土踩實。
他把那點雜糧面倒進瓦盆里，又從水缸舀了點水。水混著面，攪成稀糊糊。他蹲在灶膛口，摸索著找出火鐮和火石?；痃犠矒艋鹗摹斑菄}”聲在死寂的院子里顯得格外清晰，火星濺落在干燥的引火絨上，半天才冒起一縷極細的白煙。他小心地吹著，火苗終于微弱地騰起。他把稀糊糊倒進鍋里，灶膛里那點微弱的火光映著他溝壑縱橫、毫無表情的臉。
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糊糊端上桌。鐵蛋立刻湊過來，眼睛緊盯著碗里。老石頭把一碗推到栓柱炕頭，一碗推給鐵蛋。鐵蛋立刻端起碗，吸溜著喝起來。栓柱艱難地翻過身，撐著坐起一點，接過碗，手抖得厲害，碗里的糊糊晃蕩著。他低頭看著那清湯寡水，喉嚨里又滾過一陣低沉的咳嗽。他閉了閉眼，才湊到碗邊，小口小口地啜飲。
老石頭自己沒盛。他走到院子里，拿起那把鋤頭。鋤刃在日頭下閃著微弱的冷光。他用粗糙的拇指，一遍遍摩挲著鋤頭與木柄連接的鐵箍處。那鐵箍早已磨得锃亮，箍著同樣被汗水浸透、顏色深沉的棗木鋤柄。鋤頭很沉，比他年輕那會兒感覺還要沉得多。
夜里，風停了，村莊沉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連狗叫聲都聽不見一聲。老石頭躺在炕上，睜著眼，聽著栓柱壓抑的咳嗽聲和鐵蛋在夢里偶爾發(fā)出的囈語。土炕的涼氣一絲絲滲進骨頭縫里。窗紙是破的，月光從破洞漏進來，在地上投下一小塊冰冷的白斑。他側耳聽著，似乎想從這無邊無際的靜默里，捕捉到一點來自遠方的、不祥的聲響。
沒過幾天，那聲響真的來了。
先是村口老槐樹上的烏鴉驚惶地飛起，聒噪著，在灰蒙蒙的天空盤旋。接著，官道的盡頭騰起了幾股煙柱，不是炊煙，是黑色的、翻滾著的濃煙。然后，便是隱隱的、沉悶的轟鳴，像夏日的悶雷貼著地皮滾過來，震得土坯房簌簌落灰。再后來，是馬蹄聲，還有另一種更沉重、更刺耳的金屬摩擦聲，碾過黃土官道，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村里徹底亂了。雞飛狗跳，女人尖利的哭喊，孩子驚恐的嚎叫，男人粗啞的吼聲和慌亂的奔跑腳步聲混雜在一起。老石頭猛地從炕上坐起，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他沖到院子里，天邊那幾股黑煙更濃了，像幾根巨大的、不祥的柱子杵在天地間。沉悶的轟鳴聲更近了，地面微微顫抖。
他折身沖回屋里，一把掀開栓柱的被子：“起來！快！”他的聲音嘶啞變形，帶著前所未有的急促。栓柱被驚醒，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臉憋得通紅。老石頭顧不得許多，幾乎是把他從炕上拖了下來。鐵蛋嚇得大哭起來。
“閉嘴！”老石頭低吼一聲，鐵蛋的哭聲噎在喉嚨里，只剩下驚恐的抽噎。老石頭一手拽著虛弱的栓柱，一手夾起鐵蛋，踉踉蹌蹌沖出屋子，直奔院子角落那幾塊青石板。
他放下鐵蛋，用盡全身力氣去撬那沉重的石板。汗水瞬間涌出，順著他枯瘦的脖頸往下淌。榆木杠子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石板終于被撬開一道縫，露出下面黑洞洞的窖口，那股熟悉的陰冷土腥氣猛地沖上來。他回身，幾乎是粗暴地把栓柱往窖口推。
“爹……”栓柱虛弱地抗拒著，看著那漆黑的洞口，眼里滿是恐懼。
“下去！”老石頭的聲音不容置疑，像生鐵砸在地上。他用力把栓柱推了下去。栓柱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跌入黑暗中。接著，他又一把抱起還在抽噎的鐵蛋，不容分說地塞進窖口：“下去！抱緊你哥！別出聲！死也別出聲！”
鐵蛋小小的身體消失在黑暗中。老石頭最后看了一眼那深不見底的黑洞，猛地合上石板。沉重的石板落下，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隔絕了所有的光線和聲音。他飛快地用腳將撬動時翻出的新土踢回石板縫隙邊緣，又拖過旁邊堆著的幾捆干玉米秸，胡亂地蓋在石板上。
剛做完這一切，院門外就傳來沉重的、蠻橫的撞擊聲！腐朽的木門閂發(fā)出斷裂的脆響。門板轟然洞開！
幾個穿著土黃色軍服的人闖了進來，刺刀在陽光下閃著刺目的寒光。他們戴著鋼盔，臉被硝煙和塵土弄得模糊不清，只有一雙雙眼睛，像野獸搜尋獵物般掃視著這個破敗的院子。為首的是個矮壯的軍官，挎著槍，皮靴踩在院子里，揚起一小股塵土。他的目光像冰冷的刀子，刮過空蕩蕩的雞窩，刮過冷冰冰的灶房，最后落在老石頭身上，落在他還沾著新鮮泥土的褲腳和鞋上。
矮壯軍官嘰里咕嚕說了一串話，聲音短促生硬。旁邊一個瘦高個、穿著對襟黑褂、點頭哈腰的男人立刻翻譯，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太君問你，糧食！糧食藏哪兒了？”他的目光也瞟向老石頭沾著新泥的褲腳。
老石頭垂著眼，盯著地上自己那雙沾滿泥土的破布鞋。他的身體微微佝僂著，像一截風干了的老樹根。他沒看那軍官，也沒看那翻譯，只是緩慢地搖了搖頭，喉嚨里發(fā)出干澀的聲音：“沒了……都吃光了……”
“八嘎！”矮壯軍官猛地拔高了聲音，跨前一步，冰冷的槍口重重頂在老石頭干癟的胸口，頂?shù)盟粋€趔趄，險些摔倒。軍官那雙野獸般的眼睛死死盯著他，嘴里又吐出一連串急促的鳥語。
翻譯趕緊上前，聲音里帶著諂媚和威脅：“老東西！別裝傻！太君看見你腳上的新泥了！老實交代，藏哪兒了？不說……”他拖長了調子，眼神瞟向黑洞洞的里屋門口，“你屋里還有喘氣的吧？”
老石頭渾濁的眼珠動了一下，目光掠過翻譯油滑的臉，又落回自己沾滿泥土的鞋尖。他枯瘦的手指在粗布褲子上無意識地捻動了一下，沾下一點濕泥。他依舊沉默地站著，像一截早已枯死的樹樁，對頂在胸口的刺刀和那赤裸裸的威脅毫無反應。只有他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在濃密灰白的眉毛下，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映不出任何光亮。
矮壯軍官的耐心耗盡了。他猛地一揮手，嘴里暴喝一聲。旁邊幾個士兵立刻如狼似虎地撲上來，粗暴地將老石頭推搡到一邊。刺刀尖開始瘋狂地捅刺院子里的柴垛、干草堆。柴草被挑得漫天飛舞。一個士兵沖進冷灶間，里面立刻傳來鍋碗瓢盆被砸碎的刺耳聲響。另一個士兵踹開里屋的門，沖了進去。
老石頭被一個士兵用槍托死死抵在院墻上，粗糙冰冷的土墻硌著他嶙峋的背脊。他被迫仰著頭，看著那些士兵在院子里肆虐。他的臉像一塊風化的巖石，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額角一根青筋在突突地跳。他看著士兵沖進里屋，聽著里面?zhèn)鱽砉褡颖幌品?、土炕被鐵器刮擦的刺耳噪音。他的目光，最終死死地釘在院角那堆覆蓋著地窖入口的玉米秸上。
一個士兵似乎注意到了那堆玉米秸的不尋常。他端著刺刀走過去，用槍托撥弄了一下。玉米秸被撥開，露出了下面那塊顏色略新的青石板邊緣。
老石頭的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時間仿佛凝固了。他看見那士兵彎下腰，好奇地打量著石板。他看見那士兵伸手去推了推，石板紋絲不動。士兵直起身，似乎想去找工具。
就在這一刻，被抵在墻上的老石頭，喉嚨里突然爆發(fā)出一聲嘶啞的、不似人聲的低吼！那聲音像垂死野獸的咆哮，充滿了絕望和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他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猛地向前一掙！抵著他的士兵猝不及防，竟被他帶得一個趔趄！老石頭像一頭突然爆發(fā)的、枯瘦的老牛，朝著那個站在地窖口的士兵猛沖過去！
他枯瘦的身體撞在那士兵的后腰上，力道大得驚人！士兵驚叫一聲，向前撲倒。老石頭自己也收不住腳，重重地摔倒在地。但他立刻掙扎著爬起，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塊青石板，張開雙臂，整個身體死死地趴伏在上面！他的臉緊貼著冰冷粗糙的石板，雙臂張開，十指死死摳住石板邊緣的泥土，仿佛要將自己焊死在這塊石頭上！
“啊——！”他發(fā)出一聲更加凄厲、更加破碎的嘶吼，身體因用力而劇烈地顫抖著，像一片在狂風中即將碎裂的枯葉。
這突如其來的反抗徹底激怒了矮壯軍官。他臉色鐵青，眼中兇光畢露，嘴里發(fā)出一聲暴怒的咆哮！他幾步跨到地窖口，抬起穿著堅硬皮靴的腳，朝著老石頭死死扒住石板邊緣的手，狠狠地跺了下去！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骨頭斷裂聲響起。老石頭身體猛地一抽，喉嚨里的嘶吼瞬間變成了破風箱般的、倒抽冷氣的嘶聲。他扒著石板邊緣的右手軟軟地垂了下去，以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扭曲著。
劇痛像冰冷的毒蛇，瞬間噬咬了他半邊身體。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破爛的衣衫。但他僅剩的左手，依舊死死地摳著石板的邊緣，指甲崩裂，滲出血絲，混著泥土。他側著臉，臉頰被粗糙的石板磨破，血和泥土混在一起。他的眼睛睜得極大，眼球布滿血絲，死死地盯著地窖石板與泥土的縫隙，仿佛要透過這厚重的石板，看到下面的黑暗。
矮壯軍官獰笑著，再次抬起了腳，這次對準了老石頭僅剩的左手！
就在皮靴即將落下的瞬間，老石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驟然瞪圓！他張大了嘴，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短促、近乎窒息的“嗬”聲！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毫無征兆地在很近的地方炸開！腳下的土地劇烈地跳動了一下，如同巨獸翻身！巨大的聲浪和氣浪猛地席卷了整個院子！土坯房的窗戶紙瞬間全部震碎！房頂?shù)耐咂±飮W啦地往下掉！一股濃烈的硝煙味瞬間壓過了院子里的土腥！
矮壯軍官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炸震得一個趔趄，抬起的腳也頓在了半空。所有的士兵都下意識地彎腰、縮頭，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茫然地望向爆炸聲傳來的方向。是村口！
趁著這瞬間的混亂和失神，老石頭不知從哪里爆發(fā)出最后一股力氣！他猛地抬起頭，額頭青筋暴起，眼睛里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他僅剩的左手不再摳石板，而是閃電般伸向旁邊——那里，靜靜躺著他那把磨得锃亮的鋤頭！
鋤柄冰涼、沉重，帶著他手掌熟悉的、磨礪了半生的老繭印記。他握住了！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他根本不顧自己扭曲折斷的右手，用盡全身的力氣，借著身體的重量，掄起那把沉重的鋤頭！鋤刃在混亂的硝煙和塵土中劃出一道冰冷決絕的弧光，帶著他積攢了一生的絕望、憤怒和那點微末的、對泥土和鋤頭的全部依戀，狠狠地、不顧一切地砸了下去！
目標，不是敵人。
是那塊蓋著地窖口的、厚重的青石板！
“哐——?。?！”
鋤頭與青石板猛烈撞擊！刺耳的金石交鳴之聲，尖銳地撕裂了爆炸后的短暫死寂！火星四濺！鋤頭那堅硬的棗木柄，在他手掌巨大的反震之力和石板的強硬抵抗下，發(fā)出了一聲令人心膽俱裂的、清晰的斷裂聲！
鋤頭的前半截，連同那磨得鋒利雪亮的鋤刃，打著旋兒飛了出去，哐當一聲掉在遠處的塵土里。老石頭手里，只剩下半截斷裂的、參差不齊的木柄。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爆炸后遠處傳來的零星槍聲，還有嗆人的硝煙在彌漫。所有的士兵，包括那矮壯軍官，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愕然地看著老石頭這匪夷所思的、自毀般的舉動。他趴伏在石板上，手里死死攥著那半截斷柄，身體因劇痛和脫力而劇烈地顫抖著。他折斷的右手無力地垂著，僅剩的左手虎口被震裂，鮮血順著斷柄的茬口往下淌，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青石板上，洇開一小片暗紅的濕痕。他側著臉，臉頰緊貼著冰冷的石板，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對石板下的黑暗說著什么，又像是在咀嚼著無盡的苦痛。
矮壯軍官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臉上瞬間被極度的暴怒和一種被愚弄的羞恥感扭曲。他猛地拔出腰間的王八盒子，黑洞洞的槍口直指老石頭的后腦勺！他的手指扣上了扳機！
“轟隆——！?。 ?/p>
第二聲更近、更猛烈的爆炸再次撼動了大地！這次爆炸點似乎就在隔壁！巨大的沖擊波裹挾著碎石、泥土和滾燙的氣浪猛地沖進院子！矮壯軍官被震得站立不穩(wěn)，槍口歪斜，踉蹌著后退了好幾步。士兵們驚恐地叫喊著，本能地尋找掩體，或者朝著爆炸的方向胡亂開火。
濃煙和塵土瞬間吞噬了整個院子，遮天蔽日。嗆人的硝煙味混合著血腥味、泥土味和一種東西被燒焦的糊味。混亂的槍聲、爆炸聲、慘叫聲在村莊各處此起彼伏地響起。
在那嗆人的濃煙和震耳欲聾的混亂中，老石頭依舊死死地趴伏在那塊冰冷的青石板上。他折斷的手扭曲著，攥著斷柄的手鮮血淋漓。他側著的臉，深深埋在石板與泥土的縫隙里，沾滿了血和灰。他的身體不再劇烈地顫抖，只剩下一種極其細微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起伏。透過石板冰冷的觸感和泥土的腥氣，他似乎捕捉到了一絲微弱得幾乎不存在的動靜，來自石板之下那深不可測的黑暗。是幻覺？還是……他布滿血污和泥土的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濃煙翻滾著，如同渾濁的巨浪，徹底吞沒了院角那堆覆蓋著地窖口的玉米秸，吞沒了那塊沉重的青石板，也吞沒了石板之上那個枯槁的、一動不動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