勐拉縣的雨季,像一頭永不饜足的巨獸,持續(xù)不斷地向這片緊鄰國境線的土地傾瀉著它的濕冷與狂躁。雨水早已不是水滴,而是渾濁粘稠的泥漿,從鉛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觸手可及的厚重云層中潑灑下來,無情地沖刷著勐康寨低矮破敗的吊腳樓、泥濘不堪的小路,以及寨子后面那片如同沉默墳場般的廢棄橡膠林。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水汽、泥土的腥氣、植被腐爛的酸餿味,還有一種邊境地帶特有的、混合著廉價煙草、汗?jié)n和若有若無的、屬于非法勾當?shù)碾[秘氣息。濕熱的粘膩感如同無形的裹尸布,緊緊包裹著每一個生靈。
靠近寨尾、緊鄰著湍急界河陡坡的一間吊腳樓下層,原本是用來堆放柴火和雜物的狹小空間。此刻,這里成了“啞女阿晚”的棲身之所。
空間低矮、陰暗、潮濕。墻壁是粗糙的竹篾編成,糊著早已發(fā)黃剝落的泥漿,根本擋不住外面無孔不入的濕冷。角落里堆放著散發(fā)著霉味的柴捆和幾個破舊的竹筐。唯一的光源是從竹篾縫隙透進來的、被雨水稀釋得慘淡的天光。地面上鋪著一層薄薄的、同樣散發(fā)著潮氣的干稻草,上面胡亂扔著一塊破舊褪色的藍布,這便是床鋪。
林晚——或者說,“阿晚”——蜷縮在冰冷的稻草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竹篾墻。她身上還是兩天前逃亡時那套沾滿泥漿血污的破舊衣物,只是外面胡亂裹了一件巖坎阿叔生前給她的、同樣破舊的深色土布褂子,勉強御寒。左臂被子彈擦傷的傷口,在連續(xù)兩天的雨水浸泡和缺乏處理下,邊緣已經(jīng)紅腫發(fā)亮,隱隱透著不祥的青紫色,每一次細微的動作都牽扯著火辣辣的劇痛,如同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在反復穿刺。更糟的是,一股低燒如同跗骨之蛆,從昨夜開始就纏繞著她,讓她時而如墜冰窟,時而又渾身滾燙,眼前陣陣發(fā)黑,意識在清醒與模糊的邊緣掙扎。
饑餓感像一只貪婪的蠕蟲,一刻不停地啃噬著她的胃壁。從逃離橡膠林窩棚到現(xiàn)在,她只勉強喝了幾口渾濁的雨水。喉嚨干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
冷、痛、餓、渴、燒……肉體的折磨如同酷刑,反復蹂躪著她殘存的意志。然而,比肉體痛苦更甚的,是那深埋心底、如同萬年玄冰般的巨大悲愴與恨意。巖坎阿叔推她出來時那決絕的、如同燃燒生命般的眼神,仿佛還在眼前。窩棚里那最后傳來的刀鋒破空聲和令人心碎的悶響,如同魔咒般在腦海中反復回響,每一次都讓她痛徹心扉,幾乎窒息。
巖坎阿叔死了。
為了給她爭取那幾秒鐘的生機,死在了追兵的刀槍之下。
又一個因她而死的人。
林家的血債上,又添了沉重的一筆!
巨大的負罪感和冰冷的憤怒交織在一起,如同兩條毒蛇,撕咬著她的靈魂。她死死咬住下唇內(nèi)側早已傷痕累累的軟肉,直到濃重的血腥味再次彌漫口腔,用這尖銳的痛楚來對抗幾乎要將她撕裂的情緒洪流。
不能崩潰!絕對不能!
巖坎阿叔不能白死!阿哲的血不能白流!老周的付出不能白費!林家四代的血仇,更不能就此沉淪!
她顫抖著,用還能動的右手,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探入貼身處最隱秘的口袋。指尖觸碰到兩個冰冷堅硬的物體——一個是那個沉甸甸的、沾著阿哲鮮血的黑色U盤;另一個,則是兩天前在絕境巖石下找到的、用多層防水油布緊裹著的扁平小包。
這是她僅有的武器,是無數(shù)犧牲換來的希望火種。冰冷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像一劑強效的清醒劑,瞬間壓下了翻騰的悲慟和肉體的虛弱。她將它們緊緊攥在手心,如同握住了支撐自己在這地獄深淵中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活下去!偽裝下去!像影子一樣活下去!直到將仇人拖入地獄!
就在這時,吊腳樓上層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和竹地板吱呀作響的聲音。一個粗嘎的、帶著濃重當?shù)乜谝舻闹心昱暳R罵咧咧地響起,像是在訓斥孩子,接著是鍋碗瓢盆碰撞的雜亂聲響。
林晚(阿晚)的神經(jīng)瞬間繃緊!她立刻將U盤和小油布包更深地藏好,身體蜷縮得更緊,頭深深埋進膝蓋,肩膀微微顫抖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極其微弱而破碎的嗚咽聲。整個人散發(fā)出一種極致的恐懼、無助和絕望的氣息。
腳步聲順著吊腳樓外側簡陋的木梯“嘎吱嘎吱”地走了下來。一個身材矮壯、皮膚黝黑、臉上刻著深深皺紋、眼神渾濁而麻木的中年婦女出現(xiàn)在狹小的門口。她穿著當?shù)卮鲎鍕D女常見的簡樸衣裙,腰間圍著油漬麻花的圍裙,手里端著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半碗冒著微弱熱氣的、顏色渾濁的稀粥。
這是巖坎的遠房侄媳婦,叫玉恩。巖溫連夜趕回寨子后,只含糊地說了巖坎“出了意外”,留下個“遭了災的遠房侄女阿晚”需要暫時安頓。玉恩顯然很不情愿收留這個來歷不明、臟兮兮、還透著傷病的啞女,但礙于寨子里的情面和巖坎的威望(雖然人沒了),才勉強把這柴房騰出個角落。
玉恩皺著眉頭,嫌棄地看了一眼角落里蜷縮成一團、瑟瑟發(fā)抖、嗚咽不止的“阿晚”,像看一堆礙眼的垃圾。她沒好氣地將粗陶碗“哐當”一聲放在門口一塊相對干燥的木墩上,用生硬的漢語夾雜著傣語罵道:“哭什么哭!晦氣!飯放這兒了!愛吃不吃!別死在我這兒!” 說完,像躲避瘟疫一樣,轉身快步爬上樓梯,竹梯又是一陣不堪重負的呻吟。
腳步聲消失在樓上。狹小的柴房重新陷入一片壓抑的、混雜著霉味和稀粥微弱熱氣的死寂。
林晚(阿晚)緩緩抬起頭,臉上糊滿了泥污、淚痕(雨水)和稻草碎屑,眼神空洞麻木,只有深處燃燒著冰冷的火焰。她警惕地側耳傾聽,確認玉恩已經(jīng)離開,樓上只有模糊的、鍋鏟刮擦鍋底的聲音后,才像一只極度饑餓又極度警惕的流浪貓,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挪向門口那個粗陶碗。
碗里的東西與其說是粥,不如說是渾濁的米湯混合著幾粒煮得稀爛的苞谷碴,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餿味。但此刻,在林晚眼中,這就是續(xù)命的甘泉。
她沒有立刻去喝。而是伸出右手食指,極其小心地、在碗沿沒有破損的地方,蘸了一點溫熱的米湯,然后緩緩地、極其珍惜地,涂抹在自己干裂出血的嘴唇上。溫熱的液體滋潤著傷口,帶來一絲短暫的緩解。然后,她才端起碗,小口小口地、無聲地啜飲起來。每一口都經(jīng)過喉嚨時都帶來刀割般的疼痛,但她強迫自己吞咽下去。動作笨拙而遲緩,帶著一種長期饑餓后的虛弱和小心翼翼,完全符合一個受盡驚嚇和創(chuàng)傷的“啞女”形象。
冰冷的米湯滑入胃袋,帶來一點點虛假的暖意,卻無法驅散體內(nèi)肆虐的低燒和左臂傷口傳來的陣陣抽痛。她需要藥物!需要處理傷口!否則,感染和高燒會先于敵人的追殺將她徹底擊垮!
她將舔得干干凈凈的粗陶碗輕輕放回木墩,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開始仔細審視這個狹小、陰暗的棲身之所。巖坎死了,巖溫行蹤不明,玉恩靠不住。她必須靠自己活下去,并找到機會處理傷勢,同時開始她的“滲透”。
柴房角落里堆放的雜物引起了她的注意。幾個破舊的竹筐里,除了干柴,似乎還有一些枯萎的、形態(tài)各異的植物根莖和草葉,散發(fā)出淡淡的、苦澀的藥草氣息。林晚的眼睛微微一亮。作為法醫(yī)助理,她對植物學也有一定涉獵,尤其是一些常見的、具有止血消炎功效的草藥。
她忍著左臂的劇痛和眩暈,艱難地挪到竹筐邊,用還能動的右手在里面小心地翻找。指尖撥開干枯的柴枝,仔細辨認著那些早已失去生機的植物殘骸。幸運的是,她很快找到了幾株干枯的、葉片呈鋸齒狀、帶有特殊氣味的植物——這是本地常見的一種野草,傣語叫“雅烘龍”,有微弱的清熱解毒功效。她還找到了一些干枯的蒲公英根(消炎)和一種葉片肥厚、邊緣帶刺的植物殘片(可能具有收斂作用)。
這些干枯的草藥效果肯定大打折扣,但聊勝于無!
她將這些找到的草藥小心地攏在一起,用一塊相對干凈的破布包好。然后,她又從角落里找到一個被丟棄的、邊緣豁口的破瓦罐。她艱難地挪到吊腳樓支撐柱旁,那里有從屋頂竹篾縫隙滴落下來的、相對干凈的雨水,在柱子下方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渾濁的水洼。她用破瓦罐小心地接了小半罐雨水。
回到稻草鋪上,她將破布包著的草藥放進瓦罐里,用一根撿來的小木棍,忍著左臂的劇痛,慢慢地、費力地搗爛。干枯的草藥很難搗碎,她只能盡量將它們碾磨得細一些,讓汁液融入渾濁的雨水中。一股苦澀而怪異的味道彌漫開來。
做完這一切,她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眼前陣陣發(fā)黑,冷汗浸透了破舊的衣服。她靠在冰冷的竹篾墻上,喘息了片刻。然后,她解開左臂傷口處那早已被泥水和血污浸透、硬邦邦的破布條。傷口暴露在潮濕陰冷的空氣中,紅腫發(fā)亮,邊緣的皮膚透著青紫色,幾處較深的地方甚至有淡黃色的膿液滲出,觸目驚心!一股淡淡的腐敗氣味散發(fā)出來。
林晚(阿晚)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她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或者說,巨大的仇恨早已將疼痛的閾值拔高到了常人無法想象的程度。她拿起那塊沾滿苦澀草藥的破布,用牙齒咬住一端,右手用力將草藥泥涂抹在猙獰的傷口上!
“嘶……” 盡管早有準備,但當那混合著腐敗傷口和刺激性草藥的劇痛如同電流般竄遍全身時,她還是無法控制地倒抽了一口冷氣,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牙齒深深陷入下唇,鮮血瞬間涌出!但她死死忍住了,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喉嚨里只有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沉重喘息。
劇痛如同潮水,一波波沖擊著她的神經(jīng)。冷汗如同小溪,從額頭、鬢角涔涔而下,混合著臉上的泥污,留下道道污痕。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要暈厥過去。但她用頑強的意志力死死支撐著,右手顫抖著,卻異常堅定地,將更多的草藥泥涂抹在傷口上,然后用那條相對干凈的破布條,一圈一圈,極其艱難地重新將傷口包扎起來。動作笨拙而吃力,每一次纏繞都牽扯著劇痛,但她完成得一絲不茍。
包扎完畢,她幾乎虛脫,癱倒在冰冷的稻草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左臂的傷口被草藥覆蓋后,傳來一陣陣火辣辣的灼燒感和清涼感交織的奇異感覺,劇痛似乎被暫時壓制了一些。她將剩下的草藥泥放在破瓦罐里,以備后用。
低燒帶來的眩暈感如同潮汐般再次涌來。她強撐著,從貼身口袋里再次摸出那個小小的油布包裹。這是林濤留下的最后線索,是她在這片黑暗叢林里唯一的指引。
油布包裹得很緊,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一點點摳開邊緣浸透的防水蠟。里面沒有U盤那樣的高科技產(chǎn)物,只有兩個極其微小的東西:一個指甲蓋大小、卷得非常緊實的黑色微型膠卷;還有一張同樣微小、如同手機SIM卡般大小的、透明的、布滿細微金色電路紋路的存儲卡!
微型膠卷?存儲卡?
林晚的瞳孔微微一縮。這種組合……極其古老又極其現(xiàn)代!微型膠卷需要特定設備讀取,但抗干擾和保存性強;微型存儲卡容量大,但需要電子設備。林濤選擇這種方式,顯然是為了確保信息的安全性和隱蔽性!
膠卷和存儲卡上沒有任何標識。林濤把解讀的鑰匙藏在了哪里?林晚立刻想到了那枚合金尾戒!R3dR!v3r這個密碼,是否還能打開新的秘密?
她暫時無法解讀。沒有設備,沒有光源,在這個連電都沒有的破柴房里,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將它們和U盤一起,再次小心翼翼地貼身藏好。冰冷堅硬的觸感緊貼著皮膚,提醒著她肩負的重任。
疲憊如同山崩海嘯般將她淹沒。傷口的劇痛、低燒的眩暈、精神的巨大消耗,讓她再也無法支撐。她蜷縮在冰冷潮濕的稻草上,拉過那塊破舊的藍布蓋在身上,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著,一半是因為寒冷,一半是因為傷病的折磨。
就在她意識即將沉入黑暗之際,吊腳樓上傳來玉恩不耐煩的吼聲和更清晰的鍋碗瓢盆碰撞聲。接著,一個怯生生的、屬于小女孩的腳步聲順著樓梯“嘎吱嘎吱”地走了下來。
林晚(阿晚)的神經(jīng)瞬間再次繃緊!她立刻閉上眼睛,將頭埋進稻草里,身體蜷縮得更緊,肩膀又開始微微顫抖,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嗚咽,將自己重新偽裝成那個驚恐無助的啞女。
腳步聲停在柴房門口。一個小小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的光影里。是個大約七八歲的傣族小女孩,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筒裙,頭發(fā)枯黃,小臉瘦削,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帶著好奇和一絲怯懦,正小心翼翼地看著角落里蜷縮成一團的“阿晚”。她手里拿著一個用芭蕉葉包著的、還冒著絲絲熱氣的東西。
小女孩看了好一會兒,似乎在猶豫。最終,她鼓起勇氣,踮著腳尖,輕手輕腳地走進柴房,將那個芭蕉葉包著的東西放在離林晚不遠處的稻草上。里面是半個烤得焦黃的、散發(fā)著食物香氣的糯米飯團,還有一小塊鹽巴。
放下東西,小女孩像受驚的小鹿一樣,飛快地轉身跑了出去,腳步聲消失在樓梯上。
柴房里重新恢復了死寂。
只有那半個溫熱的糯米飯團,靜靜地躺在稻草上,散發(fā)著誘人的、屬于食物的、真實而微弱的暖意,與這冰冷絕望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林晚(阿晚)緩緩抬起頭,看著那個飯團。空洞麻木的眼神深處,那兩簇冰冷的火焰,似乎極其微弱地跳動了一下。她伸出沾滿泥污和草藥汁的右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抓起了那個飯團。
她沒有立刻吃。
只是緊緊地將它攥在手心。
感受著那一點點真實的、來自陌生人的、微不足道的暖意。
在這片被雨水、泥濘、仇恨和死亡籠罩的黑暗深淵邊緣,這一點點暖意,如同風中殘燭,微弱,卻頑強地燃燒著。
她低下頭,小口小口地、極其珍惜地咬下一塊糯米飯,混合著咸澀的淚水(這次是真的),用力地咀嚼著,吞咽下去。
活下去。
像影子一樣活下去。
啞女阿晚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