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雨水砸在皮膚上，激得宋歡檸一個哆嗦，混沌的腦子反而清醒了幾分。那點被薛珩一句話剝開所有偽裝帶來的灼燒感，被更直接、更粗暴的物理降溫強行壓了下去。她幾乎是閉著眼，一頭扎進了雨幕深處，憑著本能朝著宿舍樓的方向狂奔。
雨很大，世界白茫茫一片，喧嘩的雨聲淹沒了所有雜音，也暫時淹沒了她心頭翻江倒海的難堪和某種…隱秘的、被精準戳破的刺痛。
跑回宿舍時，她渾身濕透，頭發(fā)狼狽地貼在臉頰和脖頸，單薄的T恤緊緊裹在身上，勾勒出有些瑟縮的線條。
推開門，一股暖烘烘的、混雜著化妝品和零食味道的氣息撲面而來，與外面的冰冷潮濕形成鮮明對比。
“我的天！檸寶！你怎么搞成這樣了？！”
靠窗書桌前正對著鏡子卷頭發(fā)的許昕然聞聲回頭，驚得差點把卷發(fā)棒扔出去她三步并作兩步?jīng)_過來，一把抓住宋歡檸冰涼的胳膊，入手一片濕冷黏膩，眉頭立刻擰成了結，“不是給程予白送資料去了嗎？他沒給你傘？還是他那個破電動車又半路拋錨了？”
一連串的問題，帶著毫不掩飾的關切和一點點對程予白習慣性的“指控”。
宋歡檸下意識地搖頭，牙齒因為寒冷輕輕打顫，聲音悶悶的：“…沒，是我自己忘了帶傘?！?/p>
“沒關系，沖回來也挺快。”
“沒關系？”許昕然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尖銳，她松開宋歡檸的胳膊，轉而伸出食指，用力戳了戳宋歡檸發(fā)燙的額頭，此刻被冷雨一澆，額頭反而燙得驚人。
“宋歡檸！你的‘沒關系’是批發(fā)的還是批量生產(chǎn)的？庫存無限量供應是不是？淋成這樣叫沒關系？你額頭這么燙，該不會要發(fā)燒吧？”
許昕然的手指帶著護手霜的馨香，戳在額頭的力道不輕，卻奇異地帶來一絲真實的暖意，刺破了宋歡檸強裝的平靜。
她張了張嘴，那句“真的沒關系”卡在喉嚨里，對上許昕然瞪圓了、寫滿擔憂和憤怒的眼睛，忽然就失了聲。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濕漉漉地垂著，像被雨水打蔫了的蝶翼。
“快去洗澡！熱水！立刻！馬上！”許昕然不由分說地把她往浴室推，順手從自己衣柜里扯出一條厚實的干毛巾兜頭蓋在她身上，“洗完出來把這破衣服換了！我看看有沒有感冒藥！”
溫熱的水流沖刷著冰冷的皮膚，浴室里氤氳起濃白的水汽。
宋歡檸站在花灑下，閉著眼，任水流滑過臉頰身體漸漸回暖，可腦子里卻亂糟糟的。薛珩那雙平靜銳利的眼睛，那句帶著薄荷清冽氣息的“下次說謊，記得別用這個牌子的洗衣液”，像被按下了循環(huán)播放鍵，一遍遍在耳邊回響。
她下意識地抬起手臂，聞了聞被熱水蒸騰過的皮膚——只有沐浴露的奶香，哪里還有洗衣液的味道？他當時……真的聞到了嗎？還是僅僅是一種心理上的壓迫？
臉頰又開始發(fā)燙，這次不是因為奔跑，而是因為一種更深層、更無處遁形的羞窘，她用力甩了甩頭，想把那雙眼睛和那個聲音甩出去。
洗完澡出來，額頭的熱度似乎退下去一些，但身體深處隱隱泛起一種疲憊的酸痛，喉嚨也有些干澀發(fā)緊。
換了睡衣出來，見許昕然已經(jīng)翻出了感冒沖劑，正用開水沖著，濃郁的藥味彌漫開。她看了一眼宋歡檸依舊有些蒼白的臉，沒再追問，只是把沖好的藥塞進她手里：“趁熱喝了晚上程予白那小子說要請客慶祝他答辯低空飛過，火鍋，你去不去？”
宋歡檸捧著溫熱的杯子，指尖汲取著那點暖意，聽到“程予白”的名字，心頭那點被暫時壓下的滯澀感又悄悄浮了上來。她看著杯子里深褐色的液體，熱氣模糊了視線，低低地“嗯”了一聲。
不去？
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理由，習慣性地，她選擇了那個看似最省事的選項。
……………………………………
傍晚，雨停了，空氣里殘留著濕潤的涼意，學校后門那家喧鬧的火鍋店里，人聲鼎沸，紅油鍋底翻滾著濃烈的香氣。
程予白坐在主位，眉飛色舞，正唾沫橫飛地描述著他下午答辯如何“力挽狂瀾”、“驚險刺激”，講到激動處，還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碗碟叮當作響。
“你們是不知道！老張那個臉拉得，嘖嘖，跟我欠他八百萬似的！還好我臨危不亂，抓住他問的那個刁鉆問題，一通引經(jīng)據(jù)典，侃侃而談！最后他那眉頭，嘿，居然舒展開了！還夸了我一句‘切入點有想法’！”
程予白灌了一口冰啤酒，臉上是劫后余生的興奮紅光，他轉向坐在旁邊的宋歡檸，習慣性地把自己剛涮好的一大筷子肥牛卷放進她碗里，又順手從咕嘟咕嘟翻滾的紅油鍋里撈起幾片煮得軟爛的香菇，不由分說地堆了上去，“檸姐，功臣！多吃點！今天要不是你及時雨，哥們兒真得栽！這香菇煮得正好，快嘗嘗！”
宋歡檸看著自己碗里迅速堆積起來的食物，那紅油浸潤的香菇片散發(fā)著濃郁的菌菇香氣。她的動作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她對香菇輕微過敏，吃了會喉嚨發(fā)癢，起小紅疹，這事程予白是知道的，大一聚餐時她還因此提前離場去過校醫(yī)院。
只是……他顯然忘了……或者說，在他此刻極度膨脹的興奮和理所當然的“分享”里，這點小事根本沒在他腦子里占據(jù)任何位置。
喉嚨的干澀感似乎更明顯了，她捏著筷子，指尖微微用力，想開口說“我不吃香菇”，可看著程予白那興高采烈、毫無陰霾的臉，看著他眼底純粹的感激，那句拒絕的話，又像被什么東西黏在了喉嚨深處，沉甸甸地墜著，吐不出來。
算了……
她垂下眼，用筷子尖小心地撥開那些深褐色的香菇片，只夾起下面的肥牛，沾了點調料，沉默地送進嘴里，麻辣的味道刺激著味蕾，卻壓不下心頭那股淡淡的、熟悉的苦澀。
許昕然坐在宋歡檸對面，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看著宋歡檸撥開香菇時那細微的動作，看著她沉默咀嚼時低垂的眼簾，看著她因為低燒和疲憊而顯得比平時更蒼白的臉色。
許昕然漂亮的眉頭再次蹙起，她沒說話，只是拿起公筷，從清湯鍋里撈起幾片鮮嫩的娃娃菜，隔著桌子，穩(wěn)穩(wěn)地放進了宋歡檸碗里，替換掉那些礙眼的香菇，動作自然，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維護。
宋歡檸抬起頭，撞上許昕然了然又帶著點無奈和心疼的目光，她心頭微微一暖，又有些酸澀，輕輕說了聲：“謝謝昕然?！?/p>
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宋歡檸放下筷子，掏出來看——是班級群里的通知，關于明天下午金融系一個跨專業(yè)的聯(lián)合講座，主講人名單里，赫然列著“薛珩”的名字。指尖劃過那個名字的瞬間，仿佛又聞到了那縷若有似無、清冽如冷泉的薄荷氣息。
她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一下，指尖下意識地伸進口袋深處。
指尖觸碰到一張被體溫焐得有些發(fā)軟的塑料糖紙，是那顆在雨中奔跑時掉落的薄荷糖的包裝。她竟然鬼使神差地，在混亂中把它撿了回來，糖紙邊緣有些尖銳，硌著指腹，帶來一點微弱的刺痛感。這小小的、皺巴巴的糖紙，此刻安靜地躺在她的口袋里，像一個沉默的證據(jù)，又像一句未出口的、含糊不清的求救信號——對她自己那早已習以為常、卻在此刻被猛烈撕開一道裂縫的生存狀態(tài)的求救。
火鍋蒸騰的熱氣模糊了視線，程予白高談闊論的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碗里堆滿了她不想要的食物，身體深處泛起一陣陣疲憊的酸痛。
她攥緊了口袋里那張發(fā)軟的薄荷糖紙，尖銳的邊緣深深陷入掌心。
這一刻，宋歡檸無比清晰地感受到，那些被她習慣性咽下的“沒關系”、“算了”、“沒什么”，那些被壓縮打包、深埋起來的委屈和需求，從未真正消失。它們像活火山深處滾燙的巖漿，在日復一日的壓抑中不斷積聚、翻涌。
薛珩的出現(xiàn)，就像一次猝不及防的地殼運動，在她看似平靜的地表撕開了一道猙獰的裂縫，那些滾燙的、灼人的東西，正咆哮著，尋找著任何一個可以噴薄的出口。
而她，正站在這座即將噴發(fā)的火山口上，腳下是搖搖欲墜的“習慣”和“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