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邪性。
不是柳絮,不是鵝毛,是鹽粒子,混著北風(fēng),生生往人骨頭縫里鉆,刮在臉上像鈍刀子拉肉。天是鐵砧灰,壓得低低的,死死扣住這片叫七里坡的死地??諝饫镆还勺游秲海迈r的血腥氣混著茅草燒焦的糊味,還有……燉爛了的肉味,膩得人直犯惡心。
我趴在冰冷、黏糊的地上,額頭死死抵著一條地窖蓋板的縫隙。縫隙很窄,視野被切割得支離破碎,像一幅染血的地獄畫卷。每一次呼吸,帶出的白氣都凝在腐朽的木板上,又迅速被縫隙里灌進(jìn)來的寒風(fēng)吹散。每一次吸氣,那混雜的、令人作嘔的氣味就狠狠灌滿我的肺,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在扎。
縫隙外,是地獄。
幾個契丹兵,穿著臟污油膩的皮袍子,戴著狗皮帽子,正圍著一口臨時架起的大鐵鍋。鍋里咕嘟咕嘟翻滾著渾濁的湯水,煮著看不清形狀的肉塊。一個敞著懷的契丹兵,咧著嘴,露出焦黃的牙,正用一把豁口的短刀,從鍋里撈出一塊連著骨頭的肉,胡亂吹了兩口,就狠狠撕咬起來。油脂順著他粗黑的手指流下來,滴在雪地上,燙出一個個小小的黑坑。他滿足地咂著嘴,含糊不清地用契丹語嚷嚷著,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手藝”。
離鐵鍋不遠(yuǎn),就是村里的打谷場,平日里曬谷子的地方?,F(xiàn)在,那里成了巨大的屠宰砧板。幾塊厚實(shí)的門板被卸下來,胡亂架在石碾子上,上面凝固著大片大片暗紅發(fā)黑的血跡。砧板旁邊,堆著東西。
一堆,是剝下來的破爛襖子、褲子,沾滿了泥和血,像一堆骯臟的破布。
另一堆……是人。男人,女人,老人……甚至還有孩子。小小的身子蜷縮著,像被隨意丟棄的破爛玩偶。他們橫七豎八地摞在一起,殘破不全。缺胳膊的,少了腿的,被開膛破肚的……猩紅刺眼的白雪地上,蜿蜒著無數(shù)條凝固的黑色血河,勾勒出他們最后掙扎扭曲的痕跡。幾只膽大的烏鴉,羽毛黑得發(fā)亮,在尸堆上蹦跳著,用尖利的喙啄食著空洞的眼窩和翻開的皮肉,發(fā)出“篤篤”的悶響。
風(fēng)卷著雪沫子,打著旋兒掠過這修羅場,嗚嗚咽咽,像無數(shù)冤魂在哭嚎。那燉肉的香氣,混合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和死亡的氣息,死死纏住每一個角落。
我的胃猛地一陣痙攣,酸水混合著膽汁直沖喉嚨口。我死死捂住嘴,牙齒深深陷進(jìn)手背的皮肉里,用劇痛把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嘔吐感和凄厲的尖叫硬生生壓了回去。喉嚨里一片腥甜。
不能出聲。出聲,就是死。
目光,像被燒紅的烙鐵燙過,死死釘在打谷場中央,離我藏身地窖最近的那塊砧板上。
娘。
她就趴在那塊厚實(shí)的、浸透了村民鮮血的門板上。單薄的粗麻布衣服被撕得稀爛,露出大片青紫和血痕的后背,在寒風(fēng)中微微顫抖著,像一片隨時會凋零的枯葉。頭發(fā)散亂,沾滿了泥雪,遮住了大半張臉。她的頭歪向一邊,臉緊貼著冰冷的、沾滿血污的木板,眼睛空洞地望著我藏身的方向,沒有焦距,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敗。
一個粗壯的契丹兵,像座鐵塔般站在她身后,一只穿著臟污皮靴的大腳,毫不留情地踩在娘的后腰上,把她死死釘在砧板上。他喘著粗氣,嘴里噴出白霧,一手粗暴地抓著娘的頭發(fā),迫使她的臉完全暴露出來。另一只手,正慢條斯理地解著自己腰間的皮繩。那張胡子拉碴、滿是橫肉的臉上,只有一種原始的、令人作嘔的興奮和貪婪。
另一個契丹兵,年紀(jì)輕些,臉上帶著一絲病態(tài)的潮紅,正蹲在砧板旁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娘,手里把玩著一把帶鋸齒的剝皮小刀。刀刃在昏暗的天光下閃著幽幽的冷光。
“阿哈(哥哥)……快些……”年輕的契丹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嘶啞,帶著急不可耐的催促,“這女人……夠勁道……肉也嫩……”他的眼睛在娘身上掃視,像是在評估一件待宰的牲畜。
踩在娘腰上的契丹兵嘿嘿低笑起來,解皮繩的動作更急了些。
娘的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微弱氣音。那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卻像一把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我的耳膜,直透心臟!
“七……兒……跑……”那氣音,斷斷續(xù)續(xù),帶著瀕死的絕望和最后一絲撕心裂肺的祈求。她的眼睛,似乎透過地窖蓋板的縫隙,穿透了黑暗,死死“看”著我。那雙眼睛,曾經(jīng)是溫暖的,帶著笑意和疲憊,此刻卻只剩下無底的深淵和刻骨的恐懼。
“跑……”
那無聲的吶喊,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烙印在我的靈魂深處。
一股狂暴的、足以焚毀一切的血?dú)?,轟然沖上我的頭頂!眼前瞬間一片猩紅,視野里的一切——鐵鍋、尸堆、契丹兵猙獰的臉、娘絕望的眼睛——都扭曲、旋轉(zhuǎn)起來,只剩下刺目的、燃燒的血色!
身體里的每一個細(xì)胞都在咆哮:沖出去!殺!撕碎他們!用牙齒!用指甲!哪怕同歸于盡!
但另一股力量,冰冷、堅硬、帶著絕對的理智,如同無形的鐵鉗,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和四肢百骸,將我牢牢釘在原地。那是來自前世的本能,是刻在骨子里的計算和權(quán)衡。
沖出去?一個手無寸鐵、餓得只剩下半條命的半大孩子,面對至少七八個武裝到牙齒、正在施暴的契丹精騎?結(jié)局只有一個:在下一個瞬間,成為砧板上另一堆新鮮的肉塊,或者鐵鍋里翻滾的另一份“食物”。毫無意義,徒增一條微不足道的亡魂。
跑?往哪里跑?茫茫雪野,筋疲力盡,身后是契丹人的快馬彎刀。暴露就是死路一條。這具身體太虛弱了,虛弱得連維持清醒都異常艱難。剛才那陣爆發(fā)般的血?dú)馍嫌浚呀?jīng)讓眼前陣陣發(fā)黑,四肢百骸傳來冰冷的虛脫感。這具身體的原主,那個真正的“楊七”,恐怕就是在極度的恐懼和饑餓中,靈魂湮滅,才讓我這個異世之魂得以占據(jù)。
不能動!不能出聲!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機(jī)會!
活下去!讓這些畜生……百倍、千倍地償還!
牙齒深深嵌入下唇,咸腥的液體瞬間溢滿口腔。我強(qiáng)迫自己將視線從娘身上移開,哪怕只是移動一寸,都感覺靈魂被生生撕裂。目光轉(zhuǎn)向那些契丹兵,像最冰冷的掃描儀,一寸寸地掃過他們的位置、裝備、神態(tài)。
圍著鐵鍋的三個,吃得正歡,警惕性最低。一個背對著這邊,正彎腰在鍋里撈肉。另外兩個,一個面對著我的方向,但眼神迷離,顯然酒意上涌。另一個側(cè)對著,注意力全在鍋里的肉上。
砧板邊兩個,一個踩著娘,一個蹲著,注意力都在娘身上。他們離我最近,威脅也最大。尤其是那個拿刀的年輕兵,眼神里充滿了病態(tài)的興奮和殘忍。
還有兩個……在稍遠(yuǎn)些的地方,正翻檢著尸堆上的破爛衣物,試圖找出些值錢的東西,罵罵咧咧的。他們背對著這邊。
八個。至少八個。
他們散得很開,彼此之間缺乏有效的呼應(yīng)。鐵鍋邊的三個離砧板這邊有十幾步遠(yuǎn),而且注意力分散。翻檢衣物的兩個更遠(yuǎn),幾乎在打谷場邊緣。唯一的聯(lián)系,是偶爾響起的大聲吆喝和哄笑。
信息不對稱。他們不知道我的存在。這是我的唯一優(yōu)勢。
囚徒困境……這個詞冰冷地跳入腦海。一個經(jīng)典的博弈模型。當(dāng)合作的潛在收益遠(yuǎn)大于背叛的收益時,合作是理性選擇。但當(dāng)背叛的誘惑巨大,且對方背叛的可能性極高時,個體理性最終會導(dǎo)致集體走向最壞的結(jié)果。
現(xiàn)在,我就是那個可以“背叛”的變量。我需要制造一個情境,讓他們彼此猜疑,陷入“囚徒困境”。利用他們個體理性的利己本能,誘使他們做出對整個群體最不利的選擇——自相殘殺或者放棄協(xié)作。
機(jī)會……我需要一個引爆點(diǎn),一個足夠混亂的契機(jī)!
目光再次落回砧板。那個粗壯的契丹兵已經(jīng)解開了皮繩,獰笑著,身體就要壓下去。
蹲著的年輕契丹兵,手里的小刀興奮地顫抖著,似乎在琢磨著從哪里下刀“助興”。
娘的身體在粗糙的木板上徒勞地蹭著,發(fā)出令人心碎的細(xì)微摩擦聲,頭被扯著頭發(fā),被迫揚(yáng)起,灰敗的眼睛死死盯著頭頂那片絕望的鉛灰色天空。
就在那粗壯契丹兵俯身的瞬間!
“嗚——嗷——!??!”
一聲凄厲得非人非獸的慘嚎,毫無征兆地、撕心裂肺般從打谷場邊緣,那堆正在翻撿破爛的契丹兵方向猛地炸響!
那聲音是如此突兀、如此慘烈,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驚駭,瞬間壓過了風(fēng)聲、烏鴉的聒噪和鍋里的咕嘟聲!
整個打谷場瞬間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