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太子的合巹酒尚未飲盡,禁軍已破開東宮大門。老太監(jiān)尖聲宣讀圣旨,
罪狀是我父結黨營私。太子當眾折斷定情玉簪,冷斥我父女禍國。他袖中滑落的半截簪尖,
卻刺破我掌心三下。那是我們兒時的暗號——別怕,有我在。三日后,他自請幽禁宗人府。
我攥著染血的簪尖,在靈堂跪了一夜。當皇帝扶棺痛哭時,
我將簪尖刺入他頸側:“您逼死發(fā)妻,構陷忠良,今夜該去贖罪了。
”1衛(wèi)蓁指尖的暖意尚未從合巹酒杯上褪盡,殿外驚雷般的撞門聲便撕裂了紅燭搖曳的靜謐。
沉重的朱漆宮門在令人牙酸的呻吟中轟然洞開,甲胄碰撞的森然寒光取代了滿目喜慶的紅綢。
凜冽的夜風裹著鐵銹與霜雪的氣息,瞬間灌滿華堂,吹得龍鳳喜燭瘋狂搖曳,
在她繡著金鳳的大紅嫁衣上投下凌亂不安的暗影。
賓客的驚呼與杯盞碎裂聲被一片死寂的恐懼取代。身著玄甲的禁軍如潮水般涌入,
刀劍出鞘的冷芒刺痛人眼,迅速控制了殿內(nèi)每一個角落,將這場天家盛婚碾作齏粉。
為首的老太監(jiān)面白無須,眼皮耷拉著,展開一卷明黃,
尖利如夜梟的嗓音穿透凝滯的空氣:“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太子太傅衛(wèi)崢,身居宰輔,
不思報國,陰結朋黨,圖謀不軌,著即查抄府邸,一應人等,下詔獄候?qū)彛?/p>
太子妃衛(wèi)氏……暫禁東宮,聽候發(fā)落!”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
狠狠扎進衛(wèi)蓁的耳中、心上。結黨營私?圖謀不軌?父親衛(wèi)崢,
那個一生清正、為太子嘔心瀝血的老師?荒謬像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嚨,
眼前華麗的殿宇開始旋轉,嫁衣的沉重幾乎將她壓垮。
她下意識地望向身側——她剛剛執(zhí)手盟誓的夫君,當朝太子蕭珩。他依舊穿著大婚禮服,
金冠下的面容卻再無半分溫存。那雙曾映著星河、盛滿她身影的眸子,此刻寒潭般深不見底,
只余下帝王的冷硬與……一種她看不懂的、翻涌的痛楚。在無數(shù)道目光的注視下,
蕭珩猛地抬手,自她發(fā)間狠狠拔下那支溫潤的白玉簪——那是他親手所贈的定情之物,
簪頭一朵并蒂蓮,曾見證多少耳鬢廝磨的誓言。“衛(wèi)氏!”他的聲音比殿外的寒風更刺骨,
帶著雷霆之怒,響徹死寂的大殿,“爾父悖逆,爾亦難逃干系!此等穢物,焉配存于東宮!
”話音未落,只聽“啪”地一聲脆響!那支承載著所有情意的玉簪,
竟被他當眾狠狠摜在冰冷的金磚地上,瞬間斷成數(shù)截!飛濺的玉屑如同破碎的星辰。
心口被這決絕的一摜徹底撕裂,劇痛讓衛(wèi)蓁踉蹌一步,臉色慘白如紙。
賓客間響起壓抑的抽氣聲,無數(shù)道目光或憐憫或驚懼地釘在她身上。就在這時,
斷簪的碎屑中,一截最尖銳的簪尾,借著蕭珩寬大袖袍的遮掩,悄無聲息地滑落,
精準地墜入她因震驚而微微攤開的掌心。冰冷的玉石觸感尖銳。
就在她下意識要蜷縮手指的剎那,那截簪尖的斷口,竟在她柔軟的掌心,
極其迅速、又無比清晰地刺了三下!噗、噗、噗。力道很輕,卻帶著不容錯辨的節(jié)奏。
衛(wèi)蓁渾身劇震,如遭雷擊!洶涌的淚意瞬間凝固在眼底,
一股滾燙的暖流卻從被刺痛的掌心猛地炸開,逆沖而上,直抵冰冷的心房!
兒時宮苑深深的記憶洶涌而至——“阿蓁別怕!打雷而已!”小小的蕭珩捂住她的耳朵,
自己也在發(fā)抖?!翱墒恰窀绺缒阋才隆薄拔也挪慌拢 彼ζ鹦⌒馗?,
又飛快地在她手心撓了三下,眼睛亮晶晶,“記住了?三下!就是——‘別怕,有我在’!
”掌心殘留的微痛與記憶中那帶著安撫的輕撓瞬間重疊!衛(wèi)蓁猛地抬頭,
撞進蕭珩深不見底的眼眸。那里面,方才刻意營造的冰冷怒意之下,
分明翻涌著刻骨的焦灼與一種近乎絕望的安撫!他不能言,甚至不能給她一個眼神的寬慰,
只能用這斷裂的玉簪,用這只有他們懂得的、來自遙遠童年的密語,在眾目睽睽之下,
在滔天巨浪之中,遞給她一根救命的浮木!2三日,如同在滾油中煎熬了三年。
東宮被重兵把守,形同囚籠。關于衛(wèi)府的傳聞如同淬毒的暗箭,
不斷從縫隙中射入:父親衛(wèi)崢已下詔獄,受盡酷刑;母親驚懼病倒,衛(wèi)氏親族盡數(shù)被拘。
每一句低語都像鞭子抽在衛(wèi)蓁心上。她攥著那枚染了她掌心點點血痕的玉簪斷尖,
冰冷的棱角深深硌入皮肉,那三下刺痛的觸感,成了她在這無邊黑暗里唯一的錨點。別怕,
有我在??伤谀睦铮克蹟嘤耵?、厲聲斥責的絕情畫面被刻意渲染放大,傳遍朝野,
昔日溫潤如玉的太子,一夜之間成了大義滅親的孤臣。流言甚囂塵上,說太子為自保,
已與衛(wèi)氏徹底切割,甚至……主動請罰。第四日清晨,
消息終于如同冰冷的鐵錘砸下:太子蕭珩,自感約束岳家不力,難辭其咎,
甘愿卸去監(jiān)國之權,自請入宗人府幽禁思過,直至……衛(wèi)氏案水落石出!宗人府!
那是囚禁宗室罪人的地方,陰冷潮濕,與世隔絕!他竟將自己投入了那里!為了什么?
為了坐實衛(wèi)氏的“罪”?還是……衛(wèi)蓁死死攥緊簪尖,
尖銳的疼痛讓她混亂的思緒有了一絲清明。一個可怕的念頭浮起:他是在用自己作質(zhì)!
用他儲君的身份和自由,換取皇帝對衛(wèi)家暫緩處置的余地?換取她在這東宮囚籠中,
片刻的喘息?就在這時,一個更沉更重的喪鐘,毫無預兆地撞響了整座皇城——皇后,
蕭珩的生母,那位體弱多病、深居簡出的國母,薨逝于鳳儀宮!消息傳來時,
衛(wèi)蓁正對著銅鏡。鏡中的人影消瘦蒼白,唯有一雙眼睛,
因連日的煎熬和突如其來的噩耗而灼亮得驚人?;屎蟮乃馈^蹊蹺!
偏偏在衛(wèi)家獲罪、太子自囚的當口?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她看著鏡中自己緊握簪尖的手,
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那點染血的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透著一股孤注一擲的決絕。
鳳儀宮素幡高懸,白燭垂淚,巨大的金絲楠木棺槨停放在大殿中央,
散發(fā)著新漆與死亡混合的冰冷氣息。宮人跪伏一地,壓抑的啜泣聲如同背景里嗚咽的風。
皇帝蕭啟,一身素服,形容枯槁,被內(nèi)侍攙扶著,踉蹌地撲到棺槨旁。
這位以鐵腕冷硬著稱的帝王,此刻仿佛瞬間被抽干了所有精氣神,
只剩下一個喪妻老人的佝僂與悲慟。他撫摸著冰冷的棺木,老淚縱橫,
嘶啞的哭嚎在大殿中回蕩:“梓童!我的梓童啊!
怎么忍心……忍心拋下朕……拋下珩兒……都是朕的錯……是朕沒有護好你……”情真意切,
聞者心酸。滿殿的宗親、大臣無不垂首拭淚,哀戚的氣氛彌漫。衛(wèi)蓁跪在命婦隊列的末尾,
一身粗麻孝服,低垂著頭,如同殿角最不起眼的一粒塵埃。她冰冷的目光,
卻穿透人群的縫隙,牢牢鎖定了那個伏棺痛哭的身影。時機,只在呼吸之間。
當皇帝哭得肝腸寸斷,身體因過度悲痛而劇烈顫抖,幾乎要癱軟下去,
所有內(nèi)侍和近臣都下意識地上前欲攙扶,
注意力被那悲怮的中心短暫吸引的剎那——衛(wèi)蓁動了。她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像一縷無聲無息的青煙,從跪伏的人群邊緣倏然起身。粗麻孝服掩蓋了她迅捷的動作。
幾步的距離,被她縮地成寸。攥在袖中的手早已被那截玉簪斷尖刺得鮮血淋漓,
此刻那點銳痛化為無匹的決絕力量!就在皇帝被內(nèi)侍半扶起,仰頭悲呼的瞬間,
衛(wèi)蓁已鬼魅般欺近他身后。素白的孝服袖口下,那只染血的手快如閃電般探出!
染血的玉簪斷尖,凝聚了她所有的恨、所有的痛、所有被碾碎的希望與愛,
帶著玉石俱焚的慘烈,狠狠刺向皇帝蕭啟毫無防備的、因仰頭而完全暴露的頸側!
冰冷的玉尖刺破皮膚,陷入血肉的感覺清晰傳來。衛(wèi)蓁貼近他的耳邊,聲音壓得極低,
如同九幽吹出的寒風,每一個字都淬著劇毒,
清晰地送入皇帝因驚駭而驟然收縮的耳中:“陛下,逼死發(fā)妻,構陷忠良,
這累累血債……”她手下用力,簪尖更深一分,
溫熱的液體瞬間染紅了她的指尖和素白的袖口?!敖褚梗?/p>
該去黃泉……親自向娘娘和衛(wèi)家……贖罪了?!?皇帝的身體猛地一僵,
喉間發(fā)出一聲短促、被扼住般的“嗬”聲。渾濁的老眼瞬間瞪得極大,
瞳孔深處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驚駭與一種被瞬間洞穿的、巨大的恐懼。他想轉頭,想呼喊,
想看清身后索命之人的臉,然而頸側傳來的劇痛和那冰冷刺骨的話語,如同最惡毒的詛咒,
凍結了他所有的動作。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伏地痛哭的宗親大臣依舊沉浸在帝后“情深”的悲慟氛圍里,
無人察覺這發(fā)生在帝王身后、電光火石間的致命變故。只有扶著皇帝的兩名貼身內(nèi)侍,
最先感受到臂彎中龍體的異常僵直和微不可察的顫抖。他們下意識地側目,
當眼角余光瞥見皇帝頸側那一點迅速洇開的刺目猩紅,
以及衛(wèi)蓁那張近在咫尺、冰冷如霜、帶著同歸于盡般決絕的側臉時,
極致的驚恐瞬間攫住了他們的心臟!“護……” 一名內(nèi)侍的尖叫尚未沖出喉嚨——“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如同重物墜地,狠狠砸碎了滿殿的哀泣!
皇帝蕭啟那剛剛還在悲怮哭嚎的身軀,此刻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的皮囊,雙眼圓睜,
帶著凝固的驚駭與不甘,直挺挺地、重重地向后仰倒!后腦勺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
發(fā)出令人心悸的悶響。明黃的素服前襟,頸側那個微小的創(chuàng)口正汩汩涌出暗紅的血液,
迅速在身下蔓延開一小片猙獰的猩紅。死寂。絕對的死寂。所有的哭聲、哀嘆,
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瞬間扼斷。滿殿的人,宗親、大臣、宮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僵在原地,表情凝固在極致的驚愕與茫然之中。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倒地的皇帝身上,
聚焦在那片刺目的血泊上,最后,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
緩緩移向皇帝身邊那個站著的、一身素服、袖口染血的女子——太子妃衛(wèi)蓁。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被風雪摧折卻不肯倒下的寒梅。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靜。沾染著帝王鮮血的指尖,
依舊緊緊捏著那半截染血的玉簪斷尖,仿佛那是她與世界最后的聯(lián)系。素白的孝服下擺,
濺上了點點梅花般的血痕,觸目驚心?!鞍 。?!”短暫的死寂后,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猛地從一個命婦口中爆發(fā)出來,如同投入滾油中的冷水,
瞬間炸開了鍋!“陛下!陛下遇刺了!”“衛(wèi)氏!是衛(wèi)氏弒君!”“妖婦!抓住她!
快抓住她!”“護駕!護駕!太醫(yī)!快傳太醫(yī)!”混亂如同瘟疫般瘋狂蔓延!
驚恐的尖叫、憤怒的嘶吼、雜亂的腳步聲、甲胄碰撞聲……瞬間充斥了整個靈堂。
宗室貴戚們嚇得面無人色,連連后退。大臣們有的驚駭呆立,有的則目眥欲裂,
指著衛(wèi)蓁怒罵。禁衛(wèi)軍如夢初醒,如狼似虎地拔出刀劍,從四面八方朝著衛(wèi)蓁猛撲過來!
雪亮的刀鋒在慘白的燭光下閃爍著死亡的寒芒。刀光劍影,殺氣如潮水般向她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