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狽的對光終于結(jié)束。
舞臺燈光暗下,像潮水般退去,只留下空蕩蕩的塑膠地板反射著幾盞慘白腳燈的光。
江見夏幾乎是逃也似的奔下臺階,腳步在空曠的后臺通道里發(fā)出急促的回響。
她胡亂地扯著還纏在手臂和胸前的飄帶,絲綢滑膩的觸感此刻只讓她覺得煩躁,那些鮮艷的湖藍、杏黃、胭脂紅,在昏暗的光線下失去了舞臺上的光彩,只剩下累贅的狼狽。
她用力拽著胸前那個歪歪扭扭、隨時可能再次散開的結(jié),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直到把兩條飄帶粗暴地團成一團,緊緊攥在手里,才感覺稍微喘過一口氣。
回到觀眾席,程橙已經(jīng)癱在椅子上,正齜牙咧嘴地揉著自己酸痛的腰:“哎喲我的老腰……這哪是跳舞,簡直是受刑!夏夏你剛才……”她話說到一半,瞥見江見夏緊繃的側(cè)臉和手里那團被揉得不成樣子的絲綢,立刻識趣地咽了回去,轉(zhuǎn)而小聲嘀咕,“這破燈光,晃得人眼暈?!?/p>
江見夏沒說話,只是重重地把自己摔進旁邊的空椅子里。
塑料椅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臉頰上的熱度還沒完全褪去,耳朵里仿佛還殘留著臺下那幾聲清晰的嗤笑。
她低著頭,目光死死盯著自己沾了點灰塵的白色帆布鞋鞋尖,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校服褲子的縫線,把那點微小的凸起反復碾平。
剛才在臺上被強光炙烤、飄帶滑落、手足無措的每一幀畫面都在腦子里反復回放,清晰得令人窒息。她甚至能感覺到側(cè)幕那道陰影里投來的目光,和他嘴角那抹無聲卻刺眼的弧度。
就在這時,側(cè)后方傳來一陣略顯沉重的腳步聲和布料摩擦的窸窣聲。
江見夏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她沒有回頭,但耳朵卻不由自主地豎了起來 ,那腳步聲在她斜后方隔了幾排的位置停了下來。,接著是塑料椅被拖動的刺耳聲響,和某人帶著點不耐煩的、長長吐氣的聲音。
不用看,她也知道是誰。
空氣里似乎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廉價絲絨裙和定型發(fā)膠的混合氣味,還有一點少年身上干凈皂角的味道,奇異地混雜在一起。
觀眾席這一角陷入一種微妙的寂靜,只剩下遠處舞臺上其他班級彩排的模糊人聲、劉師傅偶爾透過對講機傳來的指令,以及……斜后方那人似乎還在試圖調(diào)整坐姿時,那身厚重宮廷裙擺發(fā)出的、持續(xù)不斷的細微摩擦聲——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這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尷尬存在感。
程橙顯然也注意到了。
她先是飛快地瞟了一眼斜后方,然后湊近江見夏,用手肘輕輕撞了她一下,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壓抑不住的笑意和促狹:“喂……你看后面……金發(fā)朱麗葉……還沒卸妝呢?裙子都坐出褶子了……”
江見夏沒動,依舊低著頭,但手指摳褲縫的動作停住了。
悉悉索索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似乎后面的人也聽到了程橙刻意壓低的“金發(fā)朱麗葉”幾個字。
緊接著,那悉索聲更響了,還夾雜著一點類似金屬掛鉤被扯到的細微脆響,仿佛后面的人正煩躁地試圖把自己從這身該死的行頭里解脫出來。
程橙憋著笑,肩膀一聳一聳的,又用氣聲說:“你說他現(xiàn)在是不是想把那破裙子撕了?剛才臺上那一下……我的天……那假發(fā)飛得……哈哈哈哈……”她想起幕布上掛著半頂金色“拖把”的樣子,實在沒忍住,把頭埋在自己膝蓋上悶笑起來。
江見夏終于忍不住,飛快地、極小心地側(cè)過頭,用眼角的余光飛快地掃了一眼斜后方。
昏暗的光線下,林予冬的身影陷在幾排椅子后的陰影里,像一團模糊的深色剪影。
那頂夸張的金色假發(fā)果然不見了,只有他清爽利落的黑色短發(fā)。
但那條酒紅色的宮廷裙依然醒目地套在他身上,巨大的泡泡袖和繁復的蕾絲花邊在陰影里堆疊出臃腫的輪廓。
他整個人以一種極其別扭的姿勢窩在狹小的塑料折疊椅里,兩條穿著藍白校褲的長腿無處安放地伸到過道上,膝蓋屈起,似乎想盡量減少那巨大裙擺的占地。
他微微側(cè)著頭,一手撐著下巴,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另一只手則煩躁地、無意識地揪著自己胸前那堆層層疊疊的白色蕾絲花邊,把那精致又廉價花邊揉得亂七八糟。
昏暗中看不清他具體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個繃緊的下頜線條,和周身散發(fā)出的那股“生人勿近、老子很不爽”的低氣壓。
那身華麗的裙子,此刻在他身上只像個巨大而沉重的嘲諷。
就在江見夏目光掃過的瞬間,林予冬似乎有所察覺,揪著蕾絲花邊的手指頓住了。
他微微偏過頭,目光穿過幾排椅子的空隙,精準地捕捉到了江見夏還沒來得及完全收回的視線。
昏暗的光線下,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短暫地交匯。
江見夏心頭猛地一跳,像做賊被抓了現(xiàn)行,瞬間慌亂地轉(zhuǎn)回頭,心臟怦怦直跳,臉頰剛褪下去的熱度又有卷土重來的趨勢。
她甚至能感覺到那道來自斜后方的目光,帶著點探究,或許還有一絲剛才臺上殘留的、看熱鬧似的余韻,在她僵硬的背影上停留了一兩秒。
空氣更靜了。
只剩下程橙壓抑的悶笑聲,和林予冬那邊持續(xù)不斷的、布料摩擦的悉索聲。
幾秒鐘難熬的沉默后,斜后方終于傳來了聲音。
不是對江見夏說的。那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拔高的、懶洋洋的調(diào)子,像是在跟空氣說話,又像是故意說給前排這兩個剛剛目睹了他全部狼狽的“觀眾”聽。
“喂,周嘉陽那蠢貨呢?”林予冬的聲音響起,不大,但在寂靜的一角格外清晰,帶著點被什么東西悶住的煩躁,“死哪去了?讓他給我找件外套來!凍死了!”
其實他里面穿了一件小腹短袖,一切不過是他的托詞。
他一邊說著,一邊又用力地拽了一下自己胸前的蕾絲,發(fā)出“刺啦”一聲輕微的、布料不堪重負的呻吟。那悉悉索索的摩擦聲更響了,伴隨著椅子腿在地上拖動的短促刺響,顯然他還在試圖擺脫這身裙子的束縛,動作幅度不小。
江見夏僵著身體,一動不動。程橙也停止了悶笑,抬起頭,和江見夏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同樣的情緒:想笑又不敢笑,還有一絲微妙的、同病相憐的尷尬。
“還有,”林予冬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似乎帶了點咬牙切齒的味道,依舊是那種對著空氣抱怨的口吻,但每個字都清晰地傳了過來,“這破玩意兒到底怎么脫?后面全是該死的掛鉤!設計這裙子的人是有什么大病嗎?”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宣泄無處安放的煩躁。
抱怨完,他又長長地、極其不爽地“嘖”了一聲,身體在椅子上重重地往后一靠,塑料椅發(fā)出痛苦的呻吟,那身酒紅色的巨大裙擺隨著他的動作,像波浪一樣笨拙地起伏了一下,更多的蕾絲花邊被壓在了身下。
悉悉索索的聲音暫時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認命般的、帶著濃濃倦怠的沉默,從斜后方沉沉地壓了過來。
那身華麗的宮廷裙,像一個巨大的、無法擺脫的尷尬符號,牢牢地釘在觀眾席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