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白云蒼狗,倏忽十載。
云天宗深處,云霧常年繚繞的隱星峰,是宗主云星子的清修之地,也是整個云天宗最超然、也最神秘的禁地。十年來,此地卻悄然多了一抹鮮活跳動的生機。
峰頂,一片被精心打理過的藥圃旁,幾株虬結的古松伸展著蒼勁的枝椏,投下斑駁的光影。光影下,一個身著月白色小袍的男孩,正盤膝而坐。他約莫十歲年紀,眉眼精致如畫,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尤其是一雙眼睛,黑亮得如同蘊藏了整個星夜,純凈得不染一絲塵埃。此刻,他正閉目凝神,小小的胸膛隨著悠長的呼吸微微起伏,周身縈繞著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淡紫色光暈,隱隱與峰頂彌漫的天地靈氣呼應著。正是云宸。
不遠處的石桌旁,云星子靜靜地坐著。他依舊是一身樸素的深灰道袍,須發(fā)如雪,只是眉宇間那刻骨銘心的沉痛,被歲月沖淡了些許,沉淀為一種更深邃的平和。他手中捧著一卷古樸的玉簡,目光卻并未落在其上,而是溫和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專注,落在打坐的云宸身上。那眼神,仿佛在欣賞這世間最珍貴的瑰寶,也仿佛在透過眼前的孩子,彌補著某種永恒的遺憾。
“呼……” 云宸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清澈的眸子里,靈氣流轉,帶著孩童特有的好奇和一絲修煉后的疲憊。
“師公!” 看到云星子,云宸的小臉上立刻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如同初升的朝陽驅散了山間的薄霧。他像只歡快的小鹿,蹦跳著跑過來,毫不生分地挨著云星子坐下,小腦袋自然地靠在老人寬厚的臂膀上,帶著濃濃的依戀。
“嗯,今日氣感如何?” 云星子放下玉簡,布滿老繭的大手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輕柔,撫上云宸柔軟的發(fā)頂,感受著那細軟發(fā)絲下蓬勃的生命力。那動作,十年如一日,早已刻入骨髓。
“暖暖的!” 云宸仰起小臉,眼睛亮晶晶的,“像好多好多看不見的小星星,順著師公教的路線在身體里跑,跑著跑著就熱乎乎的,很舒服!” 他的描述帶著孩童的稚氣,卻讓云星子眼中掠過一絲欣慰。引氣入體不過數(shù)月,能有如此清晰的體悟,這份天資,實屬罕見。
“舒服便好。” 云星子聲音低沉溫和,“修行之道,貴在持之以恒,如同溪流穿石,不急不躁。根基扎實了,日后才能走得遠,走得穩(wěn)。” 他的話語里,蘊含著大道至簡的哲理,也傾注著對云宸未來的無限期許與守護。
“知道啦,師公!” 云宸用力點頭,隨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小臉皺了起來,“可是…可是背那些穴位名字好難記啊,比看星星難多了!” 他苦惱地晃了晃腦袋。
云星子失笑,眼中滿是寵溺:“看星星只需仰頭,識經(jīng)脈穴位,卻是要‘內(nèi)視’己身,自然不同。來,師公再與你細說一遍……” 他耐心地攤開掌心,指尖微動,一縷柔和如月華的靈氣在他掌心勾勒出清晰的人體經(jīng)絡圖,栩栩如生。他指著圖上的關鍵節(jié)點,聲音平緩而清晰,將枯燥的修行知識,化作孩子能理解的涓涓細流。
日影西斜,金色的余暉灑滿隱星峰頂。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依偎在古松下,一個耐心講解,一個歪著小腦袋認真聆聽,時不時發(fā)出恍然大悟的“哦”聲,或是提出些天馬行空的問題。空氣中彌漫著藥草的清香和一種名為“家”的寧靜暖意。云星子那飽經(jīng)滄桑的心,在這日復一日的平淡相伴中,被一點點熨帖、溫暖。這十年,是他漫長生命中,最沉痛也最安寧的十年。痛,因天兒婷兒的逝去是心頭永不愈合的傷;安,因云宸的存在,成了他余生唯一的慰藉與寄托。他將對徒弟所有的愧疚與未能護其周全的痛楚,盡數(shù)化作了對云宸毫無保留、細致入微的呵護。
這份呵護,近乎偏執(zhí),隱星峰被云星子親手布下了層層疊疊的玄奧禁制,非他允許,便是宗主親至也休想擅闖一步。峰內(nèi)一草一木,皆蘊含著他的神念,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感知。云宸從蹣跚學步到引氣入體,每一步都在他眼皮底下進行。他親自為云宸熬制藥浴,疏通經(jīng)脈;親自挑選最溫和純凈的靈食靈果;親自教導他識字明理,講述那些蘊含天地至理卻又被他刻意抹去了血腥與殘酷的仙俠故事。云宸身上那件看似普通的月白小袍,實則是云星子耗費心血煉制的護身寶衣,足以抵擋三嬰期修士的全力一擊。
他像一個最精密的園丁,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這株幼嫩的幼苗,隔絕一切可能的風霜雨雪,只讓他沐浴在溫暖安全的陽光里。他從不提及云宸的父母,也從不解釋為何他們只能生活在這孤峰之上,不與宗門其他弟子接觸。他只告訴云宸:“師公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云宸也從未問過。他似乎天生就享受著這份獨一無二的寵愛,純凈的心湖里只有師公慈祥的笑容和隱星峰上溫暖的陽光、有趣的蟲鳥、以及那些會發(fā)光的“小星星”(靈氣)。他只知道,有師公在,就很安心,很溫暖。
然而,平靜的湖面下,總有暗流涌動。云天宗太大了,十年前的禁令封得住口,卻封不住人心深處的猜忌與貪婪。
這日午后,云宸正在藥圃旁追逐一只翅膀閃著磷光的靈蝶。那靈蝶異常靈動,引著他在花草間穿梭嬉戲。云宸咯咯笑著,玩得興起,一時沒注意,竟追到了靠近隱星峰邊緣、一處禁制相對薄弱的觀賞平臺附近。
平臺下方,云霧稍散,隱約可見下方云天宗外門弟子活動的區(qū)域。幾個剛完成課業(yè)的外門弟子,正御劍飛過附近的山澗,嬉笑聲隱約傳來。
“快看!隱星峰那邊!”
“哪呢哪呢?嘶……真的有人!是個小孩!”
“白衣服的?難道是……傳言里那位?”
“噓!噤聲!你不要命了?忘了十年前的禁令了?”
“怕什么,離這么遠,宗主又不會時刻盯著……嘖嘖,那就是個怪胎吧?聽說生下來就被雷劈過,居然沒死……”
“噓!小聲點!高師叔祖一脈的人可都盯著呢……”
雖然隔著遙遠的距離和禁制,那些刻意壓低的議論聲如同蚊蚋,斷斷續(xù)續(xù),模糊不清。但其中幾個刺耳的詞——“怪胎”、“被雷劈”、“高師叔祖”——卻像幾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扎進了云宸毫無防備的耳朵里。
他追逐靈蝶的腳步猛地頓住了。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像被寒風吹散的陽光。一股從未體驗過的、冰涼的茫然和隱約的不安,瞬間攫住了他小小的心臟。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清澈的黑眼睛望向下方云霧繚繞的山澗方向,小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不屬于孩童的困惑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受傷。怪胎?是在說他嗎?為什么?被雷劈……又是怎么回事?高師叔祖……是誰?
就在這時,一股溫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輕輕包裹住他。下一瞬,他已被抱入一個熟悉的、帶著淡淡松香和藥草氣息的溫暖懷抱。
“宸兒?!?云星子低沉而平穩(wěn)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力量,瞬間驅散了云宸心頭那點剛剛升起的寒意和茫然?!霸趺磁艿竭@里來了?峰頂風大?!?/p>
云宸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云星子的衣襟,將小臉埋進那溫暖的懷抱里,悶悶地問:“師公……下面……他們說的‘怪胎’……是什么?是在說宸兒嗎?”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云星子抱著他的手臂微微收緊了一瞬,那雙仿佛能容納星海的眼眸深處,瞬間掠過一絲冰冷的、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意,但看向懷中孩子時,又只剩下無盡的溫柔與堅定。
“胡言亂語罷了?!?云星子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這世間蜚短流長,多是愚者妄語,嫉者讒言。宸兒只需記住,你是師公的云宸,是這隱星峰的小主人。旁人的話,不必入耳,更不必入心?!?/p>
他抱著云宸轉身,緩步離開峰邊,走向峰頂更溫暖的核心區(qū)域,步伐沉穩(wěn)如山岳。
“可是……” 云宸抬起頭,純凈的眼中仍有不解,“他們說……被雷劈……”
“那是天地賜予宸兒的祝福?!?云星子打斷他,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宸兒生而不凡,自有天佑。你看,” 他輕輕撫過云宸光潔的額頭,那里曾經(jīng)有閃電紋路一閃而逝,“這里,藏著星星和雷霆的力量呢。這是宸兒的秘密,也是宸兒未來守護自己的力量。師公會慢慢教你如何運用它?!?/p>
秘密?力量?守護?這些詞對十歲的云宸來說還有些深奧,但師公那篤定而溫暖的眼神,那沉穩(wěn)如山岳的氣息,像最堅固的屏障,輕易地撫平了他心中剛剛掀起的微小波瀾。懵懂的不安迅速被對師公全然的信任所取代。他用力地點點頭,小手更緊地環(huán)住云星子的脖子,仿佛抱住了整個世界最安全的港灣。
“嗯!宸兒知道了!宸兒要跟師公學厲害的本事!” 孩童的注意力很快轉移,重新變得雀躍起來。
隱星峰頂,云霧依舊繚繞,隔絕著外界的紛擾。古松下,石桌上,那卷被放下的玉簡在夕陽下泛著溫潤的光澤。云宸正纏著師公,要聽一個新的、關于勇敢小仙鶴如何飛上九天尋找彩虹源頭的故事。云星子低沉溫和的講述聲,伴隨著孩童清脆的笑語,在峰頂回蕩,編織成一片只屬于祖孫二人的、寧靜而溫暖的星河。這片星河之外的風雨,自有他這棵參天古木,一力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