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輔府，及笄之禮的宴會上，姐姐姜玉顏盈盈含笑的捧著青銅燈盞。“妹妹，
讓姐姐為你凈面如何？”她款款走來的步子突然一個踉蹌，滾燙的燈油全部潑向我的臉，
并順著臉頰嘀嗒而下?！俺蟀斯?，居然也敢到太子面前來顯擺?！痹谥車捏@呼聲中，
姜玉顏怨毒的聲音一字一字的從她美麗的唇齒間蹦出。滾燙的熱油緊貼著我脆弱的肌膚，
我蜷縮著身子，發(fā)出痛苦的哀嚎。突然，我頸項間那塊印記迸發(fā)出一道金光，
火紅的翎羽如利劍般穿刺而出。皸裂的皮膚一塊塊的飛速脫落——原來這場意外的浴火，
正是我打破封印的鑰匙。二云山繚繞間，我輕點蓮步，垂目望著著云彩下，
壯麗廣袤的群山流水。身邊的少年溫婉的笑著，輕呼我的名字，
被風吹動的衣袂輕輕劃過我的指尖。突然烏云滾滾而來，震天的雷鳴響起。
我被拉入旋渦般的黑暗之中，還有一雙被怨毒嫉妒扭曲得變形的眼睛，
與我一起墮入混沌……我驚叫起身，冷汗?jié)裢噶宋业囊律选?/p>
又是同樣的噩夢……我與姐姐姜玉顏是雙生姐妹。姜玉顏生得天姿國色，活潑靈動。
她眉目如畫，肌膚雪白剔透。而我生來就瘦小，還有一些佝僂。
黑沉暗黃的皮膚上長著長年不愈的疔瘡。姐姐姜玉顏是絲帛上工筆細描的牡丹，
而我卻是焚香爐里蜷縮的香灰。接生嬤嬤說，當我的啼哭撕碎血腥空氣的一剎那。
梁上的辟邪銅鏡突然炸裂，驚落了滿院的梧桐樹葉。據(jù)說那一天，
鬼魅般的烏云擠壓著整座城池。轟隆隆的天雷更是如同在大地上滾動一般，
嚇得人們門戶緊閉，躲進家里惶惑不安。自我出生以后，
母親包括父親的其他妻妾都不再生育。也就意味著沒有了傳宗接代的子嗣。
母親因此抑郁而亡。父親更是堅信是我給他們家族帶來的厄運。但是，父親自此便官運亨通。
十幾年光陰已從小小的知府升到首輔的高位。父親官袍加身，自是一副春風得意之色。
他理所當然的認為所有的好運都是姐姐帶來的。姐姐亦然成了家里唯一的嫡女，
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我則被安排在一間偏房，任由我自生自滅。我也是命硬，
除了一次次的被那些噩夢纏繞，還是平平安安的長大了。后來，
一位婦人和她的孩子也被扔到了這間偏屋。主母惡狠狠的教訓婦人：“給我閉嘴，
不然弄死你的小崽子。”婦人每日以淚洗面，不多時便自縊而亡。我還真是一顆災星，
與我有任何牽絆瓜葛的人，好像都不得善終。還好，從此我就有了這個叫瑞安的弟弟。
這天我被突然告知，主母將帶著所有女眷去道館祈福。因為父親辦事頗得圣心，
圣人與太子將來參加我們雙生姐妹的及笄之禮。太子已過弱冠，姐姐的美貌也是聲名在外，
這次來我們首輔府自有一番深意。而我這個災星的存在，應該頗讓父親頭痛。臨行前，
弟弟瑞安聲聲喚著“姐姐，姐姐”。我知道他怕孤單，我更知道，只有他盼著我回家。
姐姐與主母的馬車精雕玉琢，錦緞鋪地。姐姐時不時撩開玉簾，露出她那張絕美的容顏。
眉目含笑間，引得路人嘖嘖稱贊。而我的粗布衣裳，還及不上普通侍女的穿戴。
我擠在下人的馬車里，不敢言語，我害怕人們厭惡的目光。到了白云觀，
姐姐姜玉顏就邀我一起出觀游玩。我承認當時我是受寵若驚的，當姜玉顏提議玩捉迷藏時，
我主動的拿過蒙眼的布帕。她們的布帕勒得我眼睛生痛。我尋著她們肆意的嬌笑聲摸索，
追逐。笑聲在慢慢消失，我的呼喊也沒有了回音。猶豫半晌，我扯下蒙著雙眼的手絹。
身邊早沒有了人影，天已黑沉。我只得趁著月色試探著往前走。三前面一抹燈光搖曳，
竟是一處院落。里面噴香的桂花樹下，一白衣少年正坐在石桌邊，輕舉茶盞?！凹热粊砹?，
何不進來坐坐?！鄙倌旰孟窬偷仍谀抢?。我期期艾艾的移步入院：“大哥哥，我迷路了。
那少年裝束簡單清雅，素色衣裳，發(fā)髻也僅用素色飄帶簡單的系著。
舉手投足間卻不失優(yōu)雅貴氣。少年邀我進屋，為我端出上好的點心茶水。
那都是我從來不曾吃過的美味。少年又扯了扯我被樹枝刮破的粗布衣裳。
“我有一套衣服贈予你，可好？”我欣喜的睜大眼睛，
看著少年雙手捧出的那套紅色細紗羅裙。我可從來沒有穿過如此華麗漂亮的衣裳。
“這是我妹妹的羅裙，只是我妹妹她………”少年神色暗傷的看著我?；蛟S他妹妹不在了吧，
我不想讓他傷心，應答著接過衣裳去了里屋。當我步履輕邁，從屏風里轉(zhuǎn)出來的時候，
少年的星目在流轉(zhuǎn)。我卻深深的垂下頭，細弱的手指摩挲著衣裳柔軟的細紗。
少年歪頭看見了我頸上的胎記?！斑@印記……竟有七分似鳳凰?！蔽逸p輕的側(cè)過身子，
身上的每一處丑陋都讓我難過。“我送你回家吧?！鄙倌隊科鹞业氖?，我震驚而又羞怯。
除了弟弟瑞安，這是第二個沒有嫌棄我的人。我們回到道館，姜家一干人已經(jīng)回府。
好像沒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我的丟失，也根本沒有任何人來尋過我。少年劍眉緊蹙，我卻習以為常。
我們回到了首輔府?？粗簧斫k麗紅衣的我，還有身邊一身貴氣儒雅的公子。
所有人都露出驚異之色。他們目光閃爍，又不可置信的樣子?！笆纵o大人，
令千金不小心迷了路，我把她送回來了?！备赣H臉色復雜，忙著道謝，下令準備銀兩送客。
少年卻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告訴父親，他愿意留下來，為我醫(yī)治疔瘡。父親面色陰沉，
揶揄半晌。如果說這是我的常年頑疾，不如說是他們常年的不管不問。
少年好像看不懂父親的敷衍，態(tài)度堅決?！笆纵o大人，小人姓梁名煜，乃醫(yī)師世家。
相信不出兩月，令千金必有好轉(zhuǎn)?！绷红峡戳丝催€在猶豫的父親。
“兩月后正是姜家兩位千金的及笄之禮。如果圣人與太子要求見兩位千金，
那時候也不至于讓大人過于難堪?！币痪湓捳辛烁赣H的心病。一旁的姜玉顏，
看到梁煜風度翩翩，難掩傾慕之色，央求著父親留下梁煜。
父親終于點了點他那碩大肥胖的腦袋。梁煜哥哥終于留了下來。他謝絕了姜玉顏安排的客房，
也住進了我的偏屋，與弟弟瑞安一榻。梁煜哥哥為我搭脈，他劍眉緊蹙，眸子里滿是憂慮。
我抬眼望著他的俊美的容顏。確實好看，溫潤如玉，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
梁煜哥哥每日為我備好沐浴湯水，煎制湯藥。他小心翼翼的擠出我疔瘡里惡心的膿血。
我咬著嘴唇盡量不發(fā)出聲響。他懸在我潰爛皮膚上的指尖在微微顫抖，
古譚般深邃的眸子蒙上了的一層清霧。一次我發(fā)現(xiàn)他掌心被劃拉出一道血口，
鮮血正嘀嗒著流入我的湯藥。我驚駭?shù)臑樗鷤?，發(fā)現(xiàn)他的掌心已是道道疤痕，
如一道道翎羽。“就是切藥材時，不小心劃傷了，不礙事。”梁煜哥哥清淡的一笑，
總讓我有似曾相識的溫暖。我是一個生在詛咒鄙夷里長大的災星，第一次有人如此用心待我，
還是一位翩翩公子。心念一動，又想到自己丑陋。也許只是人家天生的醫(yī)者仁心罷了。
姜玉顏總是借著看望我的由頭，過來跟梁煜套近乎。
梁煜卻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能在姜玉顏的美貌面前如此淡定的人，
我從來沒有見過。每次悻悻而歸之時，姜玉顏總要把我喊過去。狠狠的在我疔瘡上扭上一把，
臉上帶著美麗的笑意?！拔覍３虂砜纯矗妹每煞窈昧艘恍?。”我痛得呲牙咧嘴，
多年的隱忍讓我不敢叫痛。一日姜玉顏扭住我傷口的手突然極速一彈，
她驚駭?shù)摹鞍パ健币宦?。好似被什么蟄了一下，她粉嫩的手臂立刻出現(xiàn)了一處紅痕。
我看見梁煜站在她的身后，他目光凌厲得可怕，指尖凝出了三寸寒芒。再仔細一看，
又什么都沒有了。他目光依舊如常，只是緊繃的唇齒間有一絲咬出的血痕。我想我體弱，
總是眼花。及笄之禮眼看就快到來，梁煜哥哥卻要啟程去為我采買藥材。梁煜哥哥說，
藥材珍貴難尋，怕是要耽誤好長一段時辰。姜玉顏又來偏屋找梁煜，聽說梁煜離開。
失望之余有些慍怒。她眼眸一轉(zhuǎn)，又掐向我新結(jié)疤的傷口。“一個醫(yī)仆而已，
只有你這個丑八怪才會稀罕。”四三日后，她又邀我逛院子。我想著她哪會有好心，
又不能拒絕。只得安靜的跟在她與侍女們后面。走到橋邊，姜玉顏突然腳步一滑，
從低矮的橋欄上翻落下水。眾人齊聲驚呼，卻沒人敢下去救她?？粗诤镆怀烈桓?，
我也顧不得多想，跳入湖中向她撲騰過去。姜玉顏拉住了我，像拉住救命稻草，
我們同時沉向湖底。水底的黑暗讓我窒息，我看見了姜玉顏那雙怨毒兇狠的眼睛。
我在夢魘里才看見的可怕眼睛！正在我驚駭之時，幾個家丁撲通撲通跳進湖里，
姜玉顏被救了上去。剩下我獨自在湖里撲騰。剛剛情急之下，我竟忘了自己根本不會浮水。
身子開始往湖底深處旋轉(zhuǎn)而下，如無數(shù)次我夢中遁入黑暗時的絕望?；煦缰?，
有個聲音在輕輕的呼喊著我的名字，一聲聲，
溫柔婉轉(zhuǎn)凄涼……似梁煜哥哥喚我時的那般輕柔？就在窒息的最后瞬間，
頸項間突然一陣刺痛，好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一股熱氣迸發(fā)而出，
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托出水面。順勢撲騰了幾下 ，居然游到了岸邊。驚魂未定的我，
低頭看向自己水里的倒影。頸項間一道金色的鳳凰血印正在慢慢消褪，一眨眼就消失不見。
我想我是驚嚇過度，又出現(xiàn)了幻覺。晚上正熟睡間，怒氣沖沖的父親闖入我的偏屋。
原來姜玉顏今日受了驚嚇又著了涼，一直高燒不退。姜玉顏哭哭啼啼的告訴父親，
是我把她推下湖的。說我人丑心毒，因忌生恨。侍女們也眾口一詞。百口難辯中，
我只能選擇沉默?！澳阏媸莻€災星啊，還想害死未來的太子妃不成。
”父親氣得滿臉的肥肉都在抖動。他拿過皮鞭，狠狠的抽打在我的肩背上，
又一腳踢向我的心窩。一口鮮血噴涌而出，我輕輕的擦拭著嘴角的血珠。
頸項間那塊胎記又像被扎了一下，我用帶血的手指輕輕按壓著?；秀遍g，
天際一直暗淡的星辰突然閃了又閃?！敖憬?，姐姐，快看，那幾顆星辰好像一只鳳凰耶。
”無數(shù)個餓得睡不著的夜晚，我和弟弟瑞安爬上屋頂去看滿天的星辰。
我順著弟弟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這幾顆排列得如一只鳳凰展翅的星辰。
只是相對于周邊星辰的明亮閃耀，它們是那樣的黯淡無光。剛剛，就在剛剛，
我分明看到了它們在閃爍發(fā)亮，耀眼的光芒蓋過了周邊的所有星光。“給我關(guān)起來！
免得又做出傷害玉顏的事?！币活D暴打后，父親還余怒未消。于是，我偏房又上了鎖。
五我們及笄之禮那天，外面聲樂之聲遠遠傳來，姜玉顏清脆的歌聲更是悠揚婉轉(zhuǎn)。
我偏房的鎖突然被打開，幾個侍女魚貫而入，匆忙的為我洗漱打扮。我迷惑的看著她們。
“圣人和太子點名要二小姐過去?！彼齻冸y得的稱呼我一聲二小姐。“為什么？
”“奴婢也不知道，畢竟外面知道二小姐的人也不多。”既然要見圣人，也得好好收拾一番。
我想起了梁煜哥哥送我的那條紅色細紗羅裙。找了半天卻沒有找到。
侍女淡淡的說：“大小姐拿去穿了，她今天要為圣人太子獻舞呢?！蔽倚睦矧v起一股怒火。
不僅因為那是我唯一一件漂亮的羅裙，更因為那是梁煜哥哥送給我的。
侍女為我穿上了一件新色些的素色衣裙，好歹比平常的粗布體面一些。
又給我罩上一層輕紗：“老爺說了，小姐面貌實在丑陋，遮著體面一些。
”我被帶領著踏入廳堂。今日的廳堂格外的富麗堂皇，雖是白日，
廳堂的四周點著一排排油燈。紅彤彤的火焰把廳堂照得格外的明亮。
姜玉顏穿著我的紅色長裙在廳堂的中央旋轉(zhuǎn)舞蹈。她確實美艷，腰肢柔軟，腳步輕點。
旋身若驚鴻，裙裾飛揚似火焰，真的是艷絕眾人?？上Я诉@么好的羅裙，被用來穿著舞蹈，
供人觀賞取樂?？匆娢易哌M廳堂，坐在正中太師椅上的圣人雙手一抬，悅樂之聲戛然而止。
姜玉顏還在旋轉(zhuǎn)著的腰肢尷尬的停在半空。我走到圣人面前，彎腰行禮。
“這就是愛卿家的二千金了?！笔ト艘浑p明銳的眼睛打量著我。
“今日是你們姊妹的及笄之禮，你父親說你身體欠安。也是太子實在想見你一見，
特邀你過來一趟，為難姑娘了?！闭f完吩咐賜座。
另一處的父親主母姐姐等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不知道圣人為何如此待我。
“聽說姜璃小姐畫有一幅大運江山圖，本王可否欣賞一二？”抬眼間，
坐在圣人身邊的華服少年正探尋的看向我。原來他就是太子。與梁煜哥哥的儒雅不一樣。
他一身金線繡蟠龍紋的玄緞錦袍，猩紅狐裘披肩，更顯得貴氣逼人。
“小女子并沒有什么江山圖，平時只是喜歡寫寫畫畫而已。”“姜璃小姐謙虛了，
我家老師和你家老師是故交。他說你畫有一幅江山風景圖，甚是壯觀，
不知姜璃小姐是否方便拿出來供大家欣賞欣賞?！蔽也畔肫鹉欠^的江山圖，
不過是我臨摹出夜里經(jīng)常夢見的景色而已。太子說的那位老先生我是記得的！
在我偏屋不遠的有個藏書閣，因為偏僻，極少有人過來。
我和弟弟瑞安常常躲在在里面讀書畫畫寫字。
我記得有本《山海異聞錄》里面記錄了許多新奇之事?！暗ぱㄖ接续B焉，其狀如雞，
五彩而文……”偶有幾次，姜家的這位先生過來找書。他發(fā)現(xiàn)了我們，
又看了看我的那些字畫。他摸著花白的胡須連連點頭，又看了看我，一副惋惜之色。
“這畫也只是我平常的臨摹，沒有什么不便，那畫就放在藏書閣的柜子里。
”有侍衛(wèi)就跟著家丁一起去取畫了。六這時候我看見梁煜哥哥進了廳堂，悄悄的立在一旁。
他高挑挺拔的身影一出現(xiàn)，廳堂里瞬間亮了幾分?！敖〗?，本王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不知道可否揭開面紗相見。也不枉我們相識一場?！毕胫约旱牟豢暗娜菝?，我猶豫不決。
梁煜哥哥感覺到了我的尷尬，急步上前行禮。自報家門后，幫我解圍。
“江璃小姐相貌實在丑陋，恐怕冒犯了圣人和太子。”“不礙事，本王早已聽老師說起，
自不會以貌取人。希望姜璃小姐不要覺得本王唐突才是?！备赣H與姐姐在一旁冷眼旁觀。
我無奈，只得緩緩揭開面紗。太子目光如炬，直愣愣的看著我?！案富?，
姜璃沒有傳說中的丑陋。你看她的眼睛，分明清澈明亮?！碧拥脑捳痼@了我，
第一次聽人說我模樣還可以。也許是這段時間梁煜哥哥的精心調(diào)理，疔瘡大部分痊愈，
不再那么恐怖了吧?？墒俏颐髅骺匆娊耦伕甙恋耐χ^顱，嘴角一彎，譏諷之意顯而易見。
“姜璃姑娘，我們可曾見過。”太子一句話讓人更為迷惑。“小女子從不曾出府，
不曾認得太子?！逼鋵嵆似荩貢w。姜府的其他宅院我?guī)缀醵紱]有去過。
“哦……”太子若有所思，“本王總覺得哪里見過姑娘?！薄肮?，
”圣人一陣爽朗的大笑，“看來太子與江璃姑娘頗有眼緣。太子不在乎容貌，朕自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