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的大雪,悄無聲息地落了一夜,天地間一片混沌的蒼茫,寒氣透骨。
蘇婉清斜倚在冰涼的雕花窗欞前,怔怔望著庭院。 昨夜的雪剛停,臘月里的寒氣直往骨頭縫里鉆。院中那株老梅的枝椏叫雪壓得低垂,佝僂著,幾朵沒掉干凈的殘花在風(fēng)里哆哆嗦嗦,零落的花瓣混著臟污的雪泥,死死凍在冰冷的石階上。
她手指無意識地捻著懷里襁褓厚厚的棉布邊兒,林淵睡得正酣,小臉安寧。
“夫人。” 管家嚴(yán)松的聲音隔著厚棉簾子透進來,帶著點廊下的寒氣。他肅立在門外,呼出的白氣剛出口就散了?!氨渴汤筛系墓苁滤土税萏麃?,說是…專程賀將軍晉封武安伯的喜?!?/p>
蘇婉清嘴角極輕微地扯了一下,那點笑意還沒到眼底就散了。
這是今天第三撥了,打從前天林震封伯的消息傳開,林府門前就沒清凈過。門口的雪早被車馬踩成了爛泥塘。那些裹著厚厚皮裘、揣著手爐來的客人,臉上堆著熱乎的笑,眼珠子底下卻藏著鉤子,恨不得扒開這宅院的安靜瞧個分明——那位新鮮出爐的武安伯,人到底還在不在? 他重傷快不行的風(fēng)聲,早就像這臘月里鉆骨頭縫的冷風(fēng),在王都那些高門大戶的深宅里,順著墻根兒溜遍了。
“就說我產(chǎn)后體虛,尚在靜養(yǎng),改日……”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院墻外,一陣異常急促、由遠(yuǎn)及近的馬蹄聲,穿透雨幕,伴隨著府門侍衛(wèi)短促的厲喝,驟然打破了庭院的死寂!
嚴(yán)松臉色一緊,二話沒說,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沒過多久,他帶著兩個親兵回來了。那兩個兵身上厚重的棉甲外罩著鐵片,糊滿了凍得梆硬的泥漿和發(fā)黑的血痂子,整個人像是剛從冰窟窿里撈出來,眉毛頭發(fā)上都結(jié)著白霜。臉上是風(fēng)吹刀割出的深褶子,眼窩陷得嚇人,可人站得跟鐵樁子似的,邁步帶著軍營里那股子沉甸甸的勁頭,悶聲不響地跟在嚴(yán)松身后半步。
蘇婉清的心,猛地往下一墜。 她抬眼看去,嚴(yán)松手里捧得極穩(wěn)——那是一只半舊的素色錦囊。囊身看著干凈,邊角卻叫雪水還是汗水浸得顏色深了一塊??删驮谒闹讣鈩偱龅侥潜洳剂系乃查g,一股子說不出的陰冷,猛地從指頭縫鉆進來,順著胳膊肘子往上竄,直扎進心窩子里!
“將軍……他人怎么樣了?”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發(fā)飄,像是隔著一層厚棉絮傳出來的。
階下的親兵悶聲跪倒,鐵甲膝鎧重重砸在凍得硬邦邦的石板上,發(fā)出“咚”的一聲。 他猛地抬起頭,嗓子像被砂紙磨過,吐字卻像砸釘子一樣清楚:“回夫人!將軍……胸前挨了狄人毒刀!軍醫(yī)連皮帶肉剜掉一大塊,深可見骨!萬幸將軍底子壯實,燒了兩天兩夜,前日總算退了熱……眼下……已能下地行走了!”
蘇婉清指尖像是被針扎了似的猛地一縮!兵部那些女眷們遮遮掩掩的“慘勝”二字背后,竟是這般活生生剜肉剔骨的酷刑!她死死攥著那錦囊,指節(jié)繃得發(fā)白,好一會兒才穩(wěn)住心神,抖著手去解囊口的抽繩。
信紙展開,那熟悉的筆跡,卻比往日潦草、虛浮了許多,有幾處墨跡因筆力不濟而突然暈開,顯是書寫時牽動了那剜肉剔骨的劇痛所致。
當(dāng)讀到“王命如山,著令整軍守備,無詔不得擅離……歸期難料矣”時,一滴滾燙的淚珠無聲滑落,正正砸在“難料”二字之上,墨跡迅速暈染開來,如同一朵絕望的墨色小花。
她猛地站起身!臉上所有的脆弱瞬間被一種近乎冰冷的決絕取代:
“嚴(yán)兄!” 聲音沉靜得可怕,“立刻派人去城南保和堂,將他家秘制的‘生肌玉紅膏’盡數(shù)買來!有多少要多少!”
她略一停頓,目光銳利:“再持我的名帖和這枚舊玉,去太醫(yī)院尋張院判——就說,是蘇老將軍當(dāng)年的舊部,有十萬火急的軍傷求他援手!請他務(wù)必開一劑拔毒固本的方子!”
夜深,孤燈如豆。
蘇婉清獨坐案前,鋪開的素箋上,墨跡點點暈開,卻非落淚所致,而是筆尖懸停太久。寫了又撕,撕了又寫,最終,只在素白的紙上留下數(shù)行娟秀卻力透紙背的小字:
“夫君如晤:
淵兒甚安,昨日已能認(rèn)人而笑。
妾已遍尋京畿名醫(yī),得解毒良方,不日遣人北送。
家中諸事,嚴(yán)松俱理,妾身無恙,萬勿掛懷。
塞北苦寒,善自珍重。
盼歸。
婉清 手書
臘月初十 夜”
林府后院深處,籠罩在一片靜謐之中,只有風(fēng)拂過竹葉的沙沙聲和遠(yuǎn)處隱約的更漏。
搖籃里,林淵安靜地躺著,烏黑的眼瞳半闔著,仿佛在聆聽乳母與侍女的低聲絮語。
“小少爺真是省心,不哭不鬧的,可比尋常娃娃好帶多了。”乳母輕柔地掖了掖襁褓的邊角,語氣里滿是慈愛。
“可不是么,”旁邊整理衣物的年輕侍女壓低聲音,帶著一絲神秘,“聽前院伺候的老張頭說,將軍出征那晚,小少爺?shù)难劬Π?,一直睜得溜圓,就那么直勾勾地望著窗子外面,好像……好像真知道什么似的?!彼滩蛔∮制沉艘谎蹞u籃里粉雕玉琢的小臉,想從那張純凈無瑕的臉上尋出些端倪。
林淵的小嘴幾不可察地抿了一下,像是無意識的吮吸動作。 他那肉乎乎的小手原本松松搭在搖籃邊沿,此刻卻無意識地收攏了手指,恰好握住了那根冰涼的鐵枝。那圍欄是用上好的精鐵鍛造,表面泛著青灰色的冷光,細(xì)密的魚鱗紋路在近處清晰可辨。
就在那小手完全攏住鐵枝的瞬間——一縷肉眼難辨的幽暗氣息,從他指縫間悄然溢出,無聲無息地沿著冰冷的鐵枝脈絡(luò)蜿蜒、滲透。
堅硬、致密的金屬表面,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極其緩慢地沁出星星點點暗紅色的銹跡,如同枯萎的血斑,悄然蔓延、連接成片。
一股奇異的暖流,帶著金屬特有的微涼觸感,順著小小的手臂經(jīng)絡(luò)緩緩上行。這股能量最終沉入丹田深處,帶來一種奇異的充實感。
襁褓之下,幼嫩的肌膚似乎隱隱流轉(zhuǎn)過一絲極其淡薄、幾乎難以察覺的青銅色光暈,筋骨深處甚至傳來幾不可聞的、如同新竹拔節(jié)般的細(xì)微“噼啪”輕響。
然而,這份力量的汲取并非全無代價。
驟然間!一股尖銳如芒刺的劇痛,猛地從掌心經(jīng)絡(luò)炸開!仿佛有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同時扎入!林淵小小的眉頭瞬間蹙緊,額角滲出細(xì)密的冷汗。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將幾乎脫口而出的嗚咽硬生生咽了回去,身體繃得僵直,不敢有絲毫異動。
這精鐵圍欄雖經(jīng)百煉,遠(yuǎn)超凡鐵,但其中蘊含的駁雜“雜質(zhì)”,如同頑固的砂礫,不僅難以被徹底同化吸收,更在脆弱的經(jīng)脈中橫沖直撞,帶來撕裂般的痛楚。
乳母渾然未覺,依舊低低哼著悠揚古老的搖籃曲,溫柔的音調(diào)試圖將小主人送入夢鄉(xiāng)。這安撫的旋律此刻卻成了另一種煎熬,迫使林淵必須調(diào)動全部心神,壓制體內(nèi)翻騰的力量與劇痛。他索性完全閉上雙眼,呼吸刻意放緩、放沉,偽裝成酣睡的模樣。意識深處,卻在冷靜地推演著未來的軌跡——如何在成長中完美隱匿這驚世駭俗的秘密,又如何一步步掌控、解析這源自星海彼端的詭譎之力。
夜色濃稠,林府各處的燈火漸次熄滅。唯有林淵房內(nèi),一盞孤燈如豆,昏黃的光暈在墻壁上投下巨大而搖曳的搖籃剪影。
房門被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蘇婉清的身影悄然步入。她步履極輕,走到搖籃邊,借著微弱的燈光,久久凝視著熟睡中的嬰孩。那雙清澈的眼眸里,交織著濃得化不開的柔情,以及一絲被深深壓抑的、如同霧鎖寒潭般的憂慮。她俯下身,溫?zé)岬闹讣鈽O輕地拂過孩子柔嫩的臉頰,聲音低得如同夢囈:
“淵兒……你父親在邊關(guān)守著國門……娘親就在這兒……守著你……護著你平平安安長大……等他……回家……”
林淵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顆溫?zé)岬氖?,泛起?xì)微的漣漪。那只搭在襁褓外的小手,無意識地、微微地蜷縮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這份沉甸甸的愛意,讓他清晰地意識到,他不僅是林家延續(xù)的希望,更是母親在長夜孤燈中唯一的慰藉與支柱。
藍(lán)星妻女的思念與擔(dān)憂,如同遙遠(yuǎn)的星光,深埋心底;而眼前這位孕育他生命的母親,她的期盼與守護,卻是此刻觸手可及的暖意,也不容辜負(fù)。
窗外,清冷的月華如水銀般瀉入院落,將青石小徑、凋零的桂樹映照得一片朦朧寂寥。搖籃里,林淵的呼吸終于變得均勻而綿長,真正沉入了睡夢之中。
前路漫長,注定荊棘密布,迷霧重重。但此刻,在這方小小的搖籃里,在母親無聲的守護下,他愿意暫且卸下靈魂深處的重負(fù),沉浸于這份短暫卻無比珍貴的安寧與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