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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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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聲像鬼哭。

是那種最凄厲的,拽著人的魂往外扯的哭嚎。

雪片子被狂風(fēng)卷著,不是飄,是砸。狠狠砸在破廟搖搖欲墜的木門上,發(fā)出沉悶的、令人心悸的鈍響。

謝淵覺得自己的血都快被這昆侖山的風(fēng)雪凍住了。

內(nèi)力在四肢百骸間游走,一圈,又一圈,卻只能勉強抵御住那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

他盤膝坐在火堆的一側(cè)。

對面三尺開外,是王遺風(fēng)。

浩氣盟的盟主與惡人谷的谷主,就這么隔著一堆明明滅滅的殘火,詭異地共處于同一屋檐下。

誰也沒說話。

沉默像雪一樣,厚重,冰冷,幾乎要將人活埋。

這是他們被困在這座無名破廟的第三個時辰。

起初是追擊。一場策劃已久的、針對惡人谷精銳的圍剿。他親率浩天正氣,一路從南屏山追至昆侖。

然后,那場百年不遇的暴風(fēng)雪就來了。

鋪天蓋地,不見天日。

風(fēng)雪抹去了一切痕跡,也吞噬了他們的隊伍。等他回過神來,天地間只剩下他自己,以及不遠處那個同樣狼狽的黑色身影。

王遺風(fēng)。

那個名字在他齒間滾過,無聲無息,卻帶著淬了血的恨意。

王遺風(fēng)似乎比他更適應(yīng)這種寒冷。

或者說,這個人本身,就比昆侖的雪更冷。

他靠著一根殘存的廟柱,姿態(tài)算得上閑適,仿佛這里不是什么絕境,而是他雪魔宮的某個偏殿。

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戲謔與漠然的眼睛,此刻正凝視著跳動的火焰。

火光映在他的瞳孔里,一小簇,微弱地亮著,像遙遠寒夜里的孤星。

可謝淵知道,那底下是無盡的深淵。

是埋葬了自貢滿城冤魂的,不見底的深淵。

「咔噠。」

一聲輕響。

是火堆里最后一塊干木,終于不堪重負,斷裂開來。

火光猛地一矮,光線迅速黯淡下去,周遭的黑暗立刻得寸進尺地壓了過來。

寒意更甚。

謝淵動了。

他起身,走向角落里那堆他們搜集來的、唯一能當(dāng)柴燒的朽壞供桌。

他彎腰,伸手,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塊木頭時,一道凌厲的指風(fēng)擦著他的耳廓飛過,「嗤」的一聲,釘入他身后的墻壁。

入木三分。

謝淵的動作停住了。

他沒有回頭。

「王谷主這是何意?」

他的聲音很穩(wěn),聽不出情緒,像昆侖山上萬年不化的冰。

「沒什么?!?/p>

王遺風(fēng)懶洋洋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帶著一絲冰雪般的質(zhì)感。

「只是提醒一下謝盟主。」

「你我之間,可還沒到能將后背輕易留給對方的地步?!?/p>

謝淵緩緩直起身。

他轉(zhuǎn)過來,面對著王遺風(fēng),目光如炬。

「彼此彼此。」

王遺風(fēng)扯了扯嘴角,那算不上一個笑容。

「謝盟主一身正氣,內(nèi)力雄渾,想來是不懼這點風(fēng)寒的?!?/p>

「不如,這火,就讓給王某吧?!?/p>

這是挑釁。

赤裸裸的,屬于王遺風(fēng)式的挑釁。

謝淵的右手,已經(jīng)搭上了腰間的佩劍「巨闕」。

劍柄冰冷,堅硬。

只要他愿意,這間破廟里隨時可以濺滿鮮血——或許是他的,或許是王遺風(fēng)的。

但最終,他只是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將手移開了。

他重新走回火堆旁,坐下。

用行動給出了答案。

他可以不要這堆火。

但他不能在這時候,和王遺風(fēng)同歸于盡。

浩氣盟還需要他。中原武林,還需要他。

這是他身為盟主的責(zé)任。

是刻在他骨血里,一生都無法卸下的枷鎖。

王遺風(fēng)似乎有些意外。

他挑了挑眉,深深地看了謝淵一眼,那目光里有探究,有譏誚,還有些別的、更復(fù)雜的東西。

他終究也沒再說什么。

只是起身,將那塊朽木扔進了火堆。

火光重新旺盛起來,噼啪作響,驅(qū)散了些許寒意與黑暗。

廟里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風(fēng)聲,雪聲,還有火焰燃燒的聲音。

時間在這種煎熬中緩慢流淌。

謝淵閉上了眼。

他不敢看那跳動的火焰。

那會讓他想起很多事。

想起楓華谷的漫天紅葉,想起犧牲在惡人谷屠刀下的兄弟,想起那些年輕的、充滿希望的臉龐。

想起他每一次拔劍,每一次沖鋒,每一次……都無法挽回的失去。

盟主之位,是榮耀,更是孤冢。

他坐在這孤冢之上,年復(fù)一年。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東西被扔了過來,帶著輕微的破空聲,落在他的腿邊。

是個酒囊。

黑色的,陳舊的,上面還帶著不屬于他的體溫。

謝淵睜開眼,看向王遺風(fēng)。

對方已經(jīng)重新靠回了柱子上,雙眼閉著,仿佛剛才那個動作與他毫無關(guān)系。

「……」

謝淵沒有動那個酒囊。

他不懂王遺風(fēng)。

這個人行事,從來都毫無邏輯可言。隨心所欲,亦正亦邪。

上一刻他還能對你拔刀相向,下一刻,或許就會遞給你一囊烈酒。

就像那一年,在南屏山。

也是這樣的大雪天。

他追著王遺風(fēng),三天三夜,兩人都已是強弩之末。

最后在一處山坳里,王遺風(fēng)突然停了下來。

他沒回頭,只是問:「謝淵,你見過血腥味的花嗎?」

謝淵當(dāng)時只覺得荒謬。

他回答:「王遺風(fēng),你惡貫滿盈,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王遺風(fēng)笑了。

那笑聲在空曠的雪地里傳出很遠,說不出的悲涼。

「我見過。」

「它們開在雪地里,紅得像血,聞起來……」

他沒有說下去。

那天,王遺風(fēng)最終還是走了。

謝淵沒能留下他。因為就在他準(zhǔn)備出最后一招時,他看到了王遺風(fēng)的眼睛。

那里面沒有殺意,沒有戲謔,什么都沒有。

只有一片比昆侖飛雪更沉寂的,無邊無際的荒蕪。

那樣的眼神,讓他有一瞬間的遲滯。

高手過招,一瞬間,便足以定生死,分勝負。

舊憶翻涌上來,讓謝淵的心口有些發(fā)悶。

他拿起那個酒囊,拔開塞子。

一股辛辣、醇厚的酒氣撲面而來。

是燒刀子。

最烈的那種。

他仰頭,灌了一口。

酒液像一條火線,從喉嚨一路燒到胃里,瞬間點燃了四肢百骸。

那股盤踞在骨髓里的寒意,竟真的被驅(qū)散了不少。

他把酒囊扔了回去。

力道和角度,都和剛才王遺風(fēng)扔過來時一模一樣。

王遺風(fēng)精準(zhǔn)地接住,卻沒有喝。

他睜開眼,看著謝淵,忽然開口。

「謝盟主?!?/p>

「你后悔過嗎?」

這個問題,沒頭沒尾。

謝淵皺起了眉。

「后悔什么?」

「后悔……」王遺風(fēng)的目光落在火堆上,聲音很輕,「站上今天這個位置?!?/p>

謝淵沉默了。

他想起師父將浩氣盟交給他時的眼神,殷切,沉重。

想起他對著天下英雄立誓,要蕩盡天下宵小,還武林一片清明。

想起他將那個小女孩從戰(zhàn)亂中抱起,對方卻因為他滿身的殺氣而嚎啕大哭。

他這一生,都在踐行自己的道。

正義,俠道。

他背負著太多人的期望,也埋葬了太多人的尸骨。

他從未懷疑過自己的選擇。

但……后悔嗎?

在這樣一個人都看不見的風(fēng)雪絕境里,面對著自己一生的宿敵。

他第一次,無法干脆利落地說出那句「從未」。

「王遺風(fēng)?!?/p>

謝淵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你問我這個,不過是想動搖我的武道之心?!?/p>

「我輩行事,但求問心無愧。」

「后悔與否,不是你該問的。」

王遺風(fēng)聞言,低低地笑了起來。

「問心無愧……」

他重復(fù)著這四個字,像是在品嘗什么極具諷刺意味的佳肴。

「好一個問心無愧。」

「謝淵,你和我,其實是一樣的人。」

「我們都困在自己的牢籠里,出不去?!?/p>

「區(qū)別只在于,我的牢籠,是我自己建的?!?/p>

「而你的……」

他頓了頓,抬眼,目光銳利如刀,直直刺向謝淵。

「是天下人,為你建的。」

謝淵的心,猛地一震。

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風(fēng)雪更大了。

破廟的門被吹得砰砰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火光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在斑駁的墻壁上扭曲,糾纏。

天,就這么一點點,亮了。

不是那種清朗的黎明。

而是風(fēng)雪暫歇后,從厚重云層里透出的,一片慘白色的天光。

死氣沉沉的,沒有半點溫度。

外面的風(fēng)聲小了下去。

他們都知道,這場短暫的休戰(zhàn),結(jié)束了。

謝淵站了起來。

王遺風(fēng)也站了起來。

兩人隔著那堆已經(jīng)只剩下余燼的火堆,遙遙相對。

巨闕劍在鞘中,發(fā)出細微的嗡鳴。

王遺風(fēng)的指尖,有雪白的寒氣在繚繞。

他們誰都沒有先動。

目光在空中交匯,廝殺,糾纏,比任何一場真刀真槍的對決都要兇險。

許久。

王遺風(fēng)忽然笑了。

「謝盟主。」

「請吧?!?/p>

「出了這扇門,你我,不死不休?!?/p>

謝淵看著他,嘴唇抿成一條堅毅的直線。

最終,他只說了三個字。

「我等你?!?/p>

說完,他轉(zhuǎn)身,推開那扇破舊的木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門外,是白茫茫一片的昆侖雪境。

王遺風(fēng)站在原地,沒有動。

他看著謝淵的背影,消失在風(fēng)雪深處。

然后,他低下頭,看向那堆即將熄滅的殘火。

那一小撮最后的、微弱的火苗,在清晨慘白的光線下,終于顫抖了一下,徹底湮滅。

只余一縷青煙,裊裊升起,又迅速散去。

什么都沒有剩下。

FIN.


更新時間:2025-07-05 08:1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