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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裝箱內那轉瞬即逝的、冰藍色的凝視,如同烙印般刻在蘇白寧的腦海里。
一夜無眠,她蜷縮在早已熄滅、只?;覡a的篝火旁,警惕地注視著那片陰影,直到天光透過防水布的縫隙,吝嗇地滲入一絲灰白。
沒有鬼魅,也沒有瘋狂的跡象,只有冰冷的現(xiàn)實和持續(xù)不斷的、淅淅瀝瀝的雨聲——雨勢比昨夜小了些,但陰霾依舊籠罩著這座陌生的城市。
那驚鴻一瞥帶來的恐懼并未消散,反而沉淀為一種更深的、如影隨形的不安。
但活下去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行人不多,個個行色匆匆,面容疲憊麻木,眼神渾濁而警惕。
偶爾有穿著邋遢、眼神不善的男人蹲在墻角陰影里,像伺機而動的鬣狗,目光掃過蘇白寧身上那件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雖然皺巴巴但質地尚可的薄外套時,毫不掩飾貪婪與評估的意味。
她下意識地裹緊了外套,盡管它根本無法帶來絲毫暖意,反而讓她更像一個醒目的靶子。
昨天的一切情緒都極其消耗體內的能量,饑餓感襲擊了她。
“咕嚕?!?胃部發(fā)出響亮的抗議,絞痛感變本加厲。視線開始陣陣發(fā)黑,金星亂冒。
街角,一個用破木板和油氈布勉強搭成的棚子前,排著一條歪歪扭扭的隊伍。
一股混合著劣質油脂和粗糧焦糊的味道,如同鉤子般牽引著她麻木的神經。
是賣食物的!
蘇白寧眼中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踉蹌著靠近,但是過去的腳步又有些遲疑。
不行,她得看看最前面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隊伍緩慢地向前蠕動。
她忽視了緩慢地向前蠕動的隊伍,走到最前面,看清了棚子里的景象:
一個滿臉橫肉、穿著油膩圍裙的壯碩男人,正粗魯?shù)赜靡话鸦砜诘蔫F勺,從一個巨大的、冒著熱氣的鐵桶里舀出粘稠的、顏色可疑的糊狀物,粗暴地扣進排隊者遞過來的破碗或鐵罐里。
那糊狀物散發(fā)著難以形容的氣味,像是腐爛的谷物混合了變質油脂,表面還漂浮著一些不明的黑色顆粒。
說她以貌取人也好,還是其他也罷,她直覺有些不安。
更何況她現(xiàn)在身上身無分文,而這個人不像是會亂發(fā)好心的人。
周圍響起幾聲不懷好意的哄笑和口哨聲。
滿臉橫肉、穿著油膩圍裙的壯碩男人不僅沒有制止,還饒有興致的看著。對上她的視線,還朝她吹了個流氓哨。
不祥的預感成真了,蘇白寧的臉瞬間褪盡血色,恐懼和屈辱如同冰水澆頭。
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雙手緊緊抓住衣襟,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蘇白寧窩囊的偷偷瞪回去,然后強撐著一絲體面,轉身離開。
胃部的絞痛混合著失落和恐懼,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
饑餓感如同附骨之疽,啃噬著她的意志。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像一具被饑餓驅動的行尸走肉。目光掃過每一個角落,搜尋著任何可以入口的東西。
垃圾桶散發(fā)著濃烈的惡臭,里面蠕動著白色的蛆蟲。幾只皮毛脫落、眼睛通紅的野狗正為爭奪一塊沾滿污泥的骨頭而瘋狂撕咬。路邊污水溝里漂浮著可疑的糊狀物……
生理性的極度厭惡讓她一次次移開視線,但胃袋瘋狂的抽搐和身體逐漸加重的虛弱感,又在不斷地逼迫她降低底線。
真難得,她還是第一次餓到這種程度。
蘇白寧有些自嘲的笑了笑,上牽的嘴角落下來。
在和平世界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長大的她,為自己逐漸后退的底線而感到唾棄。
不行,這樣她寧愿去啃綠化帶充饑也不要去吃那些玩意兒!
就在她考慮可行性并思考吃完后會不會被抓進監(jiān)獄時,眼角余光瞥見旁邊一條更狹窄的岔路深處,似乎有一家相對“體面”的小店。
一塊歪斜的木牌掛在門楣上,上面用某種她眼熟但不理解意思的文字寫著什么,旁邊畫著一個簡陋的、冒著熱氣的面包圖案!
面包!
這個熟悉的意象瞬間點燃了她心中瀕臨熄滅的希望之火。
蘇白寧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腥甜和身體的顫抖,鼓起勇氣,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布滿油污的木門。
一股混合著新鮮面包暖香、陳年木料和淡淡霉味的空氣撲面而來。店內空間狹小而昏暗,只有一盞懸掛的、蒙塵的燈泡散發(fā)著昏黃的光暈。
一個頭發(fā)花白、戴著老花鏡、穿著洗得發(fā)白圍裙的老人正伏在柜臺后,就著燈光費力地修補著一件舊衣服。
他身后簡陋的木架子上,孤零零地躺著幾個拳頭大小、表皮微焦的硬面包,旁邊還有幾罐貼著標簽的食品罐頭,以及一小堆碼放整齊的舊報紙。
看到有人進來,老人抬起頭。
鏡片后的眼睛渾濁卻并不兇惡,帶著一種閱盡世事的疲憊和平靜。
他打量著蘇白寧,目光在她過于干凈蒼白的臉和不合時宜的外套上停留了一瞬,微微皺了下眉,但并未像之前的油膩男人那樣流露出明顯的惡意。
蘇白寧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她走到柜臺前,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聲音。
完蛋!她忘記了這該死的語言障礙!
巨大的無力感再次攫住了她。她急得額頭冒汗,只能用手指著貨架上那幾個硬邦邦的面包,又拼命地指著自己干裂的嘴唇,做出咀嚼的動作,眼中流露出近乎哀求的急切。
“餓?要面包?”
老人放下手中的針線,用帶著濃重口音、沙啞緩慢的語調問道。
他說的語言蘇白寧依舊聽不懂,但那緩慢的語速和指向面包的動作,讓她瞬間明白了意思!
“嗯!嗯嗯!”
蘇白寧用力地點頭,眼中迸發(fā)出強烈的希冀之光,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老人看著她急切的樣子,又瞥了一眼她空空如也的雙手,眉頭皺得更深了。
他伸出布滿老繭的手,比劃了一個通用的“錢”的手勢,然后緩緩搖了搖頭,指了指貨架上的面包,又指了指蘇白寧。
沒有錢。
蘇白寧有點羞愧,她知道自己是在強人所難,希望對方能在看她可憐的份上給她一份面包。
但她身上是真的什么都沒有,如果她身上還有一些值錢的東西,那么她會毫不猶豫的拿來和這位好心的老人換面包吃。
在這個冰冷、混亂、充滿暴力的異世界里,這份微小的溫暖顯得如此珍貴而耀眼。
但現(xiàn)在唯一能夠隨著她來到這個陌生世界的只有她腦袋里的知識和那些亂七八糟的故事了。
一個模糊的念頭在她腦海中成形。
她不能靠拾荒和偶爾的好運生存。她需要一種更穩(wěn)定、更能發(fā)揮她所長的方式。
寫作……用她唯一擅長的東西,去交換能夠她生存的資本,其他的,她也沒有那么大的野心去改變什么。
她需要紙和筆。
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柜臺角落——那里放著一小疊廢棄的包裝紙,還有一支被用得只剩小半截、筆桿纏著膠帶的鉛筆頭。
太好了!
她心里重新燃起一點希望,比劃著拿到紙和筆。
在現(xiàn)實世界,她是靠敲擊鍵盤、編織文字為生的,現(xiàn)在她可以靠她的文字去書寫著什么。
語言不通和文字不通的事暫時被她忽略了,拿到紙筆后,靈感如同破土的嫩芽,在心底萌發(fā)。
寫什么?在這個朝不保夕的地獄,什么能最快地觸動人心?
——是饑餓!
深入骨髓、撕心裂肺的饑餓!
這是她現(xiàn)在唯一、也是最深刻的感受!
昨夜目睹的殺戮、集裝箱里的絕望、那雙冰冷的藍眸帶來的恐懼……
所有的感覺都被她化作文章能夠帶給人的感受。
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在這寂靜的小店里顯得格外清晰。
蘇白寧忘記了身體的虛弱,忘記了周遭的危險,忘記了那個如影隨形的詭異幻影。
她全部的意念、所有的痛苦、被壓抑的恐懼和求生的嘶吼,都凝聚在了那支小小的鉛筆頭上,灌注到每一個扭曲卻無比用力刻下的文字里:
【胃袋是空洞的鐘。
每一次收縮,都在腹腔深處敲響沉悶的哀鳴。
那聲音穿透皮肉骨骼,在靈魂的廢墟上回蕩,提醒著生命最原始也最殘酷的真相——存在,需要燃料。
喉嚨是干涸的河床。
龜裂的黏膜渴望著哪怕一滴渾濁的甘霖,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滾燙的砂礫,刮擦著通往虛無的甬道。
唾液早已枯竭,舌根只余鐵銹般的腥甜,那是身體在絕望中啃噬自身的味道。
視線在虛空中游移、渙散。
垃圾桶里蠕動的蛆蟲,野狗口中滴落腐涎的骨頭,污水溝里漂浮的糊狀物……這些曾經引發(fā)生理劇嘔的景象,此刻卻扭曲成散發(fā)著致命誘惑的幻影。
理智的堤壩在胃酸翻涌的狂潮中搖搖欲墜。
生存的本能,正獰笑著,將‘人’的尊嚴一寸寸碾入骯臟的泥濘。
世界褪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灰與黑。
聲音變得模糊而遙遠,唯有腹中那空洞的‘鐘鳴’震耳欲聾。
時間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是對意志的凌遲。
寒冷從骨髓深處滲出,包裹著這具名為‘我’的、正在緩慢熄滅的殘骸。
饑餓。
它并非一種感覺。
它是一種存在方式。
它是懸在脖頸上的鈍刀,是啃噬心智的無形之獸。
它用最原始的痛苦宣告:要么找到食物,要么……成為食物鏈底端無聲消逝的渣滓?!?/p>
蘇白寧寫得極快,筆跡潦草而用力,幾乎要劃破紙張。
當最后一個字落下,她渾身的力量仿佛也被抽干了,眼前一黑,身體軟軟地向前倒去,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柜臺上。
“咚!”
劇痛讓她短暫地清醒過來。
寫完后,她感覺一種奇異的疲憊,但內心卻充盈著一種久違的、創(chuàng)作的滿足感。
她掙扎著抬起頭,臉色慘白如紙,額角迅速紅腫起來,冷汗浸濕了鬢角的碎發(fā)。
她顫抖著,將那張寫滿了絕望文字的包裝紙,連同那半截鉛筆頭,一起推到老店主面前。
她抬起頭,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看向老人渾濁的眼睛。
那雙眼睛里沒有哀求,只有一種對自己絕對領域的自信。
換!
用它!
換一口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