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晚霞將操場染成橘子汽水的顏色。
江見夏抱著幾瓶能量飲料穿過籃球場,帆布鞋底沾著草屑。
遠處傳來哨聲的余音,高二(7)班的八強賽剛結(jié)束,比分牌上的“4:1”在暮色中泛著金邊。
她停在鐵絲網(wǎng)外,看見林予冬正單腳踩在足球上擦汗,校服下擺卷到腰間,露出的腰線被夕陽鍍上一層蜜色。
周嘉陽癱坐在草坪上哀嚎:“冬哥你傳球的時候能不能看看兄弟的腿長?我跨欄都沒這么拼命!”
“菜就多練?!绷钟瓒训V泉水瓶捏得咔咔響,突然轉(zhuǎn)頭看向江見夏的方向,“破壞王同學(xué)來刺探軍情?”
江見夏把懷里的飲料往地上一墩,瓶子相撞的脆響驚飛了場邊覓食的麻雀,“陳老師讓我慰問友班?!彼室獍逯?,“畢竟下周半決賽說不定就要遇上了?!?/p>
林予冬挑眉接過她拋來的能量飲料,指尖在瓶身上彈出一串輕快的節(jié)奏,“這么好心?”他晃了晃瓶身,碳酸氣泡在琥珀色液體里炸開細(xì)密的煙花,“不會是下毒了吧?”
“毒死你算見義勇為?!苯娤霓D(zhuǎn)身就走,剛路過器材室,鞋尖卻踢到墊子某樣硬物。
撥開一沓坐墊一看,竟是半箱波子汽水,玻璃珠在淡藍色液體里沉浮,像封存著盛夏的星子。
周嘉陽一個鯉魚打挺蹦起來:“冬哥你居然私藏物資!說好贏球請客吃烤腸呢?”
“烤腸攤被教導(dǎo)主任端了?!绷钟瓒瑥澭鼡破饍善科?,瓶蓋起開的瞬間“?!钡氐暨M去出一顆玻璃珠,“上周小賣部進的貨,老板說這叫——”他故意拖長尾音,“青春限定款?!?/p>
江見夏看著墜落的玻璃珠,冰涼觸感讓她想起未來公寓里蒙塵的藥瓶。
眼前的少年分明鮮活地站在光暈里,發(fā)梢滴落的汗水像是將草坪燙出來小小的旋渦。
晚自習(xí)鈴聲響起時,林予冬正把汽水瓶從箱子里拎出來給大家分一分。
程橙從走廊探出腦袋喊:“夏夏!老張要點名了——”
周嘉陽趁機摸走兩瓶塞進書包,被林予冬揪著后領(lǐng)拖走。
教學(xué)樓燈火次第亮起的時刻,江見夏穿梭在走廊的光影里。
高二(3)班的窗欞爬滿紫藤枯枝,程橙正咬著筆帽偷偷看小說,玻璃窗被叩響的瞬間驚得差點摔了自動鉛筆。
少年屈指彈了彈波子汽水,汽水在瓶身搖晃出細(xì)密氣泡,像把銀河封進了琉璃盞。
他放在窗臺上兩瓶,示意江見夏和程橙一人一瓶。
"見者有份。"林予冬胳膊肘支在窗臺,袖口卷起露出小臂結(jié)痂的擦傷,少年笑著后退半步,暮色將他輪廓暈染得模糊,唯有眼睛在教室燈光里忽明忽暗。
程橙咬著吸管沖她擠眼睛:“林某人親自配送的VIP服務(wù)?!蓖该髌可砟?,在物理試卷上洇出小小的潮痕。
米老頭敲著黑板講今晚的習(xí)題時,江見夏悄悄把玻璃珠那部分瓶子按在眼皮上。
冰涼觸感中,她似乎看見林予冬騎著單車掠過梧桐巷,車筐里的波子汽水叮咚作響,像一串未說出口的秘密。
放學(xué)時暴雨突至,江見夏蹲在走廊系鞋帶,忽然聽見器材室方向傳來熟悉的響動。
林予冬正貓著腰往配電箱后塞汽水瓶,淋濕的校服貼在背上,透出肩胛骨鋒利的輪廓。
“教導(dǎo)主任發(fā)現(xiàn)的話會罵人的?!彼e起手機閃光燈,光束里浮塵亂舞。
林予冬轉(zhuǎn)身時指尖還沾著灰,“這叫戰(zhàn)略儲備?!彼兡g(shù)似的從褲兜摸出最后一瓶汽水,“看在你通風(fēng)報信的份上——”玻璃珠“咕咚”墜入瓶頸,映出兩人交疊的倒影。
江見夏接過汽水的瞬間,遠處炸響的驚雷吞沒了心跳聲。林予冬的球鞋碾過積水跑遠時,她才發(fā)現(xiàn)瓶身貼著的便利簽:【下周別哭太慘】,字跡囂張。
周六的梧桐巷浸在暖金色的陽光里,江見夏從姨媽家出來,抱著裝滿醬黃瓜的玻璃罐往家走。
拐過街角修車鋪時,三個藍白校服的身影正蹲在石階上分冰棍。
陸明遠咬著綠豆冰棍的木片抬頭,含混不清地喊了聲:"江同學(xué)!"
"來得正好!"周嘉陽蹦起來時差點撞翻林予冬手里的鹽水棒冰。
"冬哥說今天要給林奶奶的朋友們拍紀(jì)念照。"周嘉陽從紙箱后探出腦袋,箱頂摞著的毛線帽搖搖欲墜,"要不要一起來?"他外套拉鏈只拉到肚臍眼,露出里面印著卡通恐龍的內(nèi)搭T恤。
林予冬晃了晃手里皺巴巴的超市傳單,墨跡洇開的地方隱約能看到"南城養(yǎng)老院周末義賣"的字樣:"順便去給他們畫點義賣要用的宣傳板報,奶奶非說王爺爺養(yǎng)的綠蘿缺個伴,讓我?guī)膳瓒嗳膺^去。"他腳邊紙箱里擠著七八盆形態(tài)各異的仙人球,刺尖上還凝著晨露。
江見夏稍微一怔愣,想到林奶奶今天估計又跑去養(yǎng)老院看自己的老朋友們了,中午自己也沒事,于是輕輕點了點頭。
養(yǎng)老院的鐵門纏著葉子花,穿碎花襯衫的林奶奶早等在門廊下,老花鏡鏈子隨著招手動作叮當(dāng)作響:"冬冬快來,張爺爺?shù)氖找魴C又串臺到戲曲頻道了!"
她身后飄來陳醋拌黃瓜的酸香,混著風(fēng)油精清涼的氣息。
活動室的老式掛鐘滴答走著,江見夏踮腳幫忙在黑板上勾完最后一朵玉蘭,粉筆灰簌簌落在帆布鞋面上。
周嘉陽癱在藤椅里剝橘子,橘皮撕成星星形狀擺在茶幾上,秉承誰不在說誰的原則,看著當(dāng)事人去忙了,自己閑在這,又開始侃八卦:"上周五班文藝委員弄丟班費,冬哥愣是陪她在垃圾站翻了兩小時。"他故意拖長尾音,橘子瓣在陽光下透出琥珀色,"結(jié)果教導(dǎo)主任以為他倆偷偷背著人談戀愛,差點叫家長。"
陸明遠扶了扶滑落的眼鏡:"后來冬哥他自己的零花錢錢塞進班費袋,說是從垃圾桶夾縫找到的。"他指尖劃過屏幕:“幸好他也是錢多的沒地方花。”
江見夏捏著半截粉筆怔怔出神,黑板角落的玉蘭花瓣暈開模糊的輪廓。
周嘉豪沒心沒肺繼續(xù)道:“唉你別說,我們冬哥這個人就是特別特別好,哦,我想起來冬哥不是背過你去醫(yī)務(wù)室嘛,那都不是事兒,你看陸明遠,比你重多了,他上學(xué)期體側(cè)低血糖暈了,也是我和冬哥給他背過去的,你放心,也別覺得愧疚,冬哥做朋友,義氣這一塊……”
這句話不知戳中了江見夏哪個笑點,她突然笑的彎下腰去,一直停不下來。
周嘉豪有點摸不著頭腦,但不影響他覺得江見夏特捧場特別合群,又給她講了很多林予冬很義氣的事。
林予冬蹲在搖椅邊教張奶奶調(diào)收音機,衛(wèi)衣外套袖口卷到手肘,小臂線條隨著按鍵動作起伏:"這個旋鈕往右轉(zhuǎn)三格,就能收到您最愛聽的評書。"老人布滿老年斑的手搭在他手背上,陽光將交疊的剪影投在泛黃墻紙上。
林予冬弄完看見在旁邊吵作一團的三人,輕笑道:“又說我什么壞話呢?”
三個人笑著躲避,誰也不說話。
"小江可以來幫奶奶穿下針嘛。"林奶奶遠遠地叫了一聲江見夏,手上遞來纏成亂麻的繡線,茶幾上的搪瓷缸氤氳著茉莉茶香。
江見夏借著由頭逃也似的跑過去,麻利地上手幫奶奶穿針。
低頭咬斷線頭時,聽見林予冬在玄關(guān)處給王爺爺試戴新買的助聽器,少年刻意放緩的聲線軟的像哄小孩的棉花糖。
陸明遠架起三腳架調(diào)試鏡頭,周嘉陽正把帶來的相冊分發(fā)給老人。
泛黃照片簌簌落在磨砂玻璃茶幾上,江見夏瞥見某張黑白照里穿旗袍的少女——竟是林奶奶年輕時的模樣,眉眼神韻與林予冬驚人相似。
"這是1947年在金陵女大拍的。"林奶奶枯槁的指尖撫過照片邊緣,"當(dāng)時我們宿舍六姐妹約好每年聚會,現(xiàn)在......"她將勾好的絨線帽輕輕扣在身旁空椅上,那位置擺著五只顏色各異的陶瓷杯。
窗外的雨忽然轉(zhuǎn)急,敲打玻璃的節(jié)奏像誰慌亂的心跳。
江見夏望著照片里穿白大褂的年輕林奶奶,糖紙在掌心攥出細(xì)碎響動,她輕聲問出猶豫了很久的問題:"他對所有朋友都這么好嗎?"
"豈止朋友。"周嘉陽抓了把瓜子開始剝,"不過要說特別......"他突然頓住,神秘兮兮湊近,"冬哥手機相冊最近多了張奇怪照片。"
江見夏下意識屏住呼吸。
"就上周足球賽,某個笨蛋摔得滿臉泥還在笑,他離那么遠照,臉也看不清是誰的。"周嘉陽模仿快門聲"咔嚓"一下,"拍得跟戰(zhàn)地記者似的,我問他是不是要搞無償攝影,投稿給學(xué)校寫公眾號配圖,你猜他怎么說?"
虎皮鸚鵡突然撲棱著翅膀?qū)W舌:"要你管!要你管!"老人們哄笑起來,陸明遠抓拍的鏡頭里,江見夏耳尖泛起的緋紅與林奶奶絨線帽上的櫻桃紅絨球融成一片暖色。
返程時暮色已染透梧桐葉,林予冬倒退著走在樹影里,外套下擺掃過灌木叢沙沙作響,路燈將影子拉得很長,她想起周嘉陽的話,想起相冊里那張足球賽抓拍,想起林予冬給所有人分發(fā)汽水時自然的神態(tài)。
梧桐葉擦著肩頭飄落,她忽然輕笑出聲——她終于明白自己需要的不是特別,而是足夠靠近光明的入場券——朋友也好,同學(xué)也罷,她從不奢求再進一層的關(guān)系。她只需要一個身份,一個足夠拯救林予冬的身份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