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如刀,卷著凍硬的雪粒,抽打在臉上,留下針扎似的細微刺痛。天地間一片混沌,只有無邊無際的白,吞噬著遠近的一切。幾座孤峰的黑影在凍霧深處若隱若現(xiàn),如同蟄伏巨獸嶙峋的背脊,沉默地俯視著這片苦寒絕地。雪原盡頭,便是大青帝國那道蜿蜒如龍、隔開兩個世界的國境線。
楊墨獨自立在沒過小腿的深雪中,一件半舊的玄色大氅裹住他挺拔卻仍顯單薄的身軀。風帽壓得很低,只露出線條利落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五年了。自那個同樣風雪漫天的日子,那道瘦弱卻異常倔強的身影一步三回頭地消失在風雪那頭,被強行帶回大青,已經整整五年。彼時他才十歲,那個名為青霜月的女孩十二歲,卻已在異國他鄉(xiāng)相依為命了五個寒暑。她比他高半頭,總把他護在身后,用凍得通紅的小手笨拙地替他拍掉袍子上的雪,搶下雪國看守丟來的最硬最冷的黑饃,偷偷塞給他稍軟的那一半。
冰冷的氣息吸入肺腑,卻奇異地熨帖著體內奔騰流轉的力量。十年質子,前五年是刺骨的冰寒與無依的惶恐,后四年,則是于絕望深淵中抓住的、足以焚天的薪火。冰原深處那次瀕死的奇遇,那部烙印在神魂深處的《混元太初經》,那柄沉寂萬古、最終選擇了他、名為“驚蟄”的冰冷鐵劍,還有那套玄奧無方的《破虛劍典》。它們改變了一切,也賦予了他遠超這個年齡的沉靜與……力量。他不再是那個只能躲在女孩身后、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孩子。
武尊之境的氣機在四肢百骸中圓融流轉,無聲無息,卻讓周遭三尺之內飄落的雪花悄然融化,化作肉眼難辨的氤氳水汽。驚蟄劍安靜地懸在腰間最順手的位置,古樸黝黑的劍鞘毫不起眼,唯有手指偶爾撫過那冰冷粗糙的鯊魚皮紋路時,劍身深處才仿佛有沉睡的兇獸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他最后望了一眼風雪肆虐的雪國腹地方向,目光穿透茫茫雪幕,似乎看到了那座隱藏在極北凍霧深處、由寒冰與秘銀構筑的宏偉宮闕——白玉京。兩位武皇境護法的氣息,如同遙遠星辰傳來的微弱而穩(wěn)定的脈動,清晰地映照在他的識海深處。那是他親手播下的種子,在短短四年間,于這片殘酷凍土上崛起的龐然大物。
該走了。
楊墨收回目光,不再有絲毫留戀,邁開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南方那道象征著歸途與未知的國境線。積雪在腳下發(fā)出沉悶的咯吱聲,是這片冰原最后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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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大青帝都,皇城之巔。
九重宮闕,深深深幾許。瑞獸金爐吞吐著價值千金的沉水香,裊裊青煙在空曠的大殿內盤旋升騰,試圖驅散那無處不在的、源自權力頂峰的沉重寒意。殿內靜得可怕,唯有更漏滴水的聲音,滴答,滴答,敲在人心上。
青霜月端坐于那張由整塊北海玄玉雕琢而成的巨大御案之后。象征著至尊權柄的玄色帝袍沉重地壓在她年輕的肩頭,袍服上用極細的金線繡著振翅欲飛的九翎天鳳,鳳目嵌著細碎的血色晶石,在長明燈的映照下流轉著冷冽威嚴的光澤。她微微垂首,烏黑的長發(fā)一絲不茍地綰在九鳳朝陽冠中,只余幾縷碎發(fā)垂落,拂過她光潔如玉卻略顯蒼白的額角。
御案之上,奏章堆積如山。她的手很穩(wěn),執(zhí)著一桿朱筆,筆尖飽滿的朱砂殷紅如血。一份份關乎帝國命運、黎民生死的奏報在她眼前流過,清晰的批閱,果斷的朱批,字跡剛勁峭拔,帶著不容置疑的凜冽。
然而,當一份不起眼的、由邊境驛站快馬呈送的普通奏報滑到眼前時,那只握筆如握千鈞的手,卻幾不可察地頓住了。
“鎮(zhèn)北侯世子楊墨,已如期穿越北境線,預計明日抵北境?!?/p>
簡簡單單一句話。
筆尖懸停在“楊墨”二字上方,一滴飽滿的朱砂悄然凝聚,欲墜未墜,在那墨色的名字上方,投下一小片濃得化不開的陰影。那點朱紅,像一顆凝固的血珠,懸在記憶的深淵之上。
殿內沉水香的暖意似乎瞬間被抽空,取而代之的是雪國質子府那永遠無法驅散的、滲入骨髓的濕冷。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個五歲的男孩,蜷縮在冰冷的石炕角落,小小的身子因為寒冷和恐懼而劇烈地顫抖。她把他冰冷的腳丫捂在自己同樣單薄的懷里,笨拙地哼著記憶里早已模糊的母妃搖籃曲。他會死死攥著她的一角衣袖,仿佛那是無邊黑暗里唯一的浮木,小小的拳頭里蘊藏著驚人的力量,勒得她生疼。那些風雪呼嘯的漫漫長夜,兩個小小的身影依偎在一起,分享著最后一點體溫,也分享著彼此眼中那份深不見底的恐懼和對遙遠故國模糊的、近乎奢望的思念。
五年相依為命的冰寒歲月,是她登臨這九重至尊之位前,人生最黑暗卻也最溫暖的底色。
朱筆懸停的時間仿佛格外漫長。筆尖那滴朱砂終于不堪重負,無聲無息地墜落,正正砸在“楊墨”二字之間。濃稠的紅色迅速暈染開來,如同一道新鮮而刺目的傷口,將那墨色的名字撕裂開來。
青霜月的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甲陷入掌心,帶來一絲銳痛。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中所有的波瀾已被強行壓下,只剩下深潭般的幽寂。她面無表情地提筆,在那片刺目的朱紅旁邊,落下了一個同樣剛勁、卻似乎少了幾分殺伐之氣的朱批:
“依例安置。令鎮(zhèn)北侯府妥善接應?!?/p>
派血衣衛(wèi)前去摟應!
墨跡未干,她已將這奏報輕輕推向一邊,仿佛只是處理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目光隨即落到下一份奏章上,那奏報的封皮上,赫然印著一個特殊的冰棱印記——來自帝國北方,關于那個神秘崛起的龐然大物。
“白玉京……”青霜月心中默念,朱筆在指尖轉了一圈,冰冷的玉質觸感讓她紛亂的思緒為之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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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境線南側,數十里外。
一處依托著前朝烽燧遺址搭建的簡陋驛站,在風雪中頑強地亮著幾點昏黃的光,如同巨獸荒原上茍延殘喘的眼。厚厚的氈簾隔絕了大部分風雪,卻擋不住凜冽的寒意。驛站大堂內,人聲嘈雜,酒氣、汗味與馬匹的膻腥氣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粗糲而真實的氣息。穿著破舊皮襖的商隊護衛(wèi)圍著火塘搓手跺腳,大聲抱怨著這該死的鬼天氣;幾個行腳僧侶低聲誦念著經文;幾桌軍士模樣的漢子正就著劣質的燒刀子,嚼著干硬的肉脯,喧嘩聲最大。
“……嘿!聽說了沒?就前兩天!雪國那邊,出大事了!”一個滿臉絡腮胡、眼珠通紅的軍士猛地灌了一口酒,把粗陶碗重重頓在油膩的木桌上,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興奮,“血刀門!那可是雪國北境響當當的硬茬子!據說門主血屠老鬼,半只腳都踏進武皇門檻了!門下兇人無數,盤踞在‘血狼峽’那鬼地方幾十年,連雪國王庭的稅官都敢剁碎了喂狼!嘿,你們猜怎么著?”
他故意賣了個關子,環(huán)視一圈,滿意地看到所有人都被吸引過來,連那幾個誦經的僧侶都抬起了頭。
“就在前天夜里!大雪封山的時候!”他猛地一拍桌子,“轟隆一聲!他娘的天都好像塌了半邊!有人遠遠看見,血狼峽那地方,整片山頭都亮得跟正午似的!兩道影子,就那么懸在半空!快得跟鬼似的,根本看不清人樣,就看見劍光!那劍光……嘖嘖,他奶奶的,白的刺眼!比這雪原上最冷的冰渣子還白!唰唰幾下,血刀門那用萬斤條石壘起來的山門,就跟豆腐渣似的,碎成了齏粉!”
大堂里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血刀門的兇名和血狼峽的險惡,在這條道上混的人都如雷貫耳。
“后來呢?”有人急不可耐地追問。
“后來?”絡腮胡軍士嗤笑一聲,眼中卻殘留著一絲驚悸,“哪還有什么后來!第二天,雪停了,有膽子大的摸過去看……好家伙!整個血狼峽,哪還有什么血刀門?就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坑!深不見底!坑底全是凍得梆硬的石頭渣子,連塊囫圇點的骨頭都找不到!整個山頭都被削平了!那坑……干凈得邪乎!連點血腥味都沒剩下!”
死寂。只有火塘里木柴燃燒的噼啪聲。
“那……那出手的是?”一個年輕商隊護衛(wèi)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
絡腮胡軍士壓低了嗓門,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兩個字:“白……玉……京!”
“白玉京?”有人茫然重復。
“噓——!”絡腮胡緊張地豎起手指,警惕地掃了一眼四周,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混合了恐懼與敬畏的顫抖,“就是那個!最近兩年突然冒出來的!神秘得要命!沒人知道他們老窩在哪兒,也沒人知道他們到底想干啥!只知道他們的人出來辦事,都穿著那種……那種比雪還白的袍子,臉上戴著冰雕似的面具,鬼氣森森的!出手狠辣,不留活口!最嚇人的是……有消息傳出來,說出手滅了血刀門的,只是他們……兩位護法!”
“護法?!”一個老兵失聲驚呼,手里的酒碗差點掉在地上,“兩位護法就能……就能把血屠老鬼那樣的半步武皇連同整個血刀門給……給抹平了?!”
“千真萬確!”絡腮胡用力點頭,臉色煞白,“聽說那兩位護法……都是……都是武皇境!”
“武皇?!”驚呼聲再也壓不住,像炸雷一樣在驛站大堂里滾過。所有人都變了臉色。武皇!那可是真正站在武道巔峰的存在!整個大青帝國明面上的武皇也屈指可數,無不是坐鎮(zhèn)一方、威名赫赫的擎天巨擘!而在那神秘的白玉京里,僅僅兩位護法,便是武皇?!
“我的老天爺……”商隊首領喃喃自語,面無人色,“兩位武皇……還只是護法?那他們上頭……得是什么人物?武圣?還是……傳說里的武神?”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外面的風雪更刺骨。
“管他是什么人物!”絡腮胡猛地又灌了一大口酒,似乎想驅散心頭的寒意,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狂熱與幸災樂禍,“反正這白玉京一出世,就挑了血刀門這硬骨頭,算是把雪國那幫眼高于頂的孫子狠狠扇了個大耳刮子!痛快!真他娘的痛快!看他們還敢不敢沒事就在邊境上探頭探腦!”
驛站外,風雪依舊嗚咽,像無數怨魂在哭嚎。大堂內的喧囂議論聲漸漸低了下去,被一種更深沉、更壓抑的恐懼所取代。白玉京,這個帶著冰寒氣息的神秘名字,如同無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武皇護法……滅門血刀……那干凈得詭異的深坑……每一個細節(jié)都透著難以言喻的恐怖與強大。這北境的天,怕是真的要變了。
沒人注意到,驛站靠近馬廄最陰暗的角落里,一個裹著不起眼灰袍的身影,安靜地坐在一張小桌旁。桌上只有一壺最劣質的麥酒,一只粗陶杯。他大半張臉都隱在風帽的陰影里,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風雪聲和驛站內的嘈雜似乎都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他獨自沉浸在一片絕對的寂靜之中。
直到大堂內關于“白玉京”和“血刀門”的議論聲浪稍稍平息,角落里的灰袍人才微微動了一下。他伸出手,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異常穩(wěn)定。他提起冰冷的粗陶酒壺,緩緩地、平穩(wěn)地,為自己面前的空杯注滿渾濁的酒液。琥珀色的劣酒在粗陶杯中晃動,倒映著屋頂垂下的昏黃油燈光暈,也倒映著他風帽下那雙此刻才微微抬起的眼眸。
眸色沉靜,深如寒潭,仿佛能吸納一切光線。然而,就在那潭水深處,一絲極淡、極銳利、仿佛能劈開萬古寒冰的銀芒,一閃而逝,快得如同錯覺。
他端起酒杯,劣質麥酒刺鼻的氣味沖入鼻腔。他沒有喝,只是任由那冰冷的杯壁貼著指腹。薄薄的唇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那不是一個歸鄉(xiāng)游子應有的、溫暖或感慨的笑容。那弧度極其短暫,帶著一種歷經淬煉后的冰冷鋒芒,一種居高臨下、洞悉一切的漠然,更深處,則蟄伏著某種足以焚盡八荒的、壓抑已久的熾烈。
杯中的劣酒,水面忽然無風自動,蕩開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
“該討債了?!?/p>
一聲低語,輕若飄雪,瞬間淹沒在驛站的嘈雜與屋外的風雪聲中。他放下未曾沾唇的酒杯,幾枚銅錢悄無聲息地落在油膩的桌面上?;遗凵碛罢酒穑缤坏廊谌腙幱暗挠撵`,掀開厚重的氈簾,一步踏入門外呼嘯的風雪長夜之中,再無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