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姨娘,你們……何必急著走?”安陵容的聲音帶著傷后的虛弱和濃濃的不舍,“我這里有姐姐照看,張府醫(yī)也說無礙了……”
林氏坐在床邊,溫柔地替她掖了掖被角,那雙被治愈的眼睛里盛滿了慈愛和不容動搖的堅持:“傻蓉兒,娘知道你心疼娘。可這里是王府,規(guī)矩森嚴。娘和你姨娘兩個鄉(xiāng)下婦人,能在這里待上兩日,已是側(cè)福晉天大的恩典。若再不知趣地久留,外頭人知道了,難免說三道四,反倒連累了你和側(cè)福晉的清譽?!彼植诘氖州p輕撫過女兒的臉頰,“看到你醒了,能說話了,娘這顆心才算落了地。回梧桐巷去,娘心里才踏實。等你養(yǎng)好了身子,風風光光地回來看娘,娘比什么都高興?!?/p>
瀟姨娘也在一旁抹著淚點頭:“是啊小姐,夫人說得對。您安心養(yǎng)著,別掛念我們。側(cè)福晉待我們恩重如山,那別院又清靜又舒適,還有下人伺候,我們好著呢?!?/p>
安陵容知道母親心意已決,再多挽留也是徒增傷感。她強忍著鼻尖的酸楚,用力握了握母親的手:“娘,姨娘,你們路上一定要小心。到了別苑,萬事謹慎,門戶看緊些。等我好了,立刻去看你們。”
“好,好。”林氏眼中含淚,卻努力笑著,“娘等你?!?/p>
母女三人又說了好一會兒體己話,直到松芝進來提醒時辰。林氏和瀟姨娘這才起身,去正堂向年世蘭辭行。
年世蘭雖再三挽留,見林氏態(tài)度堅決,也只能作罷,吩咐松芝親自帶人護送,務(wù)必穩(wěn)妥周全??粗R車駛出王府側(cè)門,年世蘭才輕輕嘆了口氣,對身邊的安陵容道:“你娘……是個明白人,也是個硬骨頭。” 語氣中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敬意。
安陵容靠在軟椅上,目送馬車消失在長街盡頭,心中那絲不安卻并未消散。王府之外,未必就真的安全。
* * *
宜修正院。
江福海腳步輕快地進來,臉上帶著一絲得色:“福晉,梧桐巷那邊……安氏那兩個老女人,被年府的人送回去了?!?/p>
宜修正對鏡描畫著精致的眉梢,聞言動作一頓,唇角緩緩勾起一個冰冷而怨毒的弧度:“回去了?好……回去得好!”她放下眉筆,眼中寒光閃爍,如同淬了毒的針,“剪秋,告訴那邊的人,‘風’起了,該‘點燈’了!手腳麻利些!要燒得……干干凈凈!一點念想……都不必留下!”
“嗻!”剪秋心領(lǐng)神會,眼中閃過一絲狠戾,躬身疾退。
* * *
午膳時分,胤禛如約踏入了齊月賓清雅素凈的小院。院內(nèi)幾株玉蘭開得正好,幽香浮動。
“王爺萬福。”齊月賓屈膝行禮,笑容溫婉得體,親自將胤禛迎入花廳。桌上已擺好幾碟精致的江南小點和幾樣清爽小菜,中間是一盅熱氣騰騰的羹湯。
胤禛落座,神色比在年世蘭處顯得松弛幾分。齊月賓布菜添湯,言語不多,卻體貼入微。膳至中途,齊月賓似不經(jīng)意地放下銀箸,從袖中取出一個巴掌大小、極其精致的螺鈿漆盒,輕輕推到胤禛面前。
“王爺,”她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遲疑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妾身前幾日得了一盒香粉,聽說是西域奇珍,名喚‘歡宜香’。此香據(jù)說有安神定驚、愉悅身心之效。妾身想著年妹妹如今有孕在身,易受驚擾,便想將此物送予她安胎之用,也算盡一份姐妹心意?!?/p>
胤禛的目光落在那盒子上,并未言語。
齊月賓繼續(xù)道,語氣越發(fā)不安:“可……妾身謹慎,還是先請府中懂香料的嬤嬤看了看。嬤嬤卻說……說這香粉中……似乎摻雜了極微量的麝香!氣味被其他濃香掩蓋得極好,若非精通此道,絕難察覺!嬤嬤還說……此香若在孕婦房中點燃,日積月累,只需兩月……恐……恐有滑胎之危!”她說著,起身便要跪下,聲音帶著驚懼的顫抖,“妾身該死!竟險些將此等陰毒之物送到年妹妹身邊!若非……若非妾身多留了個心眼……”
胤禛眼中瞬間閃過一絲極銳利的光芒!那光芒快得如同錯覺,隨即被他垂下眼簾的動作掩蓋。他伸出手,虛扶了齊月賓一把,聲音溫和依舊,聽不出絲毫波瀾:“月賓何罪之有?你一片好意,又謹慎查證,何錯之有?起來說話?!彼闷鹉呛小皻g宜香”,在掌心掂了掂,指腹摩挲著光滑的螺鈿漆面,語氣平淡,“你做得很好。這王府……是該好好查一查了,免得什么不干凈的東西都混了進來?!?/p>
他將漆盒遞給侍立一旁的蘇培盛:“蘇培盛,把這香拿下去,找個絕對可靠、精通香料藥理的人,仔仔細細地驗看??纯蠢锩娴降锥加行┦裁疵谩S涀?,要快,要密。”
“嗻!”蘇培盛雙手接過那小小的漆盒,如同接過一塊燒紅的烙鐵,神色凝重無比,躬身退了出去。
胤禛重新拿起銀箸,夾起一塊精致的荷花酥,仿佛剛才那番驚心動魄的對話從未發(fā)生。“這江南點心,味道不錯?!彼?。
齊月賓重新坐下,心卻怦怦直跳。王爺?shù)姆磻?yīng)……太平靜了。平靜得讓她心底那絲剛剛升起的邀功和表忠心的念頭,瞬間被一種莫名的寒意所取代。他接過香盒時,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是殺意?還是……興趣?
一頓午膳,在表面平靜、內(nèi)里暗流洶涌中結(jié)束。胤禛漱了口,用清茶潤了潤喉,便起身道:“前朝還有些事,本王先回去了。你好生歇著?!?/p>
“妾身恭送王爺。”齊月賓屈膝行禮,望著胤禛離去的背影,手心竟沁出了一層薄汗。那盒“歡宜香”……究竟是福是禍?她隱隱覺得,自己似乎投下了一枚石子,卻不知會激起怎樣的滔天巨浪。
* * *
前殿書房。
門窗緊閉,唯有鎏金獸爐里一縷龍涎香裊裊升起。蘇培盛垂手肅立,大氣不敢出。
胤禛端坐在紫檀木書案后,指節(jié)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桌面,目光沉沉地落在那盒打開的“歡宜香”上。方才,王府里最精于毒物香料、且絕對忠于他個人的老供奉,已秘密查驗完畢。
“回稟王爺,”蘇培盛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敬畏,“供奉驗看過了。此香……確如齊格格所言,乃西域奇香‘歡宜香’無疑。其內(nèi)……確實混入了一種極其罕見、氣味幾近于無的‘寒麝’。此物藥性極烈,非普通麝香可比,尋常醫(yī)者絕難辨識。若置于孕婦房中日夜熏燃……慢則兩月,快則月余……便能使胎兒……無聲無息地……化為一灘污血!且……對母體損傷亦極大,恐致終身……難再受孕!”
書房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胤禛指尖敲擊桌面的聲音,一下,又一下,緩慢而沉重,如同催命的鼓點。
他緩緩抬起眼,那目光深不見底,如同幽潭,所有的情緒都被冰封在最深處。他伸出手,拿起盒中一小塊深褐色的香塊,湊到鼻端,輕輕嗅了嗅。一股奇異的、混合著異域花草與一絲難以言喻的甜腥氣的味道鉆入鼻腔。
“好香?!彼〈轿?,吐出兩個字,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
蘇培盛的頭垂得更低,背脊爬上一股寒意。
胤禛將那香塊放回盒中,修長的手指輕輕合上盒蓋,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咔噠”聲。他抬眸,看向窗外陰沉的天色,嘴角竟緩緩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種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殘酷與漠然。
“這‘歡宜香’……倒真是一件‘好東西’?!彼曇舻统?,如同自言自語,又如同對虛空中的某個存在宣告,“蘇培盛,收好它。要妥善……保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