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金融系期末考試還有三天,圖書館頂層廢棄閱覽室的空氣,比任何時候都要沉重,高窗縫隙透進來的稀薄天光,無力地切割著彌漫的塵埃,像垂死掙扎的呼吸。
宋歡檸蜷縮在角落的老位置,面前攤開的《金融風險管理》厚重如墓志銘,書頁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圖表,在她渙散的視線里扭曲、蠕動,像無數條冰冷的、吐著信子的毒蛇,纏繞著她的神經,啃噬著她僅存的清醒。
胃部熟悉的、鈍刀割肉般的隱痛持續(xù)不斷,像背景噪音一樣折磨著她,冷汗浸濕了她單薄毛衣的后背,黏膩冰冷,指尖無意識地伸進口袋,只摸到一張被揉捏得失去形狀、只剩微弱薄荷余味的空糖紙,那是薛珩留下的最后一顆糖,早在兩天前就被她在絕望的深夜里嚼碎、吞咽……那點刺骨的冰涼曾是唯一的鎮(zhèn)痛劑,如今連這最后的慰藉也消失了,只剩下這張皺巴巴的紙,像一張被揉爛的、失效的符咒。
薛珩消失了,
整整七天,
像人間蒸發(fā),沒有短信,沒有偶遇,甚至沒有一絲他存在過的痕跡,圖書館屬于他的那個角落,只有冰冷的塵埃,那顆在圖書館午后引爆他失控、隨后又讓他徹底逃離的“變量”——她,似乎也被他徹底遺棄在廢墟里,獨自面對這場注定失敗的戰(zhàn)爭。
父母“期末考試全優(yōu)+張教授推薦信”的最后通牒,像沉重的磨盤懸在頭頂,張教授那本《高級財務管理》的教材,像一塊冰冷的墓碑,壓在她面前,貝塔系數、CAPM模型……這些名詞如同夢魘,每一次試圖理解都讓她頭痛欲裂,胃部痙攣加劇,她覺得自己像一只被釘在標本板上的昆蟲,在名為“期望”的樹脂里徒勞掙扎,等待被徹底封存。
巨大的絕望和一種被徹底拋棄的冰冷感,幾乎要將她吞噬 視線開始模糊,書頁上的字跡像在水中暈開,她疲憊地閉上眼,額頭抵在冰冷粗糙的桌面上,試圖汲取一點點清醒的涼意。
就在這時,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熟悉的清冽氣息,極其突兀地拂過她的鼻尖。
薄荷?
宋歡檸的心臟猛地一縮,她幾乎是觸電般地抬起頭,
氣息消失了,仿佛只是瀕臨崩潰時的幻覺。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準備重新埋首于那令人窒息的課本,視線下意識地掃過攤開的書本——
動作瞬間僵住,
瞳孔驟然收縮,
在她攤開的《金融風險管理》深藍色硬質封面的扉頁上——
一個淺綠色、印著銀色薄荷葉圖案的、嶄新的、未開封的薄荷糖盒,如同一個憑空出現的幽靈,靜靜地躺在那里,就在她剛剛抵著額頭的位置旁邊。
不可能!
她進來時明明翻開過書,扉頁干干凈凈,剛才趴下前,那里也絕對沒有東西!
是誰?什么時候?!
巨大的震驚如同冰水兜頭澆下,瞬間凍結了胃部的隱痛和所有的疲憊,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她像被無形的繩索捆住,僵在原地,死死盯著那個突兀出現的糖盒。淺綠色的塑料外殼在塵埃浮動的光柱里,折射出一點微弱的、卻無比刺眼的光芒,像一個冰冷的坐標,強行釘入了她絕望的廢墟。
薛珩?!
他回來了?!他……就在附近?!
這個念頭帶著巨大的沖擊力,讓她渾身發(fā)冷,卻又從心底最深處燃起一絲病態(tài)的、微弱的希冀和……憤怒 他憑什么?憑什么像個幽靈一樣出現又消失,憑什么在她瀕臨崩潰時留下這個?!
在混雜著驚駭、難以置信、憤怒和一絲微弱到幾乎不敢承認的悸動的驅使下,宋歡檸幾乎是屏住呼吸,猛地伸出手,一把將那個薄荷糖盒抓了過來,冰冷的塑料外殼緊貼著汗?jié)竦恼菩?,帶來一種極其不真實的觸感。
指尖因為激動和緊張而劇烈顫抖,她下意識地翻轉糖盒,目光急切地掃向底部,一個近乎偏執(zhí)的念頭驅使著她:
他一定會留下什么!
慘白的光線下,薄荷糖盒光潔的塑料底部,清晰地刻著幾行極其細小的字跡,那字跡潦草、凌亂,筆畫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失控的力道,像是用尖銳物在極度倉促和掙扎的狀態(tài)下刻就,與她記憶里薛珩平素冷靜工整的字跡判若兩人:
Survive ≠ Endure.
解構它
—— 變 量
最后那個簽名,“變量”兩個字更是潦草得幾乎連筆,帶著一種孤注一擲般的、近乎倉皇的痕跡。
轟——
宋歡檸感覺自己的大腦像是被重錘狠狠擊中,一片空白。
是他!
真的是他!
他回來了!用這種近乎幽靈般的方式,他看到了,看到她獨自在這片廢墟上掙扎,所以他留下了這個,留下了這句……像是命令,又像是某種隱秘求救的指引!
“Survive ≠ Endure. 解構它?!?/p>
生存不等于忍受,
像解構一個冰冷的實驗一樣,解構眼前這個吞噬她的困境,
像分析一個純粹的變量一樣,拆解那些讓她恐懼的公式。
貝塔系數…… β = Cov(Ri, Rm) / Var(Rm)
它是什么?
它不是一個需要恐懼的、名為“失敗”的怪物,
它只是一個冰冷的、由符號和運算組成的數學表達式。
Ri?個股收益率,一個可以查找、代入的數值;
Rm?市場收益率,另一個數值;
Cov?協方差,一種描述兩者關系的計算;
Var?方差,衡量波動幅度的工具,
它們都只是……等待被識別、被定義、被操作的變量。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清明感,如同最猛烈的薄荷風暴,瞬間席卷了她所有的混沌、疲憊和絕望,胃部的隱痛被這股強大的、近乎冷酷的意念強行壓制下去,額頭的冷汗還在,但混亂的思緒卻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強行梳理清晰。
她不再試圖去“忍受”這些知識的折磨,
她要“解構”它,
像薛珩解構那些復雜的心理機制一樣,
像她解構那些壓垮她的“期望”一樣。
她猛地抓過一張演算紙,指尖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抖,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筆尖落下,不再猶豫,不再恐懼,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和效率:
“CAPM核心: E(Ri) = Rf + βi [E(Rm) - Rf]”
“關鍵變量:”
“1. Rf (無風險利率) - 已知”
“2. E(Rm) (市場預期收益率) - 需估算/給定”
“3. βi (個股系統性風險系數) - 核心!!”
“βi = Cov(Ri, Rm) / Var(Rm)”
“解構β:”
“- Ri: 個股收益率 (時間序列數據)”
“- Rm: 市場收益率 (同期數據)”
“- Cov(Ri, Rm): 衡量Ri與Rm同向變動程度 (計算)”
“- Var(Rm): 衡量Rm自身波動幅度 (計算)”
“=> β 本質: 個股對市場波動的敏感度放大系數?!?/p>
筆尖在紙頁上飛速滑動,沙沙作響,每一步都如同精密的程序運行,剝離了所有無謂的情感附著,只剩下冰冷的邏輯和變量定義,那些曾經讓她恐懼到嘔吐的符號,此刻在她眼中,被徹底還原、拆解成了最本真的、可被理解和操作的零件。
當她落下最后一個箭頭和感嘆號,一股奇異的、混雜著虛脫和巨大釋然的暖流猛地沖上鼻梁,眼眶瞬間發(fā)熱,她緩緩吁出那口憋了太久的氣,身體因為精神的劇烈消耗而微微顫抖。
她低下頭,看向掌心那個嶄新的薄荷糖盒,底部那幾行潦草到近乎失控的字跡,在塵埃浮動的光線下,依舊灼熱地燃燒著。
“變 量”
那個倉促的簽名,像一個孤獨的坐標,一個來自深淵的、失控的回響。
就在這時,一點冰涼,悄無聲息地貼在了她面前高窗的玻璃上。
宋歡檸下意識地抬起頭,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細小的、晶瑩的白色晶體,正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初雪,輕柔,安靜,覆蓋著外面喧囂而冰冷的世界。
而在圖書館對面教學樓高層走廊的窗后,一個頎長挺拔、穿著深灰色大衣的身影,如同一個沉默的剪影,靜靜地佇立在那里,距離太遠,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那模糊的輪廓,和似乎正隔著漫天飛雪、穿透圖書館高窗、投向這個角落的……目光。
薛珩,
他就站在那里,
隔著冰冷的玻璃,
隔著紛飛的初雪,
隔著整整七天的消失與沉默,
隔著廢墟與戰(zhàn)場,
沉默地,注視著她剛剛完成解構的書桌,
宋歡檸攥緊了掌心那個刻著字的薄荷糖盒,冰冷的塑料棱角深深陷入皮肉。
窗外的雪,無聲地、溫柔地覆蓋下來,
落在光禿的樹枝上,
落在寂靜的屋頂上,
也落在她剛剛用冰冷變量構筑起的、脆弱的、名為“幸存”的方寸之地之上。
廢墟之上,寒風依舊凜冽,
但那個消失的坐標,帶著失控的刻痕,重新錨定了這片飄雪的戰(zhàn)場,而第一片自由的形狀,已悄然落在了解構后的廢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