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墨卿是江南小鎮(zhèn)唯一的私塾先生。
新式學(xué)堂興起后,學(xué)生紛紛離去,私塾被迫關(guān)閉。
妻子蕓娘病重?zé)o錢醫(yī)治,他只得為富戶抄寫碑文維生。
清明夜雨,他刻完最后一塊碑,發(fā)現(xiàn)墓碑上赫然刻著自己的名字。
碑文是兒子孔繁森所寫——當(dāng)年送進(jìn)新學(xué)堂的兒子,已成新派青年。
孔墨卿砸掉墓碑上的名字,卻聽見身后傳來兒子的聲音:
“爹,收手吧,別再為死人寫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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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又開始了,天光被壓得很低,沉甸甸地懸在江南小鎮(zhèn)的瓦檐上。水汽彌漫在石板路和木橋之間,黏膩得化不開。孔墨卿坐在他那間四面透風(fēng)的書齋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將一點(diǎn)唾沫小心翼翼地抹在開裂的舊狼毫筆尖上。那縷糾纏的細(xì)毛,徒勞地試圖重新凝聚在一起。
“先生?”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響起,像投入死水潭的一粒小石子,只激起極微弱的漣漪。
孔墨卿抬起眼。光線從破損的窗紙窟窿里艱難地擠進(jìn)來,落在他臉上,照亮了溝壑縱橫的皺紋。書案前站著一個瘦小的男孩,手里緊緊攥著幾張粗糙的黃草紙,紙上爬滿歪歪扭扭、墨跡深淺不一的字。
“念。”孔墨卿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被歲月磨礪過的沙啞,像舊門軸發(fā)出的干澀呻吟。
男孩縮了縮脖子,努力辨認(rèn)著紙上的墨團(tuán),磕磕絆絆地念出聲:“天…地…玄…黃,宇…宇宙……”后面的字仿佛被喉嚨卡住了,怎么也擠不出來。他偷眼覷著先生,那點(diǎn)可憐的光線恰好落在先生額前花白的鬢角上。
孔墨卿的目光卻越過了男孩低垂的頭顱,穿過洞開的、吱呀作響的木門,投向巷子盡頭那片更開闊的所在。那里,一座簇新的青磚小樓拔地而起,粉白的墻壁在陰郁的天色下仍顯得刺眼。小樓門口掛著一塊簇新的木牌,上面刻著幾個端正的大字:“崇實(shí)國民學(xué)堂”。一陣風(fēng)從那邊吹來,裹挾著孩子們整齊劃一的誦讀聲,那聲音清亮、蓬勃,充滿了生硬的朝氣:
“……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
這聲音像無數(shù)根細(xì)小的針,密密地扎進(jìn)孔墨卿的耳朵里。他握著筆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撼銮喟?。書齋里,只有那男孩粗重而緊張的呼吸聲,像拉風(fēng)箱一樣響著。窗外,雨絲無聲無息地飄落,濡濕了泥地,也濡濕了門楣上那塊早已褪色、字跡漫漶的舊匾——“明德書塾”。
“宇宙洪荒?!笨啄浣K于收回目光,聲音平淡無波,仿佛只是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遙遠(yuǎn)事實(shí)。他枯瘦的手指在男孩的草紙上點(diǎn)了點(diǎn),指尖觸到那團(tuán)糊成一團(tuán)的墨跡,“此字,重寫十遍。”
男孩如蒙大赦,抓起紙,飛快地跑了出去,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雨簾中。書齋里徹底靜了下來,只剩下雨滴敲打瓦片、又從屋檐墜落的滴答聲,一聲聲,空洞而固執(zhí)??啄洫?dú)自坐著,對著案上那卷邊緣翻卷發(fā)毛的《千字文》,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里的舊泥塑。他伸出手,用指腹極其緩慢地、珍重地?fù)徇^那卷軸上“天地玄黃”四個墨字,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易碎的瓷器。
里間傳來一陣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像破舊的風(fēng)箱被狠狠拉扯。咳嗽聲停了片刻,又更劇烈地爆發(fā)出來,夾雜著令人心驚的、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的喘息。
孔墨卿的手頓住了。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太急,帶倒了身后那張吱嘎作響的破竹椅。他顧不上扶,快步走進(jìn)里屋。一股濃重的、混合著劣等草藥和腐敗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
蕓娘蜷縮在硬板床上,身上蓋著一床薄薄的、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被。她枯瘦得厲害,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顴骨高高聳起,蠟黃的皮膚緊緊包裹著骨頭。剛才那陣劇烈的咳嗽耗盡了她僅存的力氣,她半閉著眼,胸口微弱地起伏著,嘴唇灰白干裂。一只枯柴般的手無力地垂在床邊,指尖微微顫抖。
孔墨卿走到床邊,俯下身,想將她那只冰涼的手塞回被子里。指尖觸碰到她皮膚的瞬間,蕓娘卻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抽回了手,蜷縮得更緊,把頭深深埋進(jìn)枕頭里,只發(fā)出幾聲破碎的嗚咽。
“水…冷……”她的聲音細(xì)若蚊蚋,帶著瀕死的嘶啞氣聲。
孔墨卿的手僵在半空。他沉默地站了一會兒,轉(zhuǎn)過身,走到角落那個缺了口的瓦罐邊。罐底只剩淺淺一層渾濁的冷水。他拿起瓢,舀了半瓢水,又走到墻邊那個小小的泥爐旁。爐膛里只剩幾點(diǎn)暗紅的余燼,冰冷得感受不到絲毫熱氣。他蹲下身,拿起火鐮和火石,一下,又一下,用力地敲打。冰冷的火星濺落在引火的枯草上,卻始終無法點(diǎn)燃。
敲擊聲單調(diào)而固執(zhí)地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伴隨著蕓娘越來越微弱的喘息。孔墨卿的額頭滲出細(xì)密的汗珠,不知是急的,還是用力所致。他咬著牙,更加用力地敲下去。
“墨…卿……”蕓娘微弱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哀求,“別…費(fèi)勁了……冷…就這樣吧……”
敲擊聲戛然而止。孔墨卿握著火鐮和火石的手,指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他僵硬的背影對著床榻,良久,才極其緩慢地站起身。他走到床邊,將那半瓢冰冷的水湊到蕓娘唇邊。
蕓娘閉著眼,干裂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卻沒能張開。幾滴冷水順著她的嘴角滑落,洇濕了破舊的枕頭。
孔墨卿默默放下水瓢,重新走回外間的書齋。他站在那張空蕩蕩的書案前,目光掃過墻角。那里,厚厚一摞黃草紙堆著,那是他平日給學(xué)生抄寫的范本。他走過去,手指撫過紙面,上面是他幾十年如一日、一絲不茍的館閣體小楷,方方正正,橫平豎直,每一個字都透著古板的規(guī)矩。
他猛地彎腰,雙手抓住那摞紙的邊緣,用力抱了起來。紙很沉,壓得他本就佝僂的腰彎得更低。他抱著這摞承載著他一生所學(xué)、如今卻變得毫無分量的東西,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地挪到書齋門口。
門外,雨還在下,細(xì)密纏綿,織成一張無邊無際的灰網(wǎng)。
孔墨卿站在門檻內(nèi),看著雨水順著屋檐淌下,形成一道渾濁的水簾。他深吸一口氣,似乎想將這潮濕陰冷的空氣都吸進(jìn)肺腑里。然后,他抬起腳,猛地將那摞沉重的黃草紙?zhí)吡顺鋈ィ?/p>
紙捆沉重地砸在門外泥濘的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黃草紙迅速被泥水浸透,墨寫的字跡遇水洇開,一團(tuán)團(tuán)烏黑丑陋的墨團(tuán)在泥濘里擴(kuò)散開來,像一張張無聲嘲諷的鬼臉。那些橫平豎直的規(guī)矩,那些“天地玄黃”的莊嚴(yán),頃刻間便在污濁的泥水中化為烏有,面目全非。
孔墨卿站在門內(nèi),雨水斜飄進(jìn)來,打濕了他花白的鬢角和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前襟。他死死盯著門外泥濘中那團(tuán)迅速變黑、變軟、最終與泥水融為一體的紙堆,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野獸般的嗬嗬聲。渾濁的雨水順著他枯瘦的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他佝僂著背,像一尊被雨水沖刷、即將崩塌的泥像。
雨聲淅瀝,將書齋里最后一點(diǎn)生息也徹底吞沒了。
小鎮(zhèn)的石板路被連日雨水泡得發(fā)軟,踩上去微微下陷,滲出渾濁的水。孔墨卿弓著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用油布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包袱,里面是他僅剩的、還算完好的幾支筆、半塊墨和一柄刻字用的小鑿。那身青布長衫濕了大半,緊貼在身上,更顯出他形銷骨立的嶙峋。
巷子深處傳來幾聲狗吠,顯得格外空曠。他走到一座高門大院的后角門。門楣上嶄新的雕花,與周圍老舊的粉墻黛瓦格格不入。他伸出手,遲疑了一下,才在那扇緊閉的、刷著黑漆的小門上,不輕不重地叩了三下。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露出一張年輕管事不耐煩的臉。那人斜睨著孔墨卿,目光在他濕透的舊長衫和沾滿泥點(diǎn)的鞋面上掃過,眉頭立刻擰了起來:“找誰?”
孔墨卿微微垂著頭,聲音低沉:“煩請通稟王老爺,孔墨卿……來送抄好的碑文?!?/p>
“哦,抄碑的孔先生啊?!惫苁碌睦L了調(diào)子,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這才把門開大了些,側(cè)身讓開,“等著吧,老爺這會兒沒空?!闭f完,也不管孔墨卿是否進(jìn)來,徑自轉(zhuǎn)身,踏著院子里光潔的青石板路,往燈火通明的主屋去了。
孔墨卿沒有進(jìn)去,只是默默站在門檐下狹窄的干地上,盡量縮著身子,避免更多的雨水打在身上。他抱著包袱,像抱著一塊冰。門檐上的雨水匯聚成線,滴落在他腳邊不遠(yuǎn)的地方,濺起小小的水花。
過了許久,久到孔墨卿感覺懷里的包袱都變得冰冷沉重時,那管事才慢悠悠地踱了回來,手里捏著幾個銅板。
“喏,”管事把銅板隨手往孔墨卿面前一遞,“老爺說了,字還算工整,就是太慢。這點(diǎn)工錢,拿著吧。下個月初七,鎮(zhèn)東頭老李家的碑也歸你刻了,別誤了時辰。”銅板冰涼,落在孔墨卿同樣冰冷的手心,發(fā)出幾聲短促、微弱的脆響。
孔墨卿的手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握緊了那幾枚帶著管事體溫的銅板。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像堵了一團(tuán)浸水的棉絮:“管事……能否……能否請老爺再預(yù)支些?內(nèi)子她……”
“預(yù)支?”管事嗤笑一聲,打斷了他,臉上的不耐煩更濃了,“孔先生,你當(dāng)老爺開善堂的?活兒還沒干利索呢,就想著伸手要錢?規(guī)矩懂不懂?趕緊回去吧,別杵在這兒礙事!”說著,也不等孔墨卿再開口,便用力一推門扇。
黑漆小門“砰”地一聲,在他面前重重關(guān)上,震落門檐上積存的雨水,冰冷地濺了他一臉。
孔墨卿僵立在門外,冰冷的雨水順著臉頰往下淌。他緩緩低下頭,攤開手掌。掌心躺著四枚磨得發(fā)亮的銅錢,邊緣冰冷堅硬,硌著皮膚。他慢慢收緊手指,銅錢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抬起頭,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隔絕了所有暖意與尊嚴(yán)的黑漆小門,然后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重新踏入門外無邊無際的冷雨之中。濕透的青布長衫緊緊貼著他嶙峋的脊背,每走一步,都顯得異常沉重。那點(diǎn)銅錢,像燒紅的炭,烙在他冰冷的掌心深處。
藥鋪里彌漫著一股復(fù)雜濃烈的氣味,各種草木根莖混合著陳年積塵的味道。高高的柜臺后面,坐著一個戴著老花鏡、精瘦的掌柜,正低頭撥弄著算盤珠子,發(fā)出噼啪的脆響。孔墨卿走到柜臺前,默默地將那四枚帶著他體溫的銅錢放在油膩發(fā)亮的柜臺上。
掌柜眼皮都沒抬,手指依舊在算盤上飛舞,只從鼻子里哼出一個字:“嗯?”
“勞駕,”孔墨卿的聲音干澀沙啞,“抓一副藥,治肺癆……咳喘的方子。”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下去,“就這些錢……能抓多少,便抓多少吧。”
掌柜終于停了手,慢悠悠地抬起頭,透過鏡片上方打量著孔墨卿。那目光銳利得像刀子,掃過他洗得發(fā)白、打著補(bǔ)丁的青衫,掃過他枯瘦凹陷的臉頰,最后落在那四枚孤零零、顯得格外寒酸的銅板上。
“孔先生,”掌柜的嘴角向下撇了撇,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了然,“這點(diǎn)錢?連最次的甘草片都抓不了幾錢。肺癆?那是富貴病,耗錢的營生。您……”他拖長了調(diào)子,手指在銅板上隨意撥弄了一下,發(fā)出丁當(dāng)?shù)妮p響,意思不言而喻。
孔墨卿的脊背似乎更彎了些,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灰白的線。他沒有看掌柜,目光落在柜臺上那幾枚銅錢旁邊一道深深的劃痕上。
掌柜見他沉默,搖搖頭,嘆了口氣,帶著一種虛假的同情:“唉,不是我不幫你。世道艱難,藥也金貴。要不……您再去想想別的法子?”他不再多說,重新低下頭,噼里啪啦地?fù)芾鹚惚P,那聲音在寂靜的藥鋪里顯得格外刺耳。
孔墨卿站在那里,像一根被釘在恥辱柱上的木樁。藥鋪里那股混雜的氣味此刻變得無比辛辣嗆人,直沖他的鼻腔和喉嚨。他盯著那幾枚銅錢,仿佛要把它看穿。最終,他伸出枯瘦的手,極其緩慢地、一根一根手指地收攏,將四枚銅錢重新攥回手心,那冰冷的金屬邊緣再次硌進(jìn)皮肉。他不再說話,只是沉默地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挪出了藥鋪的門檻。身后,算盤的噼啪聲,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鞭子抽打著他的背脊。
夜,黑得像浸透了濃墨??啄潋榭s在冰冷的灶膛口,借著那點(diǎn)微弱的、將熄未熄的余燼取暖。里屋的咳嗽聲已經(jīng)微弱下去,變成一種斷續(xù)的、風(fēng)穿過破洞般的嘶嘶聲,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拉扯著孔墨卿的神經(jīng)。
他手里捏著一小塊冰冷的雜面餅子,硬得像石頭。他掰下一小塊,放進(jìn)嘴里,用唾液慢慢濡濕,再用僅剩的幾顆好牙艱難地磨著。餅渣粗糙地刮過喉嚨,帶來一陣刺痛。他下意識地想去拿水瓢,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瓦罐里空空如也。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拍門聲驟然響起,打破了死寂,也驚得孔墨卿手一抖,剩下的半塊餅子掉在了冰冷的灰燼里。
“孔先生!孔先生!開門!快開門!”門外傳來粗嘎焦急的喊聲,是隔壁賣豆腐的老張頭。
孔墨卿心里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攫住了他。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灶膛邊爬起來,踉蹌著沖到門邊,用力拉開了沉重的門閂。
老張頭渾身濕透地站在門外,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神色倉惶:“快!快去學(xué)堂那邊!你家繁森……繁森他……被兵抓了!就在學(xué)堂門口!”
仿佛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了混沌的腦海,孔墨卿只覺得耳朵里嗡的一聲,眼前一陣發(fā)黑。繁森?被抓?學(xué)堂門口?這幾個詞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抽搐。他甚至來不及細(xì)想,身體已經(jīng)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他一把推開擋在門口的老張頭,像一支離弦的箭,一頭扎進(jìn)了門外瓢潑的冷雨黑夜中。
雨下得更大了,傾盆如注,冰冷的雨水瘋狂地抽打在他的臉上、身上。他跌跌撞撞地在濕滑的石板路上奔跑,鞋子掉了也渾然不覺,赤腳踩在冰冷的泥水里。黑暗中,他只能憑著本能朝著鎮(zhèn)東頭那點(diǎn)隱約的光亮——崇實(shí)國民學(xué)堂的方向狂奔。
“讓開!都讓開!”粗暴的吼叫聲穿透雨幕。
“憑什么抓人!他只是個學(xué)生!”是年輕而憤怒的喊聲。
“學(xué)生?我看是亂黨!帶走!”更粗暴的回應(yīng)。
孔墨卿終于看到了。學(xué)堂門口那兩盞在風(fēng)雨中劇烈搖晃、發(fā)出慘白光暈的氣燈下,影影綽綽圍著一圈人。幾個穿著灰皮軍裝、背著長槍的兵丁,正粗暴地扭著一個瘦高年輕人的胳膊,要把他往一輛蒙著油布的大車上推搡。那年輕人奮力掙扎著,雨水打濕了他的短發(fā),緊貼在額頭上,他抬起頭,朝著黑暗和人群憤怒地嘶喊。
就在那年輕的面孔抬起的瞬間,借著慘白搖曳的燈光,孔墨卿看清了——那張臉,輪廓依稀有著他年輕時的影子,但眉宇間卻充滿了陌生的、燃燒般的憤怒和決絕!那是孔繁森!是他當(dāng)年親手送進(jìn)新式學(xué)堂,盼著他“有出息”的兒子!
“繁森——!”一聲凄厲的、不似人聲的嘶吼猛地從孔墨卿喉嚨里迸發(fā)出來,蓋過了雨聲和喧囂。他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不顧一切地朝著那團(tuán)混亂的光影撲去。
扭打推搡中的孔繁森猛地聽到了這聲嘶喊,身體劇烈地一震。他奮力扭過頭,目光穿透密集的雨簾和晃動的人影,準(zhǔn)確地捕捉到了那個正不顧一切撲來的、瘦削而狼狽的身影——他的父親??追鄙难壑兴查g閃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有驚愕,有痛苦,或許還有一絲無法言說的羞恥?但那光芒只是一閃即逝,隨即被更深的憤怒和一種冰冷的決絕所取代。他死死地盯著孔墨卿沖來的方向,嘴唇翕動,似乎在喊什么。
“爹——別過來!回去——!”
聲音被粗暴的喝罵和推搡聲淹沒了。一個兵丁不耐煩地狠狠搡了他一把,孔繁森一個趔趄,被猛地推進(jìn)了黑魆魆的車廂里。油布簾子刷地落下,隔絕了內(nèi)外。
“駕!”車夫一聲吆喝,鞭子在空中炸響。沉重的車輪碾過濕漉漉的石板路,濺起渾濁的水花,迅速消失在雨夜的黑暗深處。
孔墨卿撲了個空,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冰冷的泥漿瞬間灌滿了他的口鼻,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他掙扎著抬起頭,臉上、頭發(fā)上沾滿了污泥,只看到那輛大車模糊的尾燈在黑暗中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一個微弱的光點(diǎn),然后徹底消失。雨點(diǎn)無情地砸在他身上,四周的人群在指指點(diǎn)點(diǎn),竊竊私語聲像嗡嗡的蚊蠅鉆進(jìn)他的耳朵。
他趴在冰冷的泥水里,一動不動,像一具被遺棄的破敗木偶。雨水沖刷著他臉上的污泥,沖刷著他空洞的眼窩。方才兒子被推進(jìn)車廂前那最后一眼——冰冷、陌生、帶著決絕的拒絕——如同淬毒的匕首,深深地扎進(jìn)了他的心臟,比這冰冷的雨水更讓他感到徹骨的寒意。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不知是哭還是笑,最終化作一陣劇烈的嗆咳,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在這骯臟的泥水里。
雨水冰冷刺骨,無情地沖刷著泥濘的小院,也沖刷著孔墨卿的脊背。他像一截被雷劈焦的枯木,蜷縮在灶膛冰冷堅硬的磚地上,濕透的青布長衫緊貼著嶙峋的骨頭,寒氣一絲絲滲入骨髓。里屋那斷斷續(xù)續(xù)、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呼吸聲,不知何時,徹底消失了。
死寂。一種比雨聲更沉重、更粘稠的死寂彌漫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孔墨卿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不是冷,而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痙攣。他極其緩慢地、一寸一寸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空洞地望向里屋那扇低矮、黑洞洞的門。沒有光,沒有聲息,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寂靜,像一張巨大的、濕透的裹尸布,沉甸甸地覆蓋下來。
他掙扎著想爬起來,手腳卻像灌滿了冰冷的鉛塊,沉重得不聽使喚。他用手肘撐著冰冷的地面,一點(diǎn)一點(diǎn),艱難地朝著那扇門挪去。每挪動一寸,都耗盡他殘存的力氣。指甲在粗糙的磚地上刮擦,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終于,他爬到了門邊。門檻不高,此刻卻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山梁。他喘息著,用盡全身力氣,將上半身探了進(jìn)去。
油燈早已熄滅。黑暗中,只能勉強(qiáng)分辨出床上那個模糊的輪廓。蕓娘靜靜地躺在那里,蓋著那床洗得發(fā)白的薄被,紋絲不動。
“蕓…娘?”孔墨卿的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diào),像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器。
沒有回應(yīng)。只有窗外雨打芭蕉,單調(diào)而凄涼。
他伸出手,顫抖著,朝著黑暗中那個輪廓摸索過去。指尖先是觸碰到冰冷的被面,然后,一點(diǎn)一點(diǎn),極其緩慢地向上移動,終于觸碰到了她的臉頰。
冰冷。一種毫無生氣的、巖石般的冰冷,瞬間順著他的指尖蔓延至全身。那冰冷如此徹底,如此絕望,瞬間凍結(jié)了他殘存的所有僥幸。
那只枯瘦的手,像被無形的利刃斬斷,猛地僵在了半空。隨即,劇烈的顫抖如同電流般傳遍全身??啄浜韲道锇l(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猛地抽回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身體無法控制地蜷縮起來,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門檻上。
“嗬…嗬……”沉悶而破碎的喘息聲從他指縫間艱難地擠出。沒有眼淚,只有身體無法抑制的劇烈痙攣,像一尾被拋上岸的魚,在冰冷的絕望中徒勞地掙扎。他蜷縮在門檻旁,臉埋在冰冷骯臟的地面,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像樣的哭聲。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大,嘩嘩地響著,無情地覆蓋了屋里這無聲的、撕裂心肺的崩塌。
日子在麻木的刻刀下,被一寸寸削薄。
孔墨卿佝僂的脊背似乎被無形的巨石壓得更彎了。他依舊穿梭在鎮(zhèn)上的高門大戶之間,接那些為亡者刻碑的活計。只是腳步更沉,眼神更空。刻刀在冰冷的青石上游走,發(fā)出單調(diào)而刺耳的刮擦聲。他刻下一個個陌生的名字,陌生的生卒年月,陌生的“顯考”、“先妣”。每一個字都方方正正,橫平豎直,如同他早已死去的心跳,刻板,冰冷,不帶一絲活氣。仿佛刻的不是碑,只是他在這冰冷人世繼續(xù)呼吸的憑證??掏?,接過那幾枚同樣冰冷的銅板,再走向下一塊等待被文字宣告死亡的石頭。鎮(zhèn)上人偶爾瞥見他,都像避讓穢物般匆匆繞開,低聲的議論如同蚊蚋:“喏,那個給死人寫字的孔呆子……”“晦氣!聽說他屋里那個癆病鬼也沒了……”
清明近了??諝饫飶浡环N潮濕的、混合著泥土和腐爛草木氣息的味道。王家管事帶來的活計分量格外沉重——整整一百塊新碑,趕在清明落葬前刻完。工錢,依舊是那點(diǎn)硌手的銅板。
孔墨卿把自己關(guān)在早已不是書塾的破屋里,不分晝夜地刻。屋里不再有咳嗽聲,只有刻刀刮石的單調(diào)噪音,和角落里那張空蕩蕩的硬板床。油燈昏暗的光暈里,他佝僂的身影被放大、扭曲,投射在斑駁的墻壁上,像一具不知疲倦的骷髏??痰赌ザd了,換一把;手指被石屑和刻刀磨破,滲出血絲,染紅了冰冷的石頭,他就用破布胡亂纏一下。他刻得又快又狠,仿佛不是在刻字,而是在和某個看不見的敵人搏斗,要將所有的力氣、所有的絕望、所有的麻木都傾注進(jìn)這無情的石頭里。
最后一刀落下,是在清明前夜。油燈的火苗跳動著,發(fā)出噼啪的輕響,燈油幾乎耗盡。孔墨卿放下刻刀,布滿血絲的眼睛空洞地望著滿屋子林立的石碑。一百塊冰冷的青石,像一片沉默的墓碑森林,在搖曳的燈影里散發(fā)著陰森的寒氣。每一塊碑都刻著陌生的名字,此刻卻仿佛都在無聲地嘲笑他。
他猛地站起身,一陣眩暈襲來。他扶著冰冷的石碑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不行,得把這些碑送到王家墳山去,就在今夜。他抓起墻角那盞將滅未滅的油燈,推開了吱呀作響的木門。
門外,夜風(fēng)裹挾著濃重的濕氣撲面而來,帶著山雨欲來的沉悶。沒有月光,只有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沉甸甸地壓在頭頂。
王家新辟的墳山在鎮(zhèn)外亂葬崗邊緣的山坳里。孔墨卿推著一輛吱嘎作響、隨時可能散架的獨(dú)輪車,車上壘著他刻好的最后幾塊石碑。沉重的石碑壓得獨(dú)輪車深深陷入泥濘的小路,每一步都異常艱難。風(fēng)在山坳里打著旋,發(fā)出嗚嗚的悲鳴,卷起枯葉和紙錢灰燼,撲打在他臉上。遠(yuǎn)處,幾點(diǎn)幽綠色的磷火在黑暗中無聲地飄蕩,忽明忽滅。
終于到了地方。一片新翻開的黃土地,散發(fā)著濃烈的、潮濕的泥土腥氣。幾十個挖好的墓穴像大地張開的黑色巨口,無聲地排列著。旁邊,雜亂地堆著些嶄新的、尚未刻字的空碑,在黑暗中泛著慘白的光。
孔墨卿放下車,喘著粗氣,將最后幾塊刻好的碑一一搬下,按照管事交代的位置,一塊塊豎立在對應(yīng)的墓穴前。冰冷的石碑觸手生寒。
只剩下最后一塊了。他彎下腰,雙手抓住碑沿,用力將它從獨(dú)輪車上拖下來。石碑很沉,落地時發(fā)出沉悶的鈍響。他喘了幾口粗氣,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才直起身,準(zhǔn)備將它豎到指定的位置——那是一個位置頗為“尊貴”、靠近山坳避風(fēng)處的新穴。
就在他俯身,準(zhǔn)備用力將石碑立起的剎那,那盞掛在獨(dú)輪車轅上、用來照明的微弱油燈,火苗猛地向上躥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椟S的光線在這一瞬,恰好掃過石碑的正面。
孔墨卿的動作驟然僵??!
他像是被無形的冰錐釘在了原地,渾濁的眼珠死死地、不敢置信地瞪著眼前石碑上那幾行剛剛刻好、墨跡尚未干透的字。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
**孔墨卿之墓**
**生于同治元年**
**歿于民國四年清明**
**不孝子 孔繁森 泣立**
“孔墨卿”三個字,工整的館閣體,方方正正,橫平豎直,和他刻了一輩子的無數(shù)名字一樣規(guī)矩。只是那名字,赫然是他自己的!
生于……歿于……就在今夜?就在此刻?民國四年清明……
“不孝子……孔繁森……”孔墨卿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干裂的唇皮因劇烈的顫抖而開裂,滲出血絲,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一股冰冷的寒氣從腳底板猛地竄起,瞬間凍結(jié)了他的四肢百骸,直沖天靈蓋!肺里的空氣仿佛被瞬間抽空,窒息般的悶痛攫住了他的心臟。
繁森?他的兒子?那個被兵抓走的兒子?他……他還活著?他回來了?可他……他給自己立碑?!就在今夜?就在這清明的墳山?他盼著自己……死?
“嗬……嗬嗬……”一種古怪的、如同破舊風(fēng)箱漏氣般的聲響從孔墨卿喉嚨深處擠出來。他死死盯著碑上那三個字——“孔墨卿”,視線像生了銹的鈍刀,一遍遍刮過那冰冷的筆畫。一股無法形容的、混雜著極度荒謬、冰冷刺骨的悲涼和一種被徹底碾碎的暴怒,如同巖漿般在他冰冷的軀殼里轟然炸開!
“啊——!”
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嘶嚎猛地撕裂了墳山的死寂!孔墨卿佝僂的身體里爆發(fā)出駭人的力量,他像一頭徹底瘋狂的困獸,猛地彎下腰,雙手死死抓住地上那塊刻著他名字的冰冷石碑!枯瘦的手指爆出青筋,指甲瞬間在堅硬的石頭上崩裂,鮮血淋漓!
“滾開!滾開——!”他嘶吼著,聲音扭曲變形,充滿了無盡的怨毒和毀滅一切的瘋狂。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塊沉重的石碑狠狠抱了起來,然后,用盡畢生的兇狠,朝著旁邊一塊巨大的、尚未刻字的空碑猛砸過去!
“哐——?。?!”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在山坳里炸開!兩塊堅硬的青石猛烈碰撞!火星在黑暗中四濺!
刻著“孔墨卿”三個字的那塊墓碑,應(yīng)聲碎裂!石屑如同冰雹般迸射開來!那三個方方正正、耗盡他一生心血也最終囚禁了他一生的名字,在狂暴的撞擊下瞬間扭曲、崩解,化作無數(shù)飛濺的碎石!
巨大的反震力讓孔墨卿雙臂劇痛,虎口崩裂,鮮血順著顫抖的手臂汩汩流下。他踉蹌著后退幾步,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濺起一片泥漿。他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喉嚨里發(fā)出拉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堆碎裂的石塊,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癲狂的火焰,仿佛剛剛砸碎的不是一塊墓碑,而是他自身那早已腐朽不堪、卻仍被這名字束縛著的軀殼。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一個清晰的、帶著復(fù)雜情緒的聲音,穿透了他粗重的喘息和耳鳴,從他身后那片濃重的黑暗里傳了過來:
“爹……”
孔墨卿的身體猛地一僵!所有的動作、所有的嘶吼、所有的癲狂,瞬間凍結(jié)。
那聲音繼續(xù)響起,低沉、疲憊,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他剛剛被撕裂的心口:
“……收手吧?!?/p>
“別再為死人寫字了?!?/p>
風(fēng),不知何時停了。山坳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那堆刻著他名字的碎石,在冰冷的泥地里,無聲地嘲笑著這荒誕的人間??啄浣┯驳亍O其緩慢地扭過頭,布滿血污和泥漿的臉上,一雙空洞的眼睛,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那無邊的黑暗,茫然地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