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觀察室里慘白的燈光仿佛帶著重量,沉沉地壓下來,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化不開。羅謀再次陷入昏沉,高燒的潮紅暈染在慘白脫形的臉頰上,像兩朵不祥的彼岸花。他呼吸沉重而破碎,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右肋下方那片被厚重紗布覆蓋的禁區(qū),引來身體無法自控的細微痙攣。
蘇念的手依舊輕輕覆在他那條完好的左臂上,指尖下的皮膚冰冷僵硬,卻在最深層的無意識里,傳遞出一絲微弱到近乎錯覺的放松。那四個字——“你在,就好”——如同滾燙的烙印,深深刻在她混亂的心壁上,灼得她靈魂都在震顫。不是“不疼”,是“就好”。他需要的不是止痛,只是她在場本身。這份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依賴,像無形的鎖鏈,將她牢牢釘在了這張病床前,無法逃離。
護士拿著新的敷料和藥膏再次進來,腳步放得極輕,眼神帶著詢問看向蘇念。蘇念深吸一口氣,那濃烈的藥味和蛋白質燒焦的怪異氣味直沖鼻腔,她朝護士微微點頭,示意她靠近。護士小心翼翼地揭開羅謀手背上舊疤痕的敷料,那銹褐色、凹凸不平、邊緣隱隱滲著組織液的潰爛創(chuàng)面暴露出來。
蘇念的心臟瞬間揪緊。她下意識地收攏了覆在他左臂上的手指,指尖微微用力,像是某種無聲的錨定。當消毒棉簽蘸著冰涼的藥水,即將再次觸碰到那片猙獰的疤痕時——
羅謀緊閉的眼睫劇烈地顫動起來,眉頭死死擰緊,喉間溢出壓抑痛苦的嗚咽。那只完好的左臂肌肉瞬間繃緊如鐵,在蘇念的手下微微震顫,充滿了抗拒的張力。
“別怕…”蘇念的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帶著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指尖傳遞著微不足道的暖意,“…很快就好。”
護士的動作快而精準,消毒、涂藥、覆蓋新的敷料。整個過程,羅謀的身體一直在無法自控地顫抖、嗚咽,額上冷汗涔涔,卻奇跡般地沒有再次暴起反抗。蘇念的手像一道脆弱的堤壩,勉強攔住了那滔天的痛苦和抗拒本能。護士做完這一切,長長舒了口氣,對蘇念投去一個復雜又感激的眼神,迅速收拾東西離開了。
狹小的空間再次只剩下儀器單調的“嘀…嘀…”聲和羅謀沉重壓抑的呼吸。蘇念的手心全是冷汗,虛脫感陣陣襲來。她慢慢松開手指,想抽回手,指尖卻傳來一絲微弱的阻力。
羅謀那只骨節(jié)分明、此刻卻顯得異常脆弱的手,在昏沉中竟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勾住了她的小指。像溺水者本能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蘇念渾身一僵,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她不敢動,任由那冰冷的手指虛虛地勾著自己。目光落在他慘白的臉上,看著他即使在昏睡中也無法舒展的眉心,看著他干裂滲出血絲的嘴唇。三萬塊…那沾著血、帶著鐵銹腥氣的三萬塊…他到底付出了什么?趙強描述的“渾身是血”、“像快死了”的畫面,與眼前病床上這具破碎的軀體重疊在一起,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冰冷。
時間在煎熬中流逝。李老師辦完住院手續(xù)回來,看著蘇念僵立在床邊的樣子,看著她被羅謀無意識勾住的小指,重重嘆了口氣,將她拉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塞給她一瓶水。
“喝點水。他暫時穩(wěn)定了,你也得顧著自己。”李老師的聲音疲憊不堪,“外婆那邊…暫時還沒消息,但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念念,你告訴老師,這錢…到底怎么回事?羅謀他…”
“我不知道…”蘇念的聲音干澀沙啞,握著冰冷的礦泉水瓶,指尖用力到發(fā)白,“他送來的時候…就像從地獄里爬出來…他只說‘錢’…然后…” 她說不下去了,羅謀最后抬起時那雙空洞絕望、帶著被世界拋棄的冰冷和不屑解釋的疲憊的眼睛,再次清晰地刺痛她。
“典當行…”蘇念猛地想起趙強電話里的關鍵信息,“趙強說…在‘利民典當’那個破房子里…有動靜…像挨打撞門聲!他是在那里弄成這樣的!那三萬塊…一定和那里有關!”
李老師臉色一變:“利民典當?西郊那個黑店?那種地方…” 她的話沒說完,但眼里的擔憂和恐懼更甚。一個高中生,為了錢,深夜闖那種地方…下場可想而知。
就在這時,蘇念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打破了壓抑的沉默。她慌忙掏出,屏幕上閃爍的竟是“顧清遠”三個字!畫廊老板?這個時候?
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她。她按下接聽鍵,聲音帶著不自覺的緊繃:“喂?顧老師?”
“蘇念?”電話那頭顧清遠的聲音依舊溫和,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這么晚打擾你。我聽說…你外婆住院了?情況怎么樣?需要幫忙嗎?”
蘇念一愣。他怎么知道外婆住院?消息傳得這么快?
“謝謝顧老師關心,還在ICU觀察…”蘇念謹慎地回答,心卻懸了起來。
“唉,老人家遭罪了?!鳖櫱暹h嘆了口氣,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對了,我找你還有件小事。今天下午羅謀急匆匆來畫廊找我,說是家里有急事,問我能不能預支點裝裱費給他救急。我看他樣子實在著急,就私人借了他二百五十塊應急,他拿一塊舊懷表押在我這兒了。說好明天一早就還錢拿表??蓜偛糯蛩娫捯恢标P機,我有點不放心…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那表…看著對他挺重要的,刻著字呢?!?/p>
轟——!
顧清遠的話如同驚雷,在蘇念耳邊炸響!
懷表!二百五十塊!典當行!羅謀送去典當行的是那塊刻著“S.N.”的懷表!他只當了兩百五十塊?那…那三萬塊…這三萬塊根本不是典當懷表得來的!是哪里來的血錢?!
巨大的震驚和更深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間將蘇念淹沒!她握著手機的手指冰冷僵硬,幾乎要捏碎塑料外殼。顧清遠溫和的聲音還在繼續(xù),此刻卻像淬毒的細針,扎進她的耳膜。
“…蘇念?你在聽嗎?羅謀他沒事吧?”
“他…”蘇念喉嚨發(fā)緊,聲音干澀得厲害,“他…現在在醫(yī)院…”
“醫(yī)院?!”顧清遠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震驚”和“擔憂”,“怎么回事?嚴重嗎?在哪家醫(yī)院?我馬上過來!”
“不…不用了顧老師!”蘇念幾乎是脫口而出,一種強烈的直覺讓她想要拒絕這個人的靠近,“他…需要休息!很晚了!懷表的事…等他醒了,我讓他聯系您!” 她語速飛快,帶著不容置疑的拒絕,不等顧清遠再說什么,猛地掛斷了電話。
冰冷的手機貼在耳邊,蘇念卻感覺不到絲毫溫度,只有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竄上頭頂。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喘著氣,臉色慘白如紙。
“念念?怎么了?顧清遠說什么?”李老師焦急地問。
“懷表…”蘇念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混亂,“他說…羅謀下午找他預支了二百五十塊,押了那塊懷表…那三萬塊…根本不是當表來的!那三萬塊…是哪里來的?!”
李老師的臉色也瞬間變得煞白。典當行、深夜、渾身是血、當表只得了二百五、來歷不明的三萬塊…所有的線索串聯起來,指向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淵。她看著病床上昏迷不醒、傷痕累累的少年,又看看瀕臨崩潰的蘇念,一種無力感和沉重的陰霾籠罩下來。
“不行…”蘇念猛地站直身體,眼神里閃過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絕,“我要去典當行!我要弄清楚那三萬塊是怎么回事!趙強說那里有動靜…像挨打撞門聲…羅謀的傷一定是在那里弄的!那里一定有什么證據!或者…或者當票!對!當票!” 她想起了顧清遠提到的懷表當票(雖然顧清遠說的是抵押給他,但蘇念此刻混亂中已認定是典當),也想起了影視劇里典當東西都會有憑證。
“你瘋了!”李老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深更半夜!那種地方剛出過事,說不定還有危險!而且羅謀現在這樣,你怎么能離開?”
“他用了鎮(zhèn)靜劑,暫時不會醒!我必須去!李老師,求你了!”蘇念掙扎著,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聲音帶著絕望的哀求,“那三萬塊…像燒紅的烙鐵!我拿著它給外婆繳費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同謀!我不知道它沾著什么…如果是…如果是更可怕的東西…我…我承受不起!外婆也承受不起!我必須知道真相!求你了李老師,幫我看著他!我很快回來!”
看著蘇念眼中近乎崩潰的執(zhí)著和痛苦,李老師抓著她的手,最終還是無力地松開了。她沉重地點點頭:“…小心。隨時給我打電話。這里…我看著?!?/p>
蘇念感激地看了李老師一眼,又深深看了一眼病床上昏睡的羅謀,咬緊下唇,轉身沖出了觀察室,身影迅速消失在凌晨醫(yī)院冰冷的走廊盡頭。
西郊,廢棄工廠區(qū)。
凌晨的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和鐵銹、機油腐敗的濃重氣息,呼嘯著穿過坍塌廠房的空洞窗框,發(fā)出鬼哭般的嗚咽。慘淡的月光被厚重的云層切割得支離破碎,吝嗇地灑下幾縷慘白的光,勉強勾勒出這片鋼鐵墳場扭曲猙獰的輪廓。
蘇念裹緊了單薄的外套,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瓦礫和荒草中穿行。手機屏幕幽藍的光是她唯一的光源,照著趙強發(fā)來的那個模糊定位。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恐懼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趙強描述的“渾身是血”、“爬出來”、“摔倒沒再起來”的畫面,如同最恐怖的夢魘,在她眼前反復閃現。
終于,那棟如同鬼屋般突兀矗立在廢墟邊緣的紅磚二層小樓出現在視野里。“利民典當”四個銹蝕剝落的大字,在慘淡月光下如同某種不祥的符咒。樓下那扇銹跡斑斑的金屬防盜門虛掩著,門框邊緣似乎有深色的、未干的污漬。
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鐵銹和灰塵的氣息,如同實質的粘稠物質,猛地從門縫里撲面而來!
蘇念胃里一陣翻涌,強烈的惡心感讓她幾乎窒息。她捂住口鼻,強壓下嘔吐的欲望,心臟跳得快要炸開。她顫抖著舉起手機,手電光顫抖著投向門內。
昏黃的光線下,狹窄的空間一片狼藉!
地面覆蓋著厚厚的灰塵,上面印著凌亂拖曳的腳印和…觸目驚心的大片深褐色血跡!血跡尚未完全干涸,在灰塵中呈現出一種粘稠、暗沉的質感,一直從門口延伸向柜臺后面。柜臺旁邊冰冷的磚墻上,幾道新鮮刮擦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見,旁邊還沾著暗紅的血點。
蘇念的腿有些發(fā)軟,她扶著冰冷的門框,手電光顫抖著移動。
柜臺后面,空無一人。但地面上,散落著幾塊沾滿黑紅污跡、邊緣銳利的不規(guī)則金屬碎片!旁邊還有一小片深藍色的、被撕裂的校服布料,上面同樣浸染著深色的血污。
她的目光猛地釘在柜臺角落、靠近冰冷磚墻的地面上。
那里,蜷縮著一個模糊的人形痕跡——是灰塵被身體壓出的輪廓。在輪廓的中心,一小片更深的、幾乎發(fā)黑的污漬,像一朵絕望凝固的花。而就在這片污漬的邊緣,一張小小的、折疊起來的、染著點點暗紅血漬的紙片,靜靜躺在灰塵里!
當票!
蘇念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她幾乎能肯定!恐懼和急切驅使著她,她深吸一口帶著濃重血腥味的冰冷空氣,猛地跨過門檻,踩在粘稠的血跡和灰塵上,踉蹌著撲向那張紙片!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張染血的當票時——
“咔噠。”
一聲輕微的、金屬機括轉動的脆響,從二樓的方向傳來!在死寂的廢墟中,清晰得如同驚雷!
蘇念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她猛地抬頭,驚恐的目光投向通往二樓的、隱藏在陰影中的狹窄樓梯!
有人!
恐懼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間纏緊她的四肢百??!她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的本能快過思考——她一把抓起地上那張染血的當票,甚至來不及看上一眼,緊緊攥在手心,轉身就想往外逃!
“誰?!”
一個低沉、沙啞、帶著濃濃睡意和被打擾的暴躁的男聲,如同破鑼般從二樓響起!緊接著是沉重的、趿拉著鞋子的腳步聲,快速地向樓梯口逼近!
“站??!”那聲音變得兇狠,帶著威脅。
蘇念魂飛魄散!她不顧一切地沖向虛掩的防盜門!
“砰!”
一聲悶響!她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屬門板上!巨大的反作用力讓她眼冒金星,肩膀劇痛!門竟然被她慌亂中撞得關上了!
腳步聲已經沖下樓梯!伴隨著一聲粗魯的咒罵:“媽的!哪來的小賊!”
完了!蘇念絕望地回頭,手電光驚恐地掃向樓梯口——一個穿著骯臟背心、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的粗壯男人正罵罵咧咧地沖下來,手里似乎還抄著一根棍狀的東西!他臉上帶著被驚醒的怒火,目光兇狠地鎖定在門口這個闖入者的身上!
“我…我不是賊!”蘇念背靠著冰冷的鐵門,聲音因極度恐懼而變調,抖得不成樣子,“我…我來找人!下午…下午是不是有個學生來過?他…”
“找你媽!”男人粗暴地打斷她,已經沖到近前,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暴戾的光,帶著濃重酒氣的呼吸噴在蘇念臉上,“敢闖老子地方!找死!”他手里的鐵棍(蘇念看清了,是一截銹蝕的水管)猛地揚起,帶著風聲就朝蘇念砸了下來!
“啊——!”蘇念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尖叫,下意識地抱頭蹲下,絕望地閉上眼睛!
預想中的劇痛沒有降臨。
“操!”男人發(fā)出一聲更加暴躁的怒罵,“媽的晦氣!”
蘇念顫抖著睜開眼,發(fā)現那鐵棍砸在了她頭頂上方幾厘米的門框上,發(fā)出刺耳的金屬撞擊聲!男人并非真的要砸她,更像是恐嚇和發(fā)泄被擾清夢的怒火。
“滾!給老子立刻滾出去!”男人用鐵棍指著虛掩的門縫,唾沫星子橫飛,滿臉兇相,“再讓老子看見你,打斷你的腿!聽見沒有?滾!”
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懼讓蘇念渾身癱軟。她不敢有絲毫停留,用盡全身力氣拉開門,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了出去,一頭扎進外面冰冷的夜色和呼嘯的風中。身后,傳來男人重重的摔門聲和一連串不堪入耳的咒罵。
蘇念在廢墟中踉蹌奔跑,直到徹底遠離那棟恐怖的小樓,才背靠著一堵斷墻,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像是要從喉嚨里蹦出來。冰冷的夜風吹在冷汗浸透的后背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她攤開緊握的手心,那張染著點點暗紅血漬、皺巴巴的當票,如同燒紅的烙鐵,燙著她的掌心。
她顫抖著,借著手機屏幕幽藍的光,看向當票上模糊的字跡。
【利民典當】
今收到:懷表壹塊
當金:貳佰伍拾元整
當期:拾日
當戶:羅謀
(下方是潦草的簽名和模糊的紅指印,以及典當行歪歪扭扭的印章)
二百五十塊!
顧清遠沒有說謊!羅謀下午確實只當了這塊表,換來了二百五十塊!那三萬塊…那沾著血的三萬塊…果然另有來源!
蘇念死死攥著這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紙片,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恐懼、混亂、憤怒、一種被巨大謊言和未知黑暗籠罩的窒息感…在她胸腔里瘋狂沖撞!羅謀,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從哪里弄來的這三萬塊?!
她將當票塞進口袋,如同揣著一個隨時會引爆的炸彈,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帶著一身廢墟的塵土和血腥氣,失魂落魄地朝著醫(yī)院的方向奔去。真相的碎片似乎就在眼前,卻拼湊出一個更令人恐懼的圖案。
急診觀察室的門被猛地推開。
蘇念帶著一身寒氣、塵土和未散的驚悸沖了進來,臉色比離開時更加慘白,嘴唇都在微微發(fā)抖。李老師立刻迎了上來。
“念念!怎么樣?沒事吧?嚇死我了!”李老師看到她狼狽的樣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蘇念沒有回答,她的目光直直地投向病床。
羅謀醒了。
或者說,他并沒有完全清醒。強效鎮(zhèn)靜劑的效力似乎正在退潮,而高燒的火焰和傷口持續(xù)不斷的劇痛,將他從深沉的昏睡中拖拽出來,拋入一片混沌痛苦的淺灘。
他半睜著眼睛,眼神渙散而空洞,沒有焦距地對著慘白的天花板。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著,發(fā)出極其微弱、破碎不堪的呻吟。那只完好的左手,無意識地、神經質地摳抓著身下粗糙的無菌單,指甲刮擦著布料,發(fā)出沙沙的輕響。每一次微小的動作,似乎都牽扯到右肋下的傷口,讓他的身體無法控制地抽搐一下,眉頭死死擰緊,喉嚨里溢出壓抑的痛哼。汗水浸濕了他額前的黑發(fā),一綹綹粘在慘白潮紅的皮膚上。
他像一個被困在無邊痛苦煉獄里的囚徒,神志不清,只剩下本能地掙扎和呻吟。
李老師看著蘇念失魂落魄、欲言又止的樣子,又看看床上痛苦不堪的羅謀,重重嘆了口氣?!皠偛抛o士又來看過,說體溫又升高了,傷口情況不好,必須盡快處理,不然感染擴散很危險…但他這樣…”她搖搖頭,滿臉愁容,“念念,你…問到什么了嗎?”
蘇念沒有回答李老師的問題。她的目光死死鎖定在羅謀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上,胸腔里翻涌的情緒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恐懼、憤怒、被欺騙的冰冷、還有那該死的、揮之不去的心疼!那張染血的當票在她口袋里,像一塊燒紅的炭。
她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到病床邊。每一步都帶著沉重的回響。她俯視著他,看著他深陷在痛苦中的模樣,看著他無意識摳抓被單的手。
然后,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羅謀那只正在神經質摳抓的左手手腕!
冰冷!僵硬!像抓住了一塊在寒風中凍透的石頭!
“呃…”手腕被突然攥住,羅謀的身體猛地一顫!渙散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聚焦,艱難地、遲鈍地轉向蘇念的臉。那雙眼睛里,痛苦依舊占據主導,但似乎還多了一絲被打擾的茫然和…被冒犯的冰冷底色。
蘇念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銳利如刀,聲音因為極度的壓抑而變得異常冰冷,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向病床上混沌的意識:
“羅謀,看著我?!?/p>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穿透混沌的力量。
羅謀深陷在眼窩里的瞳孔,似乎極其緩慢地收縮了一下。渙散的目光掙扎著,試圖凝聚在蘇念那張帶著寒霜的臉上。他微微張著嘴,粗重灼熱的喘息噴在空氣里。
“告訴我,”蘇念的聲音更冷,攥著他手腕的力道無意識地加重,指甲幾乎要嵌進他冰冷的皮膚里,“那三萬塊,到底是從哪里來的?”
“三…萬…”羅謀的嘴唇翕動著,發(fā)出破碎的氣音,眼神依舊混亂。
“對!三萬塊!你送到ICU門口的錢!”蘇念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尖銳和憤怒,像一把冰冷的錐子,“不是那塊破表當的二百五!是那三萬塊!沾著血的錢!趙強看見你從典當行爬出來!渾身是血!告訴我!那錢是哪來的?!”
“三萬…血…”羅謀的眉頭擰得更緊,似乎被“血”這個字刺激到了,渙散的眼神里掠過一絲清晰的痛苦和恐懼。他試圖搖頭,動作卻虛弱無力,“…假的…短信…陷阱…”
“什么短信?什么陷阱?!”蘇念步步緊逼,身體因為激動和憤怒而微微前傾,攥著他手腕的手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顧清遠說你只找他預支了二百五!當票就在這里!”她空著的左手猛地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皺巴巴、染著暗紅血漬的當票,幾乎要戳到羅謀眼前!
“看看!看看這個!懷表!二百五!那三萬塊呢?!你用什么換的?!你的命嗎?!還是…還是你干了什么?!”最后一句質問,帶著連她自己都恐懼的顫抖和尖銳的指控意味。她不敢去想那更可怕的可能性,但巨大的恐懼和憤怒讓她口不擇言。
當票上“懷表”、“貳佰伍拾元整”的字跡,在慘白的燈光下,刺眼無比。
羅謀渙散的視線,似乎終于艱難地聚焦在了那張染血的當票上。當看清上面的字跡時,他那雙空洞痛苦的眼睛里,驟然掀起劇烈的風暴!
是震驚?是謊言被戳穿的狼狽?是被最不堪方式揭開傷疤的滔天憤怒?還是…一種更深沉的、被徹底踩碎尊嚴的絕望?
“呃…嗬…”一聲嘶啞的、如同困獸瀕死般的低吼從他緊咬的齒縫間擠出!他完好的左臂猛地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狠狠一甩!
蘇念猝不及防,被他猛地甩開,踉蹌著后退一步,那張染血的當票也脫手飛出,飄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滾…”羅謀深埋著頭,粗重灼熱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肩膀劇烈地起伏著。那個字,從他緊咬的、溢出血絲的牙縫里擠出,冰冷、暴戾,充滿了毀滅一切的排斥和驅逐!“…拿…著…你的…臟錢…滾!”
臟錢!
這兩個字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狠狠刺穿了蘇念最后的防線!她所有的恐懼、委屈、憤怒,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轟然爆發(fā)!
“臟錢?!”蘇念的聲音陡然拔高到尖利,帶著哭腔,眼淚洶涌而出,“對!它就是臟錢!沾著你的血!沾著我不知道是什么的臟東西!它救了外婆的命!可它像毒藥一樣燒著我的心!我拿著它!我就是個同謀!羅謀!你以為我想碰它嗎?!你以為我想管你嗎?!”
巨大的憤怒和委屈讓她失去了理智。她猛地彎腰,一把抓起地上那張刺眼的當票,幾步沖到羅謀床邊,在巨大的悲憤和一種近乎自毀的沖動驅使下,狠狠地將那張染血的紙片拍在羅謀蓋著的被子上!拍在他那條完好的、此刻卻因憤怒而微微顫抖的左臂旁!
“看清楚!這是你的東西!你的二百五!你的干凈錢?!那三萬塊呢?!它是什么?!它是什么?。?!”她嘶喊著,淚水模糊了視線,身體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
這個動作,徹底引爆了羅謀!
“呃啊——!?。 ?/p>
一聲凄厲到極致的、混合著滔天痛苦和暴怒的咆哮猛地撕裂了病房的死寂!羅謀如同被徹底激怒的、重傷瀕死的猛獸,在極致的痛苦和屈辱的刺激下,爆發(fā)出難以想象的力量!
他完好的左臂猛地橫掃而出!帶著一股慘烈兇悍的氣勢,狠狠砸在床頭那個簡陋的、用來放水杯和藥品的金屬小推車上!
“哐當——!??!”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金屬小推車被這股狂暴的力量狠狠掀翻!上面的搪瓷杯、藥瓶、彎盤、盛著消毒液的玻璃罐…所有東西如同天女散花般飛砸出去!
搪瓷杯砸在對面墻壁上,發(fā)出刺耳的碰撞聲,癟了一大塊滾落在地。
玻璃藥瓶碎裂!藥片和玻璃渣四散飛濺!
彎盤叮當作響翻滾著撞到墻角。
最可怕的是那個盛滿淡黃色消毒液的玻璃罐!它被直接掃飛,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然后狠狠砸在蘇念和李老師面前冰冷光滑的地磚上!
“砰——嘩啦!?。 ?/p>
玻璃罐應聲粉碎!刺鼻的淡黃色消毒液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潑灑開來,濺濕了蘇念的褲腳和鞋子!冰冷的液體和尖銳的玻璃碎片在地面上肆意蔓延,反射著慘白的燈光,一片狼藉!
巨大的聲響驚動了整個急診區(qū)!門外瞬間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驚呼!
“天啊!”
“怎么回事?!”
“快來人!”
李老師被這突如其來的狂暴場面嚇得臉色煞白,驚叫一聲,下意識地后退,差點被地上的玻璃碎片滑倒。
蘇念也僵在原地,臉上還掛著淚痕,被飛濺的消毒液和玻璃碎片驚得忘記了哭泣。她看著病床上那個如同受傷野獸般劇烈喘息、眼神燃燒著冰冷暴戾火焰的羅謀,看著他因為劇烈動作而牽動傷口、右肋下厚厚的紗布瞬間被暗紅的鮮血和淡黃色膿液洇透…巨大的恐懼和一種更深沉的悲傷攫住了她。
幾個醫(yī)護人員聽到巨響沖了進來,看到滿地狼藉和病床上渾身散發(fā)著毀滅氣息、傷口崩裂滲血的羅謀,都倒吸一口涼氣。
“快!鎮(zhèn)靜劑!按住他!傷口裂了!”為首的醫(yī)生厲聲喝道,臉色鐵青。
護士們手忙腳亂地準備藥物,想要上前按住羅謀。
“滾!都滾開??!”羅謀的嘶吼更加暴戾,他完好的左臂瘋狂地揮舞著,拒絕任何人的靠近,眼神死死地盯著地上那片狼藉,盯著那張飄落在消毒液邊緣、被液體迅速洇濕染黃的染血當票。他的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著崩裂的傷口,帶來更劇烈的痛苦,卻仿佛要用這極致的痛苦來焚燒掉所有的屈辱和不堪。
“臟…都臟了…呵…呵呵…”他深埋著頭,破碎扭曲的笑聲混合著粗重的喘息和濃重的血腥氣,從齒縫間絕望地逸出,充滿了無邊無際的自嘲和毀滅欲,“…我…爛命一條…只配…臟錢…只配…活在…臭水溝里…你…”他猛地抬起頭,那雙燃燒著冰冷火焰、帶著無邊黑暗和絕望的眼睛,死死釘在呆立當場的蘇念臉上,嘶啞的聲音如同詛咒:
“…離我…遠點…別…臟了你…”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棱,狠狠扎進蘇念的心臟!看著他傷口崩裂的慘狀,看著他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要將自己徹底焚燒殆盡的黑暗和自毀,聽著他那句“別臟了你”…所有的憤怒、委屈、恐懼,在這一刻,被一種更洶涌、更決絕的情感徹底沖垮!
在醫(yī)護人員試圖靠近按住羅謀、注射鎮(zhèn)靜劑的混亂瞬間,在羅謀揮舞左臂激烈抗拒的狂暴中——
蘇念動了。
她沒有后退,沒有逃離。
她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爆發(fā)出孤注一擲的勇氣,猛地向前撲去!完全不顧地上蔓延的消毒液和鋒利的玻璃碎片,不顧羅謀揮舞的手臂可能帶來的擊打!
她張開雙臂,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狠狠地、緊緊地,抱住了病床上那個因劇痛和暴怒而渾身顫抖、散發(fā)著毀滅氣息的軀體!
她的動作避開了他右肩和右肋下那片恐怖的創(chuàng)傷區(qū)域,雙臂緊緊環(huán)抱住他瘦削的腰背和左臂,臉頰死死貼在他滾燙汗?jié)?、劇烈起伏的胸膛上!她抱得那么緊,那么用力,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溫度、所有的不甘和憤怒都擠壓進這具瀕臨崩潰的軀殼里!
“呃…!”羅謀狂暴的掙扎驟然一僵!身體如同被無形的枷鎖瞬間禁錮!蘇念的擁抱來得太突然,太猛烈,太…不顧一切!她溫熱的淚水瞬間浸濕了他胸前的病號服,滾燙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布料灼燒著他的皮膚。
“閉嘴!羅謀你給我閉嘴!”蘇念的聲音悶在他胸前,帶著濃重的哭腔,卻異常兇狠,像只被徹底激怒后亮出獠牙的小獸,“什么臟不臟!什么臭水溝!你說了不算!”
她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卻死死盯著羅謀那雙因震驚而短暫失焦、隨即翻涌起更復雜風暴的眼睛,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狠絕:
“這錢臟了是吧?這命爛了是吧?好!那我們就一起臟!一起爛!”
她的手臂收得更緊,仿佛要將他勒進自己的骨血里,聲音嘶啞卻清晰地響徹在死寂的病房:
“羅謀!你聽清楚!要臟,就一起臟!”
“要下地獄——我陪你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