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中原以來,戰(zhàn)事的腥氣,似乎連圣教黑沼的瘴氣都蓋不過去。
狼牙軍的鐵蹄踏碎了太多山河,血腥味順著風(fēng),從遙遠的北方一直吹到潮濕的南疆,帶著一種腐朽的、令人作嘔的甜。
它鉆進每一個活人的鼻腔,提醒著他們,這是一個隨時都可能死去的時代。
月光是今夜唯一的奢侈。
也是唯一的干凈東西。
冷白的,了無溫度的,像一塊上好的寒玉,被漫不經(jīng)心地懸在南疆墨綠色的天鵝絨上。
它照著底下連綿的營帳,也照著那些本不該出現(xiàn)在此地的,屬于五仙教的毒蟲與猛獸。
它們在月下潛行,鱗甲上反射著幽冷的光,是這片土地最忠誠的衛(wèi)士。
曲云處理完最后一卷關(guān)于前線藥材調(diào)度的教務(wù),指尖還沾著朱砂的澀意和草藥的苦味。
她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頭頂沉重的銀飾也跟著發(fā)出一陣細碎的輕響。
這套頭飾是教主的象征,華美,卻也冰冷,壓在頭頂,如同她無法卸下的責(zé)任。
作為教主,她必須清醒,必須決斷。
每一個決策都關(guān)系著數(shù)百上千弟子的性命,也關(guān)系著整個五仙教在這場滔天浩劫中的存亡。
她不能倒下。
推開竹樓的小窗,屬于南疆的濕熱夜風(fēng)撲面而來,帶著草木的生息,暫時沖淡了她鼻尖縈繞的血與火的味道。
營地里很靜。
白日里還喧鬧的蛙鳴與蟲嘶,此刻都被壓得很低,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弟子們大多歇下了,連巡夜的腳步聲都放得極輕,繞開教主所在的竹樓,怕擾了她的清夢。
可她沒有夢。
許久都沒有了。
夢境是屬于那些內(nèi)心還有安寧角落的人的,而她的心,早已是一片被萬蠱啃噬過的荒原。
偶爾入眠,也只剩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黑暗中那雙沉默的,再也不會映出她模樣的眼睛。
她從懷中取出一支通體碧綠的玉笛。
笛身被主人的體溫捂得溫潤,在清冷的月色下,流淌著一層薄薄的、水一樣的光。
這是他當(dāng)年送的,從江南帶來的,說是最配她。
她將玉笛湊到唇邊,冰涼的觸感讓她混沌的思緒清明了一瞬。
第一個音節(jié)吹出來時,有些顫。
音不成調(diào)。
她停下來,深吸了一口氣,氣息里全是這片土地獨有的味道。陌生,卻又無比熟悉。
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就像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教主這個身份,習(xí)慣了裙擺下跟隨的圣蝎,習(xí)慣了身邊再也沒有那個會笑著叫她「阿云」的少年。
笛聲再次響起。
曲子很舊了。
舊得像是上輩子的事。
那時候她還不是背負著整個南疆命運的五仙教教主,只是七秀坊水云坊里一個普普通通的弟子。
會為了博得心上人一笑,偷偷跑到西湖邊,迎著晚風(fēng)練習(xí)新學(xué)的曲子。
那時候,他也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他……
曲云的指尖猛地一頓,一個高音險些破開。
笛聲也跟著斷了一瞬,像一根被驟然繃斷的琴弦,在靜夜里格外刺耳。
她闔上眼,眼前卻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那些散亂的,斷篇殘簡的影子。
是揚州城上空絢爛又短促的煙花。
是藏劍山莊弟子身上,比日光還要耀眼的明黃色衣角。
是西子湖畔粼粼的波光,映著一把沉甸甸的,他視若生命的君子劍。
那時的他還會在她吹錯一個音后,用指節(jié)輕輕敲她的額頭,嘴上說著「真笨」,眼里卻全是藏不住的笑意。
他會奪過她的笛子,親自吹上一遍,那悠揚的笛聲便會引得湖里的錦鯉都探出頭來。
還有那個少年人清朗的,總是帶著一絲寵溺笑意的聲音,穿過人海,穿過歲月,清晰地響在耳邊。
「阿云?!?/p>
他總是這么叫她。
仿佛她是這世間最珍貴的寶貝。
笛聲又響起來,續(xù)上了方才的斷點。
只是這一次,曲調(diào)里添了幾分藏不住的澀意與決絕,如同最烈的酒,也如同最毒的蠱。每一個音符,都在泣訴著回不去的過往。
音律在潮濕的夜霧里流轉(zhuǎn),飄得很遠,纏繞上遠處營地外圍那些巨大的、在月下呈現(xiàn)出詭異藍紫色的毒性植物,又散入更深、更沉的黑暗里。
她知道他在。
一直都在。
從她接任教主的那天起,從他自愿走入那個萬蠱坑開始,他就成了她無法擺脫的影子。
一道沉默的,一道忠誠的,一道無法磨滅的烙印,刻在她生命的所有角落。
她看不見他,但她能感覺到他。
那道沉默的,幾乎沒有存在感的視線,正從某處她看不見的陰影里,牢牢地投射過來。
像一張網(wǎng),將她密不透風(fēng)地籠罩。
是守護,也是囚籠。
……
孫飛亮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樹投下的陰影里。
盤結(jié)的氣根如巨蟒般垂下,將他的身形完美地隱匿。他那身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衣物,與樹干的紋理別無二致。
他與黑暗幾乎融為一體。
若不是那身形輪廓在月光下,偶爾會因為細微的動作而顯現(xiàn)出一絲猙獰扭曲的邊緣,任誰也無法發(fā)現(xiàn)這里還藏著一個「活物」。
像個人,又不太像。
他沒有呼吸。
至少,沒有屬于「人」的溫?zé)岷粑?/p>
他的胸腔里是一片死寂的冰冷,只有那些被他以血肉飼養(yǎng)的蠱蟲,在緩慢蠕動時,會發(fā)出細微到不可聞的摩擦聲。
它們是他的命,是他的力量,也是他的牢籠。
笛聲傳來的時候,那些潛藏在他體內(nèi),因為夜色而有些躁動的,嗜血的蠱蟲,忽然就奇跡般地安分了下去。
像是被一雙溫柔的手輕輕安撫了。
他緩緩抬起頭。
那張覆著冰冷金屬面具的臉,精準地朝向了笛聲傳來的方向。
他的聽覺早已不是常人可比,他能分辨出那笛聲里最細微的顫抖與停頓,甚至能「聽」出她吹奏時,胸口的起伏。
面具下的眼睛,或許還依稀是人的眼睛。
只是那雙曾經(jīng)會映出西湖波光、映出少女笑靨的眸子,如今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了。
只剩下死寂。
以及死寂之下,被強行壓抑著的,火山般的痛楚。
他聽著那支曲子。
怎么會不記得。
每一個音,每一個轉(zhuǎn)折,都像一把淬了毒的鈍刀,在他的神識深處反復(fù)地切割、凌遲。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萬蠱入體的那一刻,骨骼被寸寸碾碎,血肉被反復(fù)撕扯的劇痛里,他腦海中回響的,也是這支曲子。
那是他最后的,屬于「孫飛亮」的念想。
他記得吹笛的人。
記得她當(dāng)年穿著一身粉色的羅裙,俏生生地坐在畫舫上,因為一個音吹錯了而微嗔著鼓起臉頰的模樣。
那時他會覺得好笑,又覺得可愛得緊。
他會伸出手,在她柔軟的發(fā)頂上,輕輕地揉一下。
手……
孫飛亮緩緩抬起自己的手,借著從枝葉縫隙里漏下的一點微光,審視著。
那是一只青黑色的,筋脈虬結(jié)的手,皮膚像干枯的樹皮,指甲是淬了毒的青紫色,鋒利得如同獸爪。
這不是一雙能為人拭去淚水,或是撫摸秀發(fā)的手。
這是一雙只能帶來死亡和恐懼,只能撕裂敵人咽喉的手。
他想開口。
一個字,哪怕只是一個最簡單的音節(jié)也好。
他想告訴她,夜深了,南疆的夜風(fēng)涼,別在窗邊站太久,會著了寒。
他想告訴她,別再吹這首曲子了。
別再折磨你自己。
也別再……折磨我。
太疼了。
可是他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喉嚨里像是被灌滿了燒紅的鐵水和沙礫,萬千蠱蟲盤踞在那里,牢牢堵住了他所有想說的話。
每一次他試圖驅(qū)動聲帶,換來的都只是撕心裂肺的內(nèi)部撕扯,和一種靈魂都被碾碎的無力感。
他只能站著。
沉默地站著。
聽著。
看著。
看著那個他用自己的一切換回來的身影,在月光下顯得那么單薄,那么孤獨。
她的肩膀上扛著太多東西,多到他覺得,那重量快要把她壓垮了。
愧疚和愛意像兩只此世最兇狠的蠱,在他的心口日夜不休地啃噬。
他從未后悔過當(dāng)初的選擇。
為了她,萬劫不復(fù)又如何。
只是……
只是會覺得對不起她。
讓她親眼看著自己變成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
讓她從此,要對著一個沉默的怪物,去懷念一個早已死去的少年人。
笛聲不知在何時停了。
夜,又恢復(fù)了那種令人窒息的,只剩下蟲鳴的安靜。
他看見她站了起來,纖細的身影在窗前停頓了片刻,像是在猶豫,又像是在蓄積勇氣。
她似乎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又咽了回去。
最后,她終于開口。
「德夯。」
那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又像一聲嘆息,飄散在夜霧里。
「你也……早些歇息。」
德夯。
不是飛亮。
是這個屬于怪物的,屬于守護者的代號。
孫飛亮的面具在月光下,泛起一點冰冷的光。
他能感覺到,自己體內(nèi)那些剛剛被笛聲安撫下去的蠱蟲,在聽到這個名字時,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連它們,都知道這個名字的分量。
他極輕微地,幾不可察地,朝著那個方向,點了點頭。
這是他唯一能給的回應(yīng)。
他唯一的,存在的證明。
曲云沒有再看過來,或許是不忍再看,又或許是不敢。她怕再多看一眼,就會控制不住自己。
她轉(zhuǎn)身,消失在了窗后。
屋子里的燈火,掙扎了一下,也隨之熄滅。
黑暗,徹底吞噬了一切。
孫飛亮依舊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站了很久,很久。
他看著月亮從天中挪到西斜,看著南疆的晨霧從沼澤深處升騰而起,帶著白色的濕意,慢慢將整個營地包裹。
一只斑斕的圣蛛從他腳邊爬過,對他的存在毫無反應(yīng),仿佛他本就是這片土地的一部分,一塊石頭,一截枯木。
直到天邊泛起一絲微弱的魚肚白,第一縷屬于白日的喧囂即將蘇醒。
他才像一個真正的幽靈那樣,轉(zhuǎn)過身,悄無聲息地,退回了更深的,無人可至的陰影里。
月光下,那張猙獰的面具冰冷,一如西湖初見時,他腰間那把尚未出鞘的重劍。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