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金屬門在身后合攏,發(fā)出沉悶的、隔絕生死的撞擊聲。
走廊里那股混合著絕望、消毒水和廉價顏料濃烈氣味的渾濁空氣被徹底切斷,
取而代之的是門內(nèi)更凜冽、更純粹的寒冷。那是一種能鉆進骨頭縫里、凍結(jié)血液的冰冷,
帶著消毒水特有的尖銳氣息。蘇念抱著雙臂,
指尖下意識地觸碰到后背緊貼皮膚的那塊黑色藥膏。
黏膩的腥臭似乎被這更濃重的寒意壓下去一些,
但肺里的灼痛卻在驟然吸入的冰冷空氣刺激下變得針扎般銳利。她強忍著翻涌到喉頭的腥甜,
視線被溫差帶來的水汽模糊了一瞬,又被她用力眨去。
“嘀…嘀…嘀…”那刻入骨髓的電子音穿透了儀器的嗡鳴和氣流嘶嘶聲,固執(zhí)地鉆進耳朵。
在這里,它聽起來更清晰,也更脆弱。每一個間隔都拉得很長,像踩在薄冰上的腳步。
她的目光幾乎是本能地被牽引,穿過半透明的隔簾,越過其他病床上管線纏繞的模糊輪廓,
死死釘在盡頭靠窗那張床上。羅謀。僅僅幾天,
他幾乎被各種維生管道和線纜重新“組裝”了。慘白的燈光毫無遮攔地落在他身上,
勾勒出被繃帶和支架強行約束出的殘破輪廓。巨大的呼吸面罩遮住大半張臉,
只露出深陷的眼窩和高聳的顴骨,皮膚是死氣沉沉的青灰色,薄得透明,
底下蜿蜒著暗紫的血管。呼吸機每一次強制送氣,都讓他胸膛像破風(fēng)箱般微弱起伏一下。
視線下移,蘇念的心臟像被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驟然停跳。他的右腿。
那個被鋼鐵巨輪吞噬的部位,裹在厚厚的無菌敷料里,但輪廓……是空的。敷料下,
是殘酷的截斷平面。一點微弱的突起是殘存的大腿骨末端,
被死死固定在一個冰冷堅硬的金屬支架里。一條引流管從邊緣伸出,
連接著床下的透明收集袋,袋底積著暗紅近黑的粘稠液體,正緩慢增加。
左腿打著厚重的石膏,從大腿到腳踝,被懸吊裝置固定,僵硬地指向天花板。
裸露在石膏外的腳趾,呈現(xiàn)出不祥的灰紫色。最刺眼的,是他僅存的、完好的左手。
它被小心固定在一個軟墊支架上,手腕纏繞厚繃帶,底下埋著導(dǎo)管接口。
幾根不同顏色的導(dǎo)線用膠布固定在手背,連接到閃爍的監(jiān)護儀上。
其中一條藍色的心電導(dǎo)聯(lián)線,像冰冷的毒蛇吸附在毫無血色的皮膚上。
而就在那只被禁錮的手的掌心,
指以痙攣般的力度死死攥著的——是一小截骯臟的、浸透了暗褐色血污和泥漿的藍色編織繩!
末端磨損開叉,沾著干涸的檸檬黃和赭石色顏料碎屑。那截繩子像燒紅的鋼針,
狠狠扎進蘇念的瞳孔。
她撕心裂肺的詛咒、瘋狂的踐踏、連同那張被撕毀的“未來”……原來都被他緊緊攥在手里,
帶進了死亡之地。巨大的酸楚混合尖銳的痛猛地沖上鼻腔,視線瞬間被洶涌的淚水模糊。
她死死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軟肉,鐵銹味彌漫,才壓下喉頭那聲悲鳴?!八趺礃樱?/p>
”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喉嚨。負責(zé)帶她進來的王護士,臉上職業(yè)性的冰殼裂開縫隙,
眼神復(fù)雜?!皶簳r……穩(wěn)住了。室顫控制住了。但……非常糟糕?!彼曇舫林?,
“感染指標(biāo)飆升,膿毒癥休克未逆轉(zhuǎn),多臟器衰竭邊緣。他能撐過這次……”她頓住,
目光落在羅謀那只緊攥藍繩、青筋暴突的左手上,“……是奇跡了?!彼I(lǐng)著蘇念走近。
消毒水、肉體緩慢腐爛的甜腥味、濃烈的藥物氣息撲面而來,窒息般濃重??拷耍?/p>
蘇念看清更多:皮膚上大片深紫瘀斑(凝血障礙),頸側(cè)導(dǎo)管接口紅腫發(fā)亮,
每一次呼吸機送氣,
氣管插管里都帶出粉紅泡沫痰……“嘀…嘀…嘀…” 監(jiān)護儀上綠色波形線緩慢爬升跌落,
數(shù)值低得心驚:心率45,血壓80/50,血氧90邊緣徘徊。蘇念僵立床邊,
像塊冰冷的石頭。悲傷和恐懼如同兩座冰山將她夾在中間。她甚至不敢呼吸太深。
外婆門外的嗚咽,褲袋里顧清遠揉皺名片的硬觸感,
催款單上無底洞般的數(shù)字……一切都沉甸甸壓下來,要將她碾碎。她唯一能做的,
就是死死盯著監(jiān)護儀上緩慢跳動的綠點,仿佛那是靈魂唯一的錨點。時間失去意義,
只剩儀器嗡鳴和令人心悸的“嘀…嘀…”聲。不知過了多久。王護士低頭記錄輸液泵參數(shù),
眼角余光掃過羅謀被固定的左手。突然,她動作頓住,眉頭緊鎖,身體前傾,目光銳利聚焦。
那只手,依舊死死攥著骯臟的藍繩,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泛著死白。但在那幾乎凝固的痙攣姿態(tài)中,
那根被導(dǎo)線膠布固定住的、沾著碘伏黃漬的食指指尖,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不是抽搐。不是無意識痙攣。蒼白的、指甲縫嵌著暗紅血痂的指尖,
正以極其緩慢、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幅度,在固定手臂的軟墊表面……一下,
又一下……極其輕微地刮擦著。王護士屏住呼吸,湊得更近,臉幾乎貼到那只手旁,
眼睛一眨不眨。動了!真的在動!指尖每一次微乎其微的劃動,
都在淡藍軟墊表面留下淺淡、幾乎看不見的濕潤痕跡——是皮膚接觸處滲出的組織液和汗?jié)n。
劃動的軌跡……在艱難勾勒一個微小、不斷重復(fù)的……圓???王護士心臟猛地漏跳一拍,
隨即劇烈撞擊胸腔。她直起身,幾乎是撲到床頭,一把按下呼叫鈴!尖銳鈴聲瞬間打破死寂。
“張醫(yī)生!快!三床!手動了一下!他在劃東西!”聲音因激動發(fā)顫,
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絲恐懼。急促腳步聲。主治醫(yī)生張醫(yī)生帶著人迅速圍攏。
幾雙眼睛死死盯住羅謀的左手,盯住那根在軟墊上緩慢執(zhí)著重復(fù)圓弧軌跡的食指指尖!
“老天……”年輕醫(yī)生倒抽冷氣?!吧窠?jīng)反射?還是……”張醫(yī)生眉頭緊鎖,眼神銳利,
迅速拿起小手電撥開羅謀深陷的眼皮。瞳孔依舊散大灰敗,對強光無反應(yīng)。他又輕觸頸動脈,
感受微弱搏動?!耙庾R層面……可能性極低。深度昏迷,腦干反射微弱。
”他目光落回“作畫”的食指,“……這種目標(biāo)性重復(fù)動作,不像單純脊髓反射。
太……有指向性?!辈》克兰牛?/p>
只剩儀器嗡鳴和羅謀指尖在軟墊上輕微卻撼動人心的“沙…沙…”刮擦聲。
王護士目光在羅謀的手和僵立的蘇念間飛快移動。一個荒謬念頭炸開。她猛地轉(zhuǎn)向蘇念,
聲音因急切尖銳,帶著孤注一擲的沖動:“蘇念!快過來!靠近他!跟他說話!喊他名字!
”蘇念一震,茫然看向王護士,又看向病床上的殘骸,巨大恐懼攥緊心臟??拷空f什么?
那扇金屬門仿佛再次關(guān)閉,門內(nèi)是他支離破碎的身體,
門外是她絕望的嘶吼……巨大心理屏障讓她雙腳灌鉛。“快?。 蓖踝o士幾乎低吼,
眼神燃燒瘋狂光芒,“他可能……能感覺到你!他在畫東西!畫那個……葵花!一定是那個!
”她語無倫次指著軟墊上幾乎看不見的濕潤劃痕?!翱ā倍郑裢度氡氖?,
在蘇念死寂心底激起絕望漣漪。
撕碎的畫……被他攥在手里的藍繩……走廊墻壁上扭曲猙獰的向日葵……真能穿透死亡壁壘?
在張醫(yī)生不贊同的審視和王護士哀求的注視下,蘇念身體被無形力量推動,
僵硬地向前挪動一步。冰冷恐懼順著脊椎爬升,牙齒打顫。她停在離病床一步之遙,
無法再靠近。濃烈的死亡氣息和視覺沖擊,幾乎摧毀她僅存意志。她張嘴,
喉嚨像被砂石堵住,發(fā)不出聲。只有痛苦喘息在面罩里回蕩。王護士急了,
一把抓住蘇念冰涼僵硬的手臂,半拖半拽拉到床邊,強行按下她的身體?!案┥?!
對著他耳朵!喊他!喊羅謀!告訴他你在這里!告訴他……葵花還在!”蘇念被迫彎腰,
視線猝不及防對上羅謀被面罩覆蓋的臉。深陷眼窩,灰敗皮膚,
干裂嘴唇……死亡具象化沖擊讓她眼前發(fā)黑,胃里翻江倒海。
血腥味、藥物氣息、消毒水冰冷像無數(shù)根針扎進鼻腔和肺。
“羅……”一個破碎音節(jié)艱難擠出,帶著血腥氣和顫抖。巨大心理障礙如實質(zhì)墻壁橫亙面前,
她無法喊出名字,無法面對被她詛咒、撕碎“未來”的人。她猛地閉眼,
身體因劇烈情緒波動無法控制地顫抖,像狂風(fēng)中即將碎裂的枯葉。
就在精神防線即將崩潰的瞬間——那只被固定、重復(fù)微弱圓弧劃動的左手食指,
毫無預(yù)兆地、劇烈地向上彈動了一下!幅度之大,牽動了導(dǎo)管和導(dǎo)線!緊接著,
那只枯瘦如柴的手,仿佛掙脫無形禁錮,猛地向上抬起!盡管有固定支架束縛,
它依舊帶著不顧一切的生命蠻力,掙脫軟墊依托,五指張開,如同地獄深淵伸出的骨爪,
顫抖著、痙攣著,朝上方茫然抓握空氣!
目標(biāo)赫然是蘇念因俯身垂落的、沾滿污濁顏料的裙擺!“啊!”年輕護士嚇得低呼后退。
蘇念猛地睜眼,正對上那只空中徒勞抓握、索命般的手!巨大恐懼瞬間攫住她,
幾乎要尖叫逃離。然而,那手目標(biāo)明確。它顫抖的指尖在空中劃絕望弧線,最終,
帶著千鈞重量和一絲微弱精準(zhǔn),猛地向下——冰冷的、帶著消毒水氣息和微弱體溫的指尖,
重重地、不容置疑地落在蘇念粗布裙擺那片早已干涸板結(jié)的檸檬黃色塊邊緣!
“呃……”一聲微弱、破舊風(fēng)箱被強行拉動般的抽氣聲,從羅謀被面罩覆蓋的口中溢出。
伴隨這嘶啞抽氣,那根落在裙擺上的食指指尖,猛地向下一壓!
指甲深深陷入粗糙布料和干結(jié)顏料中。然后,它開始移動。不是無意識劃動,不是痙攣。
是勾勒!沾著碘伏、組織液和細微血絲的蒼白指尖,死死抵在粗糙布料上,
以緩慢到心碎、卻帶著毛骨悚然執(zhí)著和清晰意圖的力度,開始拖動。
沿著干涸檸檬黃顏料花瓣的邊緣,極其艱難地、一點點地……向外延伸!指尖所過之處,
在那片刺目金色旁,廉價粗糙布料上,留下清晰濕潤痕跡。起初是透明組織液,隨即,
一點細微卻觸目驚心的暗紅色,如同枯竭泉眼滲出的血珠,
從他用力壓下的指甲邊緣和指腹細微破損處緩緩沁出!血!暗紅的、溫?zé)岬难?/p>
混著透明組織液,被指尖拖動著,在那片象征希望與掙扎的葵花金色旁,
劃下第一道……屬于他自己的、帶著死亡氣息的……血痕!血痕緩慢延伸,
像蘇醒后在荒原艱難爬行的蚯蚓。緊貼金色花瓣邊緣,笨拙模仿花瓣弧度,
徒勞想覆蓋那片陽光色彩,最終卻成為旁邊刺眼污濁的注腳。時間凝固。病房死寂,
只剩儀器嗡鳴和染血指尖在粗糙布料上艱難拖行的“沙…沙…”聲。微弱,
卻像重錘砸在每個人心上。王護士死死捂住嘴,眼淚洶涌滾落。
她看著那只在裙擺上以血為墨、執(zhí)拗作畫的手,看著蘇念僵直顫抖的身體,
看著裙擺上緩慢成型的、由金色顏料和暗紅血痕組成的詭異圖景,喉嚨堵著千言萬語,
最終化作一聲破碎、震撼悲憫的低語,
打破窒息寂靜:“他……他在畫葵花……”聲音哽咽帶哭腔。
“他在畫葵花……”四字如燒紅烙鐵,狠狠燙在蘇念麻木神經(jīng)末梢。她猛地低頭,
視線死死釘在骯臟裙擺上。那只冰冷枯槁的手,正以毀滅性姿態(tài)壓在她裙子上。染著血,
她的裙擺沾滿顏料。此刻,冰冷指尖混著暗紅血珠,
在她涂抹的、象征他用命換來“未來”的金色向日葵旁,涂抹屬于他自己的污濁痕跡。
不是覆蓋。是共存。是糾纏。暗紅血痕緊貼干涸金色邊緣,笨拙延伸,
試圖勾勒另一片花瓣輪廓。血珠在布料纖維間暈開,像微小猙獰的彼岸花,
在向日葵金色光芒旁悄然綻放。血與顏料界限在指尖拖曳下模糊,金色染上暗紅污跡,
暗紅被金色粗暴切割滲透,形成驚心動魄、殘酷生命力的交融。
“沙…沙…”指尖移動異常緩慢,每一次拖曳都像耗盡全身力氣。暗紅線條顫抖歪扭,
不時中斷留下模糊血點,片刻后又艱難連接。執(zhí)著追隨金色花瓣弧度,
仿佛那是無邊黑暗唯一能抓住的航標(biāo)。蘇念呼吸停滯。肺里灼痛消失,
取而代之是徹骨冰冷和奇異灼熱在胸腔瘋狂對撞。她看著那只手,
看著正在裙擺上以血為墨、笨拙描繪的手,
看著那截被他死死攥在掌心、幾乎嵌進皮肉的骯臟藍繩……無法思考。無法反應(yīng)。
巨大悲傷、恐懼、被侵犯的憤怒、一絲被野蠻行徑震撼的悸動,如滔天巨浪將她淹沒。
身體僵硬如冰雕,只有細微無法控制的顫抖蔓延全身。染血作畫的食指,似乎耗盡最后力氣,
在艱難勾畫出半圓弧后,指尖猛地一顫,力道松懈。不再拖動,死死抵在裙擺上,微微顫抖。
更多暗紅血珠從指腹破損處滲出,迅速在粗糙布料上暈開一小片深色污漬,像絕望句點。
同時,羅謀那只緊攥藍繩的左手,猛地爆發(fā)出最后驚人力量!原本死死攥著,
此刻枯瘦手指如瀕死野獸獠牙,以要將那截繩子徹底捏碎、揉進骨血的力度,狠狠收緊!
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輕微“咔”聲,皮膚繃緊到極限,青紫血管在皮下瘋狂搏動!
骯臟藍繩深陷掌心皮肉,繩上沾染的暗褐血污和掌心滲出的新鮮血珠混合,
沿著痙攣般顫抖的手腕,緩緩滑落,在雪白床單留下幾點刺目暗紅。這動作,
帶著無聲卻比任何嘶吼更震撼的宣告。他還在!意志被撕碎、詛咒、踩進泥里,
卻用最后力氣攥著象征他們最原始、骯臟堅韌聯(lián)系的藍繩,用他的血,
在她的“未來”上留下無法磨滅印記!一股巨大無法抗拒的力量攫住蘇念。力量非來自理智,
源自靈魂深處最本能回應(yīng)。在那只染血的手徹底失去力道、軟軟垂落前,
她猛地伸出自己同樣沾滿干涸顏料和灰塵污跡的手。動作快如閃電,
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和近乎獻祭般的虔誠。她沒碰那只在裙擺制造血痕的手。它已耗盡力氣,
完成“畫作”。她的手,帶著顏料干結(jié)后的粗糙質(zhì)感,帶著走廊冰冷地板的灰塵氣息,
帶著汗水和未干淚痕,猛地向下,精準(zhǔn)覆在羅謀那只緊攥藍繩、青筋暴突的左手上!冰冷!
第一觸感。羅謀手背皮膚像剛從冰窖取出的石頭,沒有一絲活人溫度。
冰冷觸感順指尖瞬間蔓延手臂,讓她激靈靈打寒顫。但緊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