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這杯茶,是茶葉重要,還是水重要?”
陸子游不假思索:“自然都重要。無水,茶無法舒展;無茶,水也無味?!?/p>
王歌又問:“那,是杯子重要嗎?”
陸子游想了想,答道:“杯子只是承載之物,雖不可或缺,但終究是外物。”
王歌放下茶杯,目光清澈地看著他。
“你所說的‘禮法’,便是這杯子。它有用,但它只是一個器皿。而你的‘心’,便是這水。天下萬物之‘理’,便是這茶葉?!?/p>
“茶葉不必非要在此杯之中,它在碗中,在壺中,甚至在山泉之中,其理依然是茶之理。但水若不在,茶便永遠只是干枯的葉子?!?/p>
“你執(zhí)著于杯子的形狀,卻忘了,真正能讓茶葉生出無窮滋味,能映照出茶葉本來面目的,是你那顆如水一般的心?!?/p>
“天下亂,非因無禮法。
而是因世人之心,被貪、嗔、癡等無數(shù)外物所蒙蔽,看不見萬物本來的‘理’,強行將自己的欲念加于他人,故而沖突不止,紛爭不休。”
王歌的一番話,如同一記重錘,敲在了陸子游的心上。
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的茶杯,又看看你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一時間,他過去二十年所學的一切圣賢道理,似乎都開始動搖了。
“心……才是根本嗎?”
陸子游喃喃自語,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他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端著那杯早已微涼的茶,目光卻沒有焦點,仿佛靈魂已經(jīng)飄入了另一個世界。
在陸子游的思想里,無數(shù)圣賢的書簡正在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重新排列、審視。
許久,他才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眼神中帶著一絲掙扎,但更多的是一種破而后立的清明。
陸子游再次向王歌一揖,這一次,姿態(tài)更加恭敬,宛如弟子對師長。
“小道長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彼芍缘馗袊@,“子游明白了。禮法是器,人心是水,天理是茶。器可助水,亦可困水。若心不清澈,再好的器皿,也只會映出混濁。若心如明鏡,則無需外器,亦能朗照萬物之理。”
他似乎已經(jīng)領(lǐng)悟了核心。
但作為一個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學者,陸子游還有最后一個,也是最關(guān)鍵的疑問。
“可是……”
他眉頭緊鎖,提出了那個根本性的問題,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世人大多心被蒙蔽,如混濁之水。
若無禮法這個‘器’來匡正、引導,他們又如何能自行澄清?
若人人皆言‘我心即理’,那暴君之心,盜匪之心,豈不也成了他們的‘理’?如此一來,天下豈非永無寧日?”
這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
如果說王歌之前的理論是“道”,那么陸子游現(xiàn)在問的,就是“術(shù)”——如何將這高深的“道”,應(yīng)用于這混濁的凡世。
王歌靜靜地聽他說完,臉上沒有絲毫波瀾。
仿佛對方提出的這個千古難題,在他看來,依然只是一個簡單的“理”。
“你又錯了?!?/p>
王歌平靜地說道。
“心,如明鏡。暴君與盜匪之心,非因其‘心’是惡,而是其‘鏡’上,蒙了厚厚的塵埃。
貪婪是塵,殘暴是垢。
他們所見的,并非萬物本來的‘理’,而是透過塵垢看到的、扭曲的倒影。
他們所行的,也并非‘心’之所向,而是‘欲’之驅(qū)使。”
“禮法,如擦拭鏡子的布。
用它來擦拭塵垢,是有益的。
但若執(zhí)著于布,忘了鏡子本身的光明,甚至用布將鏡子完全蓋住,那便永遠也見不到真相?!?/p>
“我的道,不是要人人都去放縱欲望,而是要人人都去拂拭自己心鏡上的塵埃,恢復(fù)它原本的光明。
當心鏡重光,它自然會映照出天地間唯一的‘理’。
到那時,人與人之間,心心相印,理理相通,何來紛爭?”
王歌的話音剛落,茶館之外的街道上,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和驚呼,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兩人循聲望去,只見一隊身穿黑色盔甲、腰佩制式長劍的兵士,正蠻橫地推開人群,為首的一名軍官,一腳踢翻了一個水果攤。
滾落一地的蘋果和梨子,被他們毫不在意地踩在腳下。
“都給老子滾開!奉上將軍之命,清查六國奸細!耽誤了軍爺們辦事,把你們?nèi)甲ミM大牢!”
那軍官厲聲喝道,眼神兇狠,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壓。
周圍的百姓敢怒不敢言,紛紛退避。
那被踢了攤子的老漢,跪在地上,一邊撿拾著被踩爛的水果,一邊老淚縱橫地哀求,卻被另一名士兵一腳踹開。
陸子游看到這一幕,氣得臉色漲紅,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胸口劇烈起伏。
“秦兵……又是這些秦國的鷹犬!光天化日,強搶豪奪!國法何在!天理何在!”他低聲怒吼,聲音因憤怒而顫抖。
王歌沒有憤怒,也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那混亂的一幕,然后將目光移回到了陸子游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上。
端起茶杯,王歌輕輕抿了一口,然后用一種平淡到近乎冷酷的語氣,向?qū)Ψ教岢隽艘粋€問題。
“你看,他們是‘國法’的執(zhí)行者,是這個時代最強大的‘器’?!?/p>
“現(xiàn)在,告訴我,陸子游?!?/p>
“他們的‘心’在哪里?他們所行的,又是誰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