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星光那么遠天還死黑著,風像砂紙,蹭著人臉皮刮過去,帶走最后一點水汽。五點,
肖星星踩著凍硬的泥路出門了。腳下那雙球鞋,裂口又大了些,像咧開的嘴,嘲笑著他。
紫紅的腳趾頭露在外面,凍得沒了知覺,像釘在鞋幫上的兩顆冰疙瘩。他縮著脖子,
破書包輕飄飄,里頭就三本書,一支快寫禿的圓珠筆,
還有半塊硬得像石頭的雜糧餅——那是昨天省下的晚飯。胃里空得發(fā)慌,像被冷風掏了個洞,
又塞進一把冰碴子,絞著疼。路過村口池塘,冰面蓋著層薄雪。他停住腳。
水里映出個人影:頭發(fā)亂糟糟支棱著,像頂了個凍僵的鳥窩。顴骨凸出來,臉頰深深凹下去,
嘴唇裂了幾道血口子,干得像秋后地里的苞米皮,一扯就疼。只有那雙眼睛,
映著灰白死寂的天光,還清亮著,帶著點狼崽子般的倔,死死盯著水里的倒影?!安荒苓t到。
”他啞著嗓子對自己說,聲音干澀得像兩塊砂紙在摩擦。遲到了,得站教室后頭,
聽人笑“窮鬼遲到狗”,那笑聲像針,能把人釘在恥辱柱上。教室里有暖氣,呼呼響,
熱風烘烤著前排穿厚羽絨服的同學。他縮在靠窗的角落,窗戶結了厚厚的霜,
像蒙著一層磨砂玻璃,映著整個班模糊晃動的影子,熱鬧是他們的。寒氣從窗縫里鉆進來,
蛇一樣纏著他的腿。講臺上,語文老師挨個收打印錢?!靶ば切?,”老師停在他面前,
眉頭習慣性地擰著,像面對一個解不開的難題,“你的,十塊?!比嗳说难壑樽樱?/p>
刷地釘在他身上??諝馑查g凝固,暖氣片的嗡嗡聲變得格外刺耳。
他感覺后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手伸進褲兜,只摸出兩枚冰涼的硬幣,沾著他掌心的冷汗,
叮當碰了下響,那聲音在寂靜里炸開,格外清脆,也格外難堪。他攥緊拳頭,
指甲狠狠掐進手心肉里,尖銳的疼痛讓他混沌的腦袋清醒了一瞬。
“老師……先給兩塊……剩下的,下次……下次補?!甭曇舳兜脜柡?,
像寒風里最后一片枯葉,臉燙得能烙餅,耳朵里嗡嗡作響。“啥?”老師眉頭擰成了疙瘩,
聲音拔高,像根淬了冰的針,猛地扎進他耳朵里,“你說啥?再說一遍!”那眼神像探照燈,
把他從里到外照得無處遁形?!跋冉o兩塊……剩下的,下次……補。
”他感覺聲音在喉嚨里打滑,像踩在冰面上,隨時會摔倒。臉燒得更燙了,
幾乎能聽見血液奔流的轟鳴。前排不知誰“噗嗤”一聲,像點燃了引線,笑聲嗡嗡地漲上來,
圍著他打轉(zhuǎn),一下一下,刮著他耳朵,比窗外的寒風更刺骨。那笑聲里,有嘲弄,有優(yōu)越,
還有一種看慣了塵埃般的麻木。他趴在桌上,把滾燙的臉頰貼在冰冷的桌面,試圖降溫。
肚子咕嚕嚕叫,像有只手在里面擰,擰得腸子都打了結。他用手死死按著胃,閉上眼。
昨晚家里斷了電,蠟燭也點完了,媽在炕上咳得撕心裂肺,沒力氣做飯。
他就著窗外一點慘淡的雪光,啃了半個硬饅頭,噎得直抻脖子。凌晨跑出來前,
灌了兩口缸里結著冰碴的涼水,這會兒胃里早空了,火燒火燎,像塞進了一塊燒紅的炭。
他不敢哭。也不想哭??蘖?,沒人會看他一眼,只會笑得更響。
眼淚是這地方最不值錢的東西,流干了,也換不來半塊饅頭。下午體育課,冷得邪乎,
零下三度,吐口唾沫落地都能砸個坑?!芭馨税倜?!挑人去市里比賽!
”體育教練裹著軍大衣,瞇著眼,像挑選牲口一樣掃視著凍得縮手縮腳的隊伍。
目光最后停在肖星星身上,那小子穿著單薄的運動服,嘴唇凍得發(fā)紫,但站得還挺直。
“小子,”教練揚了揚下巴,“你去試試?!薄拔??”他愣住了。從小到大,
沒人說過他是啥“苗子”,除了“窮鬼苗子”。跑步?只是為了省下那點可憐的車票錢,
每天在凍土上狂奔幾里地練出來的腳力?!叭グ?!”教練口氣像說今天吃啥,“跑出好名次,
市里前五,有很大希望保送縣重點!不用中考!”這話像塊石頭,砸進他死水般的心里。
縣重點?夢里都不敢想的地方。那意味著暖和的教室,明亮的燈光,
或許……還有食堂里熱騰騰的飯菜?他喉嚨發(fā)干,像堵了把沙子,使勁咽了口唾沫,
只嘗到一股鐵銹味。他盯著教練,點了點頭,動作有點僵硬,像生銹的機器突然被啟動。
那雙清亮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點微弱卻執(zhí)拗的火苗——不是為了比賽,
是為了“保送”,為了那條母親夢里都不敢提的“路”。跑道凍得邦邦硬,
像塊巨大的磨刀石。冷風刮得他睜不開眼,淚腺被刺激得分泌出一點液體,
瞬間就在睫毛上結了冰。他吸了口氣,冰冷的空氣像刀子捅進肺里,心在腔子里撞得咚咚響,
震得肋骨都在疼?!邦A備——跑!”發(fā)令槍響的瞬間,他腦子一片空白,
只有教練那句“保送”和母親灰敗的臉在眼前閃了一下。他沖了出去。風在耳邊吼,
像無數(shù)厲鬼在尖嘯。心跳像擂鼓,瘋狂地敲打著胸腔,震得他眼前陣陣發(fā)黑。
他不知道能不能跑贏那些穿著嶄新跑鞋的同學,但他知道,這次要是抓不住,這輩子,
就真被這凍土釘死了。八百米,像沒有盡頭。
腳踝的舊傷(那是去年冬天為省車費走冰路摔的)在每一次蹬地的瞬間都傳來尖銳的刺痛,
像有把生銹的鈍刀在里面剜、攪。喉嚨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肺管子生疼,像要炸開。胃里空得發(fā)虛,隨著奔跑的顛簸,
那半塊雜糧餅似乎變成了堅硬的石頭,硌得他痙攣。他不敢停?!翱欤≡倏禳c!
”他在心里嘶吼,吼得自己耳膜嗡嗡作響,蓋過了風聲。眼前模糊了,天灰得像塊臟抹布,
沉沉地壓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遠處有鳥飛過,黑點一閃就沒了,自由得像一個遙遠的夢。
他喘著粗氣,冰冷的空氣割裂著氣管。那一刻,他仰頭,灰蒙蒙的天幕無邊無際,
他忽然覺得,頭頂那片叫“星光”的東西,遠得連影子都摸不著,
冰冷得像母親病床上的輸液瓶。第二章:暴露的秘密雪粒子打在書頁上,沙沙響,
像無數(shù)細小的蟲子在啃噬。肖星星抱著課本,縮在村口那根昏黃的路燈柱下,
身體蜷得像只凍僵的蝦。燈柱冰冷,靠上去像貼著一塊鐵板。
手指頭凍得像十根紫紅的胡蘿卜,僵硬得不聽使喚,翻頁都費勁,
指關節(jié)彎曲時發(fā)出細微的咔吧聲。腦子卻像燒著的炭,拼命記著那些蝌蚪似的英文單詞,
每一個字母都像一根針,扎進他凍木了的神經(jīng)里。他必須記住,這是“路”上的一塊磚。
“肖星星?”聲音怯生生的,帶著點驚,像雪地里突然踩斷了枯枝。他猛地回頭。幾步外,
站著同桌小雪,書包沉甸甸地壓著瘦削的肩,鼻尖凍得通紅,像顆熟透的小櫻桃,
眼睛瞪得老大,里面盛滿了難以置信和……心疼?“你……你咋在這兒?”小雪跑過來,
踩得腳下的積雪咯吱咯吱響,像在替他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她呼出的白氣在昏黃的燈光下散開。
他慌得想把書藏到身后,手凍得麻木,書“啪嗒”一聲掉在雪地上。他像被燙到一樣,
趕緊彎腰去撿,拍掉書頁上沾的雪沫,動作笨拙又狼狽。他站起來,低著頭,
不敢看她那雙濕漉漉、干凈得像山泉的眼睛?!拔摇磿?,
早點……”嗓子啞得像破鑼在砂石上摩擦,后面的話被一陣猛烈的寒風吹走了。
“可是……這么冷!天還沒亮透!你手都凍紫了!
”小雪看著他蜷縮的、布滿凍瘡裂口的手指,眼圈也跟著紅了,聲音里帶著哭腔,
“你每天都在這里嗎?就……就在這路燈下?”風呼呼吹過,卷起地上的雪沫子,
抽打在他們臉上。他沒吭聲,只是把凍得沒知覺的手往磨破的袖子里縮了縮,
仿佛這樣就能藏起所有的難堪和寒冷。教室七點才開門,
暖氣是給那些穿著厚棉襖、帶著保溫杯的人準備的。他不想讓人看見自己這副鬼樣子,
像條在寒夜里覓食的野狗?!敖o。”小雪忽然從鼓囊囊的棉襖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
不由分說地、硬塞進他手里。是個裹在塑料袋里的紅糖饅頭,還帶著她懷里的溫熱,
燙得他凍僵的手指猛地一哆嗦,差點沒拿住?!拔覌尅舳嗔恕圆煌?。”她飛快地說,
眼神躲閃著,不敢看他窘迫的臉,
只盯著自己腳上那雙刷得干干凈凈、沒有一絲泥點的雪地棉鞋,
仿佛在為自己的謊言感到不安,“拿著!快吃!還熱乎呢!”他低著頭,
目光死死盯住那個雪白塑料袋里透出的、誘人的、帶著焦糖色的饅頭。手指一點點收緊。
那點溫熱,透過薄薄的塑料袋,燙著他凍僵的掌心,像一顆微小的火種,
順著麻木的神經(jīng)一路燒上去,一直燙到心口最冰最硬、結了厚厚一層霜的地方。
鼻子猛地一酸,一股巨大的熱流不受控制地沖上眼眶。他使勁眨著眼,咬緊牙關,
把那股幾乎要噴薄而出的熱氣壓下去,喉嚨里堵得生疼?!啊x了。
”聲音輕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地上,瞬間就被呼嘯的寒風卷走、碾碎。
小雪看著他低垂的頭、劇烈聳動的瘦削肩膀和那拼命壓抑的顫抖,眼淚到底沒忍住,
大顆大顆地滾了下來,在凍紅的臉頰上劃出亮晶晶的痕,瞬間又被凍成了冰線。
“肖星星……”她吸了吸鼻子,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一種無能為力的痛,
“你別一個人硬撐……撐不住的時候……告訴我一聲,行不?
就……就當告訴我一聲……”路燈昏黃的光暈里,雪花還在不知疲倦地飄著,
打著旋兒落在他沾了雪沫、像枯草般的頭發(fā)上,落在她凍得通紅的鼻尖和掛滿淚珠的睫毛上。
他攥緊了手里那個小小的、滾燙的饅頭,仿佛攥住了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一點人間煙火氣。
第一次覺得,這刀子般的寒風里,好像……滲進了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暖意。
回家的路,他走得格外慢,像捧著一個易碎的夢。小心翼翼地剝開塑料袋,
一股混合著麥香和紅糖甜膩的熱氣撲面而來,熏得他眼睛發(fā)酸。他咬了一小口。
紅糖的甜味混著發(fā)酵麥子的香氣,在冰冷麻木的嘴里猛地炸開,
那久違的、純粹的甜味像一道電流,瞬間擊中了他。暖流順著干澀的喉嚨滑下去,
像一股溫熱的泉水,流進那個空蕩蕩、結了冰、被饑餓和寒冷反復蹂躪的胃里。那點甜,
那點暖,固執(zhí)地抵著無邊的寒冷和絕望,在他身體里艱難地開辟出一小塊暫時安全的角落。
他舔了舔干裂、被饅頭滋潤了一下的嘴唇,
嘗到了紅糖的甜和一絲血腥味(嘴唇裂口被牽動了)。他看著剩下的大半個饅頭,
猶豫了一下。胃在瘋狂叫囂,催促他吞下去。但他最終只是仔細地、把塑料袋口折了好幾折,
確保一點熱氣不會漏掉,然后才把它揣進懷里,貼著心口放好。那里,是離母親最近的地方,
也是他僅存的、一點微弱的溫度來源。第三章:生死簽 & 測試日夜,深得像口冰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