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重的藥味,如同化不開的愁霧,沉沉地籠罩著西偏院。張府醫(yī)剛為安陵容施完針,額角也沁著細(xì)汗。榻上的人依舊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如紙,唯有微弱的鼻息證明她還頑強(qiáng)地活著。安母林氏坐在床邊的小杌子上,枯瘦的手緊緊握著女兒冰涼的手,渾濁的淚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深陷的眼窩里一片死寂的紅。瀟姨娘端著一碗溫?zé)岬膮吐晞裰骸胺蛉?,您多少喝一口吧……您要是也垮了,小姐醒來看見該多心疼啊……?/p>
林氏只是搖頭,布滿老繭的指尖一遍遍撫過安陵容毫無血色的臉頰,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我的蓉兒……娘就在這兒……娘哪兒也不去……你睜開眼看看娘啊……”那聲音里的絕望和痛楚,像鈍刀子割在年世蘭的心上。
年世蘭由松芝扶著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幕,心頭那團(tuán)因驚馬而起的怒火燒得更加熾烈!她的小腹還隱隱有些不適,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滔天的恨意!容兒是為了她和孩子才變成這樣!若她有個三長兩短……
“周寧海!”年世蘭的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寒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
周寧海立刻從門外閃身進(jìn)來,單膝跪地:“奴才在!”
“查得如何?!”
“回側(cè)福晉,”周寧海聲音低沉,“那行刺的乞丐,奴才已查明其身份。此人名叫劉三,原是我年府大管事劉全的親侄子!去年因偷盜府庫財物,數(shù)額不小,被大將軍拿住。劉全跪地苦苦哀求,大將軍念其多年勞苦,才網(wǎng)開一面,只將其痛打五十軍棍,驅(qū)逐出府,并未送官。不想這畜生不思悔改,反倒對大將軍和年府懷恨在心!今日在街上撞見年府車駕,又認(rèn)出護(hù)衛(wèi)中有昔日打過他的親兵,便惡向膽邊生,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好!好一條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年世蘭鳳眸中寒光爆射,一掌重重拍在門框上,震得窗欞嗡嗡作響,“我年家留他一條狗命,他竟敢反咬主人!真是活膩了!”她胸口劇烈起伏,護(hù)著小腹的手微微發(fā)顫,那份屬于華妃的狠戾與殺意毫不掩飾地傾瀉而出,“周寧海!本側(cè)福晉要你親自去辦!找到這個劉三!不必帶回!讓他——生不如死!把他做下的‘好事’,原原本本,告訴劉全那個老東西!讓他也好好‘享享?!∶靼琢藛??!”
“嗻!”周寧海眼中閃過一絲嗜血的寒芒,重重磕頭,“奴才定讓那畜生后悔來到這世上!讓劉全也嘗嘗教子無方的滋味!”他起身,帶著一身煞氣,快步離去。
消息傳到宜修正院,剪秋低聲稟報著西邊的動靜。宜修正對鏡慢悠悠地簪著一支赤金鳳釵,聞言唇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嘲諷:“呵,年世蘭也就這點(diǎn)本事了。查來查去,只揪出一條自家跑出去的瘋狗。真是……愚不可及。”她放下金釵,拿起螺子黛細(xì)細(xì)描畫著眉梢,“不過……那安氏,聽說傷得極重?她那鄉(xiāng)下來的老娘,也住進(jìn)王府了?”
“是,福晉?!奔羟飸?yīng)道,“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寸步不離地守著?!?/p>
“倒是個慈母?!币诵薜恼Z氣聽不出喜怒,眼中卻閃過一絲算計的精光,“備幾樣上好的補(bǔ)品,本福晉也該去‘探望探望’這位勞苦功高的安姑娘,和‘受驚’的年妹妹了?!?/p>
* * *
濃重的藥味中,摻入了一絲清雅的百合香。宜修帶著剪秋和江福海,儀態(tài)萬方地踏入年世蘭的院子。她臉上掛著無可挑剔的關(guān)切,聲音溫婉:“妹妹身子可好些了?姐姐聽聞昨日驚險,真是嚇煞人了!特地尋了些老山參和血燕來,給妹妹和安姑娘壓壓驚,補(bǔ)補(bǔ)元?dú)狻!彼抗鈷哌^院內(nèi)肅立的年府親兵,又落到緊閉的寢殿門上,那濃得化不開的藥味讓她眼底的笑意深了幾分。
年世蘭已由松芝扶著在正堂軟榻上坐定,臉色雖還有些蒼白,但眉宇間的驕矜與凌厲絲毫不減。她看著宜修那副假惺惺的關(guān)切模樣,心中冷笑連連,面上卻扯出一絲敷衍的弧度:“勞福晉掛心。妾身命硬,些許顛簸,還受得住。倒是安妹妹……”她聲音微沉,帶著一絲真切的痛惜,“為了護(hù)我母子,至今昏迷不醒?!?/p>
“唉,安姑娘忠心護(hù)主,實(shí)在令人感佩?!币诵迖@息著,目光狀似無意地瞟向安陵容養(yǎng)傷的廂房方向,“只是傷得這般重,她母親想必肝腸寸斷吧?妹妹可要好生安撫才是?!彼掍h一轉(zhuǎn),又對著年世蘭的肚子噓寒問暖起來,句句不離胎兒安好,字字透著虛偽。
年世蘭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著,眼底的鄙夷幾乎要溢出來。兩人虛與委蛇一番,宜修見探不出更多虛實(shí),又聞到那刺鼻的藥味,便假意關(guān)懷幾句,帶著人施施然離去。
宜修前腳剛走,后院其他幾位格格派人送來的慰問補(bǔ)品也陸續(xù)到了。年世蘭看都懶得看,只讓松芝登記入庫。唯獨(dú)李格格被圈禁的院子里,隱約傳來摔打東西和尖利的咒罵聲:“年世蘭!你個賤人!你怎么不去死!憑什么你的孩子就金貴!憑什么害我……”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隨風(fēng)飄了過來。
年世蘭鳳眸一瞇,寒光乍現(xiàn):“松芝!”
“奴婢在!”
“去,帶兩個得力的婆子,替本側(cè)福晉好好‘問候問候’李格格!掌嘴二十!讓她那張臭嘴,好好歇上幾個月!”年世蘭的聲音冰冷刺骨。
“是!”松芝領(lǐng)命,眼中也帶著厲色,轉(zhuǎn)身便帶人直奔李格格的院子。很快,那邊傳來清脆響亮的耳光聲和李格格更加凄厲的哭嚎咒罵,但很快,咒罵聲就被打成了含糊的嗚咽。
* * *
夜幕低垂,胤禛踏入了年世蘭的院子。他面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與后怕,一進(jìn)門便握住年世蘭的手:“世蘭!今日之事,本王剛知曉!真是萬幸!你和孩子可安好?太醫(yī)怎么說?”他目光掃過年世蘭的腹部,那份“關(guān)切”幾乎可以亂真。
年世蘭垂眸,掩下眼底的冰冷,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柔弱與依賴:“謝王爺記掛。妾身和孩子都無大礙,只是受了些驚嚇。多虧了容兒……”她適時地紅了眼圈。
“安陵容……”胤禛念著這個名字,語氣聽不出情緒,“她忠心護(hù)主,實(shí)屬難得?!彼D(zhuǎn)向蘇培盛,“蘇培盛,傳本王旨意:賞安陵容黃金二百兩,赤金頭面一套,蘇杭貢緞十匹,另賜百年老參、靈芝等滋補(bǔ)藥材若干,助其早日康復(fù)?!?/p>
“嗻!”蘇培盛躬身領(lǐng)命。
胤禛又溫言安撫了年世蘭幾句,囑咐她好生休養(yǎng)。然而,當(dāng)他轉(zhuǎn)身離開,踏出院門的那一剎那,臉上的溫和瞬間冰消瓦解,只剩下深不見底的陰霾。他快步走向自己的寢殿,夜風(fēng)拂過蟒袍,帶來一絲寒意。年世蘭那明艷張揚(yáng)的臉,安陵容那沉靜卻透著詭異精明的眼,在他腦中交替閃現(xiàn),最終都化作了西北大營中,年羹堯那日益驕橫、尾大不掉的陰影!
“年羹堯……”他低聲咀嚼著這個名字,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忌憚。若無年羹堯……年世蘭這樣的絕色尤物,多寵幾分又何妨?可偏偏……胤禛煩躁地捏了捏眉心,腳步一轉(zhuǎn),竟又去了宜修的正院。他需要一個“賢內(nèi)助”來替他梳理這令人窒息的后宅。
“福晉,”胤禛的聲音帶著疲憊和不容置疑的冷硬,“年氏有孕,府中上下更要謹(jǐn)守本分,安分守己!后院之事,你需更加上心,嚴(yán)加管束!若再生出今日這般亂子……唯你是問!”他丟下這句冰冷的命令,甚至沒看宜修瞬間僵硬的臉色,便拂袖離去,徑直回了自己空曠冷寂的寢殿。
* * *
西偏院,安陵容養(yǎng)傷的廂房。
燭火如豆,在墻壁上投下?lián)u曳的光影。安母林氏固執(zhí)地守在床邊,瀟姨娘勸了許久,才勉強(qiáng)被扶到外間歇息片刻。蕭氏用溫水沾濕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女兒額角的冷汗。安陵容似乎陷入了極深的夢魘,眉頭緊鎖,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劇烈轉(zhuǎn)動,口中發(fā)出模糊不清的囈語,冷汗浸濕了鬢發(fā)。
夢里,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徹骨的寒冷。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冰冷的深宮。宜修那張溫婉含笑的臉在她面前放大,聲音如同毒蛇般鉆進(jìn)她的耳朵:“陵容,本宮會幫你……幫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聽話……”畫面陡然一轉(zhuǎn),是甄嬛冰冷厭惡的眼神,是皇后宮中那碗散發(fā)著苦杏仁味的毒藥……她看見自己蒼白的手伸向那些無辜妃嬪的肚子,聽見嬰兒凄厲的啼哭戛然而止……最后,是年世蘭臨死前那雙充滿了怨毒與不甘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
“不……不是我……我沒有……”安陵容在夢中痛苦地掙扎,身體微微痙攣。
【宿主安陵容?!恳粋€冰冷而熟悉的機(jī)械音,穿透了重重夢魘,直接在她意識深處響起?!緳z測到宿主因執(zhí)行系統(tǒng)任務(wù)‘救下年世蘭,保住胎兒’而遭受重創(chuàng)。系統(tǒng)判定此為意外高風(fēng)險損耗。特此額外補(bǔ)償獎勵:延年益壽丹兩枚?!?/p>
延年益壽丹?安陵容混亂的意識捕捉到這個陌生的詞。
【延年益壽丹:顧名思義,可逆天改命,增人壽元。凡俗之人,若本有十年陽壽,服此丹一枚,即可再增十年。此乃系統(tǒng)特殊儲備,非重大貢獻(xiàn)或意外損耗不予發(fā)放。宿主此次護(hù)主之功,可受此賞?!?/p>
冰冷的解釋,卻帶著難以言喻的誘惑。增壽十年!這是何等逆天的神物!
現(xiàn)實(shí)中,林氏模糊的、帶著哭腔的呼喚如同從遙遠(yuǎn)的天邊傳來:“蓉兒……娘的蓉兒……你醒醒……看看娘啊……”
這聲聲泣血的呼喚,像一根堅韌的絲線,一點(diǎn)點(diǎn)將安陵容沉淪的意識從黑暗的深淵中向上牽引。她眼皮下的眼珠轉(zhuǎn)動得更快了,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起來。
【宿主求生意志強(qiáng)烈,外界刺激有效?!肯到y(tǒng)音再次響起,【生命體征趨于穩(wěn)定。預(yù)計將于明日午時前蘇醒。請宿主安心休養(yǎng),修復(fù)受損軀體?!?/p>
安陵容的意識在系統(tǒng)的安撫和母親泣血的呼喚中,終于不再沉淪于那些血腥的夢魘,漸漸沉入一種更深層、更安穩(wěn)的修復(fù)性沉睡。只是那緊蹙的眉頭,依舊未曾松開。
* * *
宜修正院。
燭火通明,映照著宜修那張端莊卻刻薄的臉。胤禛冰冷的責(zé)問猶在耳邊,年世蘭院中那濃重的藥味和安母悲泣的聲音,更讓她心煩意亂。她煩躁地放下手中的賬冊,眼中翻涌著怨毒與算計。
“安陵容……安陵容……”她低聲念著這個名字,如同詛咒,“有你在,年世蘭這塊硬骨頭就啃不動!”她猛地抬起頭,看向侍立一旁的剪秋,眼中閃過一絲狠絕的寒光,“剪秋,你說……一個人,若是她最在乎的人出了事,她會不會方寸大亂?會不會……自投羅網(wǎng)?”
剪秋心領(lǐng)神會,低聲道:“福晉的意思是……梧桐巷?”
宜修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王府西邊那被燈火映照的夜空,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安陵容那個鄉(xiāng)下來的娘,不是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嗎?這王府銅墻鐵壁,暫時動不了她。可梧桐巷那處別院……年府那幾個下人,能頂什么用?”她轉(zhuǎn)過身,眼中殺意凜然,“找個干凈利落的‘江湖人’,一把火燒了那清凈地!要燒得干干凈凈!讓那對鄉(xiāng)下主仆……‘意外’地葬身火海!等安陵容得知她娘和姨娘被燒成了焦炭……你說,她會不會瘋?會不會急怒攻心?”
她頓了頓,笑容愈發(fā)陰冷:“就算她命大這次熬過來,沒了至親這個軟肋,她還能像現(xiàn)在這樣,心無旁騖地為年世蘭賣命嗎?一個心神大亂、甚至可能心存怨懟的安陵容……對年世蘭而言,就不再是臂膀,而是隨時可能反噬的毒蛇了!”
剪秋聽得心頭一寒,卻立刻躬身:“福晉高明!奴婢這就去安排!等安家主仆回梧桐巷,定做得天衣無縫!”
“去吧?!币诵迵]揮手,重新坐回梳妝臺前,拿起那支赤金鳳釵,對著鏡子,慢條斯理地簪回發(fā)髻,鏡中的眼眸,淬滿了世間最陰冷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