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那口寡淡的青菜，像一枚微小的種子，帶著尖銳的棱角，硌在宋歡檸空茫的廢墟之上，它沒有帶來立竿見影的力量，反而讓那種無處不在的疲憊感更加清晰，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提醒她：
舊有的軌道徹底斷裂了，而新的方向，依舊籠罩在灰蒙蒙的煙塵里，看不真切。
她像一只被風(fēng)暴吹離巢穴的鳥，憑著本能尋找著新的棲息點，曾經(jīng)習(xí)慣的、靠近前排便于聽講和隨時響應(yīng)程予白紙條的位置，成了需要避開的雷區(qū)。階梯教室后排，最靠墻的角落，一張蒙著薄灰、桌角還有不知名刻痕的舊課桌，成了她新的據(jù)點。
這里光線稍暗，遠離講臺的焦點，也遠離人群交匯的中心，縮在這里，像躲進一片小小的、無人關(guān)注的陰影，能讓她緊繃的神經(jīng)獲得一絲短暫的喘息。
攤開厚重的《組織行為學(xué)》教材，筆尖落在空白的筆記本上。
過去，她的筆記總是工整得如同印刷體，條理清晰，重點分明，甚至?xí)诔逃璋仔枰牟糠诸~外標注。
那是她“靠譜”的證明，是她維持秩序感的一部分。
可今天，筆尖懸在紙頁上方，遲遲落不下去……教授渾厚的聲音在階梯教室里回蕩，清晰的邏輯鏈條在空氣中展開，但那些字句鉆進宋歡檸的耳朵，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無法在腦中形成清晰的脈絡(luò)。她努力集中精神，試圖跟上教授的思路，可思緒總是不受控制地飄散——飄向食堂阿姨那嫌棄的眼神，飄向餐盤里那幾根孤零零的青菜，飄向程予白最后那個冰冷陌生的眼神，飄向圖書館廢墟里彌漫的木屑和塵?！?/p>
筆尖無意識地在紙頁上劃動，留下幾道凌亂、毫無意義的短促線條，墨水暈開一小團墨跡，像她此刻混亂的心緒。她煩躁地皺緊眉頭，試圖用橡皮擦掉，卻把那塊地方擦得毛糙發(fā)黑，更加難看，一股熟悉的、自我厭棄的情緒猛地涌了上來，連筆記都做不好了嗎？她連這點“有用”的功能都要失去了嗎？
就在她盯著那片被擦壞的紙頁，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時——
“嗒?！?/p>
一聲極輕微的硬物落桌聲，自身側(cè)響起。
宋歡檸的身體瞬間僵硬，她甚至沒有勇氣立刻轉(zhuǎn)頭，只是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只骨節(jié)分明、膚色冷白的手，正從容地從她桌沿邊緣收回，那手指修長干凈，指甲修剪得整齊圓潤。
她的視線僵硬地、一寸寸地移向自己攤開的筆記本邊緣。
一顆小小的、包裹著淺綠色糖紙的薄荷糖，靜靜地躺在那里，糖紙在從后方高窗斜射而入的光線下，折射出一點清涼剔透的碎光。
它就躺在那團被她擦壞的墨跡旁邊，像一個突兀闖入的、格格不入又無比醒目的存在。
薄荷的清冽氣息，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地鉆入她的鼻腔。
宋歡檸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驟然停止了跳動！她猛地抬起頭，循著手收回的方向看去。
薛珩就坐在她斜后方的位置，隔著一個空位，他姿態(tài)放松地靠著椅背，面前攤開的是一本厚重的英文原版金融學(xué)著作，深灰色的毛衣襯得他側(cè)臉線條沉靜利落。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閱讀中，修長的手指正翻過一頁書頁，發(fā)出極其輕微的沙沙聲，午后的陽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輪廓，在他周身鍍上一層淡淡的光暈，他的出現(xiàn)，自然得如同他本就該坐在這里，如同那顆薄荷糖本就該出現(xiàn)在她的筆記邊緣。
沒有對視，沒有言語，甚至沒有一個多余的眼神示意。
那顆薄荷糖，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躺在她的混亂和失敗旁邊，像一個靜默的、帶著薄荷清香的問號，又像一枚……獎勵？
獎勵什么？獎勵她在食堂那聲干澀的“不要香菇”？獎勵她此刻連筆記都做不好的狼狽？
宋歡檸的指尖冰涼，臉頰卻不受控制地開始發(fā)燙，巨大的窘迫感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她覺得自己像個被當場抓包的差生，連最基本的功課都一塌糊涂，她甚至想立刻合上筆記本，把那顆刺眼的薄荷糖和那團糟糕的墨跡一起藏起來！
手機在口袋里突兀地震動起來，嗡嗡的聲響在安靜的角落顯得格外清晰 這震動像一根救命稻草，暫時將她從這令人窒息的窘迫中拽了出來，她幾乎是慌亂地掏出手機，屏幕亮起，是許昕然的短信：
［許昕然： 檸寶，在哪？聊聊？我在湖邊老地方等你，別躲了！好嗎？］
簡短的幾個字，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分量。
聊聊？聊什么？聊她當眾潑程予白啤酒的“壯舉”？聊她躲在圖書館廢墟里的逃避？聊她在食堂那點“微不足道”的拒絕？許昕然的目光總是那么銳利，她一定什么都看穿了。
宋歡檸幾乎能想象到許昕然坐在湖邊石凳上，帶著那種了然又擔憂的神情等她出現(xiàn)的樣子。
那目光，會像薛珩此刻無聲的存在一樣，讓她無所遁形……
一股強烈的、想要繼續(xù)躲藏起來的沖動攫住了她，她不想面對，不想剖析，不想被任何人看見這片廢墟的狼藉和她笨拙壘起的、那幾塊歪歪扭扭的磚。
她盯著許昕然的名字，指尖懸在冰冷的屏幕上，遲遲沒有回復(fù)，拒絕的念頭在腦海里盤旋，隨便找個借口搪塞過去？說她在忙？在圖書館？身體不舒服？
就在她內(nèi)心激烈交戰(zhàn)，指尖因為猶豫而微微顫抖時，眼角的余光再次不受控制地瞥向筆記本邊緣。
那顆淺綠色的薄荷糖，依舊安靜地躺在那里，糖紙的邊緣在光線下折射出清晰的棱角，冰冷，堅硬。
薛珩翻動書頁的聲音再次響起，沙沙，沙沙，平穩(wěn)，規(guī)律，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近乎冷漠的專注。他仿佛對她的掙扎、她的窘迫、她的逃避毫不在意，他只是一個旁觀者，一個在她廢墟邊緣投下一顆薄荷糖的、沉默的見證者。
一股莫名的委屈和倔強，猛地沖上宋歡檸的心頭。憑什么？憑什么她就要永遠躲在陰影里？憑什么連面對許昕然的關(guān)心都要瞻前顧后？她潑啤酒的時候沒躲，說“我不去”的時候沒躲，拒絕香菇的時候沒躲！現(xiàn)在，面對可能是唯一還愿意靠近這片廢墟的閨蜜，她還要躲嗎？
指尖的顫抖停止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薄荷糖若有似無的清冽氣息涌入肺腑，她不再看那顆薄荷糖，也不再去看斜后方那個沉靜的身影，她的目光落在許昕然那條短信上，然后，指尖落下，在回復(fù)框里緩慢卻堅定地敲下兩個字：
［宋歡檸： 好。］
發(fā)送。
手機屏幕暗了下去。宋歡檸沒有立刻起身，她伸出手指，沒有去碰那顆薄荷糖，而是用指尖的側(cè)面，輕輕地、試探性地拂過糖紙冰涼的棱角。
那觸感堅硬、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指尖傳來的冰涼觸感，像一道微弱卻清晰的電流，瞬間貫通了她混亂的思緒。
她低頭，再次看向自己攤開的筆記本，那團被她擦壞的墨跡依舊丑陋地趴在那里，旁邊是她剛才試圖記錄卻因為走神而寫得歪歪扭扭、毫無章法的幾個關(guān)鍵詞。
一片狼藉。
和她的人生一樣。
但這一次，她沒有立刻合上本子，也沒有試圖用橡皮再次去掩蓋那片失敗。
她只是看著，看著那片混亂的墨跡，看著那歪斜的字跡，也看著那顆靜靜躺在旁邊的、格格不入的薄荷糖。
廢墟重建的第一步是什么？
不是立刻找到完美的圖紙，不是立刻壘起堅固的高墻。
而是——
承認這片廢墟的存在。
承認它的混亂、它的破碎、它的……不完美。
宋歡檸拿起筆，沒有去擦，也沒有試圖重寫那頁筆記，她只是在那團墨跡旁邊，在歪斜的字跡下方，空了一行，然后，在新的一行上，落下了筆尖。
筆跡依舊不穩(wěn)，帶著細微的顫抖，寫下了教授剛剛講到的、一個她勉強抓住的新概念。
一行新的、同樣不完美的、但真實存在的筆記寫在“廢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