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醫(yī)務(wù)室那間狹小的留觀室里,彌漫著濃重刺鼻的消毒水氣味,混雜著藥物特有的微苦,日光燈管發(fā)出單調(diào)的嗡嗡聲,光線白得有些慘淡。
宋歡檸躺在靠墻的簡易病床上,身上搭著一條漿洗得發(fā)硬、帶著消毒水余味的薄毯,手背上貼著膠布,冰涼的藥液正沿著透明的輸液管,一滴、一滴,緩慢地注入她青色的血管。
退燒針劑的藥效像洶涌的潮汐,裹挾著巨大的困倦一波波沖擊著她昏沉的意識,身體的沉重感和高燒帶來的酸痛在藥物作用下稍稍退去,只留下一種虛浮的、仿佛踩在棉花上的無力感,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每一次試圖睜開,都像要耗盡全身的力氣。
模糊的視野里,許昕然坐在床邊一張硬塑料椅子上,正低頭專注地替她掖緊薄毯的邊角,動作帶著一種與她平日風(fēng)格不符的小心翼翼,毯子粗糙的邊緣蹭過宋歡檸的下頜,帶來輕微的刺癢感。
“燒開始退了。”許昕然的聲音在寂靜的留觀室里響起,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刻意放柔的安撫意味,“醫(yī)生說就是累的,加上急火攻心,免疫系統(tǒng)崩了,掛完這瓶,回去好好睡一覺?!彼春锰鹤樱逼鹕?,目光落在宋歡檸蒼白疲憊的臉上,那眼神里沒有了湖邊時的銳利審視,只剩下純粹的心疼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
“宋歡檸,”許昕然輕輕嘆了口氣,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自己外套的拉鏈頭,“對自己好點(diǎn),真的,不丟人,”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在宋歡檸昏沉的意識里漾開清晰的漣漪,“不是非得把自己折騰到趴下,才證明你有多能扛,該哭哭,該喊疼喊疼,該伸手要……就要?!?/p>
“對自己好點(diǎn)……不丟人……”
這幾個字,混著消毒水的氣味和輸液管里冰涼的觸感,沉沉地墜入宋歡檸的意識深處,像一道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試圖穿透那厚重的、名為“習(xí)慣性忽略自我”的迷霧。過去二十年,“對自己好”這個概念,在她的人生字典里是模糊的、甚至帶著點(diǎn)“自私”嫌疑的灰色地帶,她的精力、她的關(guān)注點(diǎn),永遠(yuǎn)優(yōu)先投向外部的需求——程予白的論文,許昕然的心事,父母的叮囑,集體的安排……至于自己?湊合就行,忍忍就過,餓不死就好。
可現(xiàn)在,躺在病床上,身體被掏空般的虛弱感如此真實地提醒著她:她的“湊合”和“忍耐”,是有極限的,這座名為“宋歡檸”的軀體,這座她長久以來只當(dāng)作“工具”使用的容器,也會疼痛,也會疲憊,也會……轟然倒塌。
指尖在薄毯下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觸碰到口袋里一個微小的、方形的硬物,是那顆薄荷糖。
在湖邊,在情緒崩潰的邊緣,是它冰涼的棱角給了她最后一點(diǎn)支撐,讓她說出了那句“需要”。
她艱難地動了動手指,將那顆糖從口袋里掏了出來,淺綠色的糖紙在醫(yī)務(wù)室慘白的光線下顯得有些黯淡,失去了階梯教室陽光下那種清透的碎光,她捏著它,糖紙在指尖發(fā)出細(xì)微的、窸窣的摩擦聲。
昏沉的大腦無法進(jìn)行復(fù)雜的思考,她只是憑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沖動,用另一只沒扎針的手,有些笨拙地、一點(diǎn)點(diǎn)地拆開糖紙。不是想吃掉它,那清冽的薄荷味此刻只會刺激她脆弱的胃。
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張方形的、帶著折痕的糖紙鋪平在薄毯上,然后,用顫抖的、不太靈活的手指,開始折疊,動作生澀而緩慢,像是在進(jìn)行一場莊重卻不得要領(lǐng)的儀式,折痕歪斜,邊角也對不齊,她試圖折一只紙船——很小的時候,在公園池塘邊,看別的孩子玩過。
這行為毫無意義,甚至有些幼稚可笑,但此刻,這笨拙的折疊動作,卻成了她對抗巨大虛無和疲憊的唯一抓手,指尖下糖紙冰涼的觸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維持著她與現(xiàn)實的最后一絲聯(lián)系。
終于,一只歪歪扭扭、船身都有些塌陷的綠色小紙船,顫巍巍地立在了她手邊的薄毯上,船頭尖尖的,固執(zhí)地指向留觀室那扇小小的、拉著百葉簾的窗戶縫隙,縫隙外面,是沉沉夜色籠罩下的校園,只有遠(yuǎn)處路燈的一點(diǎn)昏黃光暈,預(yù)示著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宋歡檸看著那只小小的、丑陋的紙船,看著它固執(zhí)指向黑暗的船尖,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心頭,混雜著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悲壯的希望,她抬起扎著針的手,用指尖極輕地、極輕地碰了碰那脆弱的船身。
薄荷糖紙船。
薛珩留下的。
她親手折的。
在消毒水彌漫的廢墟病床上。
固執(zhí)地指向窗外熹微的晨光。
……………………………
許昕然一直安靜地看著她完成這一切,沒有出聲打擾,眼神復(fù)雜。
掛完水,天色已經(jīng)透出一點(diǎn)灰蒙蒙的魚肚白,清晨的冷空氣帶著草木的濕氣,瞬間包裹了剛從醫(yī)務(wù)室暖氣里出來的兩人。
宋歡檸裹緊了外套,身體深處依舊泛著寒意和虛軟,但高燒的眩暈感已經(jīng)退去,意識清醒了許多,許昕然一路半攙扶著她,沉默地走回宿舍樓。
推開熟悉的宿舍門,一股混雜著化妝品、零食和封閉了一夜空氣的味道撲面而來,熟悉的凌亂,熟悉的擁擠,熟悉的……屬于過去的、讓她感到“安全”同時也讓她感到壓抑的氣息。
宋歡檸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自己的床鋪,那床用了**年的舊被套,印著早已褪色的卡通圖案,布料因為反復(fù)漿洗而變得粗糙發(fā)硬,被套的邊緣甚至有一個不起眼的、被洗得有些脫線的小口子,過去,她從未在意過這些,被子能蓋就行,保暖就行。
但此刻,在醫(yī)務(wù)室那消毒水氣味的余韻里,在身體虛弱的敏感中,在許昕然那句“對自己好點(diǎn),不丟人”的余音環(huán)繞下——
那床陳舊粗糙的被套,像一塊巨大的、灰撲撲的污漬,猛地撞入她的眼簾!粗糙的紋理仿佛隔著空氣都能摩擦到她脆弱的皮膚,帶來一種難以忍受的刺癢感,那褪色的卡通圖案,像一個無聲的嘲笑,嘲笑著她過去對自我舒適度的徹底漠視。
一種強(qiáng)烈的、近乎生理性的排斥感瞬間攫住了她,她不要蓋這個!不要這粗糙的、冰涼的、帶著過去所有“湊合”和“忍耐”印記的布料!
這個念頭如此清晰、如此強(qiáng)烈,甚至帶著一絲憤怒,是對過去那個忽略自己的宋歡檸的憤怒。
許昕然正彎腰從自己柜子里拿出干凈的毛巾,準(zhǔn)備遞給宋歡檸擦把臉,宿舍里很安靜,只有窗外早起鳥雀的零星鳴叫。
宋歡檸站在自己床鋪前,身體因為虛弱和內(nèi)心的掙扎而微微顫抖,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拂過被套上那塊粗糙脫線的邊緣,那觸感像砂紙一樣磨著她的指腹。
喉嚨發(fā)緊,像每一次試圖說出“不”或“需要”時那樣,巨大的阻力扼在那里,說出口?為了換一床被子?這要求聽起來多么矯情,多么微不足道!許昕然會不會覺得她事多?剛剛麻煩完人家陪她去醫(yī)務(wù)室,現(xiàn)在又要……
“習(xí)慣”的幽靈再次在耳邊低語:算了,湊合一晚吧;新被子還要翻找,多麻煩;這點(diǎn)小事……
就在這時,指尖下粗糙的觸感猛地變得無比清晰!同時,口袋里那張被拆開、折成紙船后又被她下意識揉成一團(tuán)攥在手心的薄荷糖紙,堅硬的棱角狠狠地硌進(jìn)了她的掌心!
刺痛!
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散了試圖卷土重來的迷霧!
她不要湊合!她不要忍耐!她剛剛才在醫(yī)務(wù)室的病床上折了一只指向晨光的紙船!她才對許昕然說過“需要”!
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力量,混雜著對自己過去“忍耐”的憤怒,猛地沖了上來!
宋歡檸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她沒有回頭,目光依舊盯著那床刺眼的舊被套,仿佛對著它說話,能稍微減輕一點(diǎn)開口的艱難,她的聲音很輕,帶著高燒后的虛弱和沙啞,輕得像一聲嘆息,卻異常清晰地劃破了宿舍凝固的空。
“昕然……” 她頓了頓,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后面的話擠出來,
“我……想……換床被子?!?/p>
聲音落地,
宿舍里一片死寂,窗外的鳥鳴似乎都停頓了一瞬,
許昕然拿著毛巾的手停在半空,臉上閃過一絲極其短暫的錯愕,隨即,那錯愕迅速轉(zhuǎn)化為一種明亮的、毫不掩飾的驚喜和……如釋重負(fù)!她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揚(yáng)起,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等著!” 許昕然的聲音瞬間拔高,帶著一種近乎雀躍的爽利,她把手里的毛巾往自己床上一丟,轉(zhuǎn)身就沖向陽臺角落那個塞滿物品的儲物柜,動作麻利得像一陣風(fēng),“早就看你這破被套不順眼了!又硬又糙!等著哈,我記得我柜子里還有套新的法蘭絨的,軟乎得跟云朵似的!給你換上!保證你睡得像小豬!”
許昕然翻箱倒柜的聲音噼里啪啦地響起,充滿了活力。
宋歡檸依舊站在原地,指尖還停留在那塊粗糙的舊被套上,她聽著許昕然歡快的翻找聲,感受著掌心薄荷糖紙棱角帶來的、清晰的刺痛感。
一股溫?zé)岬呐?,毫無預(yù)兆地涌上眼眶,
不是因為委屈,
而是因為……被允許,
被允許說出那微不足道的“想要”,
被允許索要一份……真實的、觸手可及的暖意。
原來重建的第二步,不是繼續(xù)在廢墟里刨食,
而是允許自己伸出手,去索要,去接納,那一點(diǎn)點(diǎn)能溫暖冰冷身軀的、真實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