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蕪小筑。沈錦雁是被熟悉的心悸感喚醒的。胸口那團(tuán)常年淤塞的悶痛將她折磨的不成樣子，
冷汗已經(jīng)將她的衣服浸濕。她睜開眼首先看到是月白青纏枝連紋紗帳，
用白玉雕并蒂蓮的帳鉤半挽著。這是她和三五好友對詩時，歇息的小房。
屋里的火盆噼里啪啦的燃燒著，整個屋子暖烘烘的。藥鼎里漫出來的藥香一層層擁著沈錦雁。
藥氣蒸騰，竹影在紗帳上瘋長，似要把閨房絞成墳場。藥鼎蓋小孔溢出白煙，
沈錦雁忍不住低低的咳嗽了一聲。半垂的床幔很快被輕輕掀開，沈?qū)懴婵吹脚畠盒蚜诉^來，
淚花不自覺在她眼里打轉(zhuǎn)。沈?qū)懴嬗弥讣廨p輕撩開女兒額頭被浸濕的鬢發(fā)，
像是在觸碰一片將化的雪花?！拔业泥镟锇?，你可算醒了。
我讓廚房備了你最愛吃的碧粳胭脂粥……”聲音帶了幾分顫抖。
沈錦雁看到沈?qū)懴嫜巯挛⑽⒎褐嗪?，發(fā)髻也有些凌亂，臉上帶著疲憊之色，
心中明白昨日病發(fā)，讓母親又守著她度過了一夜。愧疚和厭棄感一齊涌上，
沈錦雁剛想開口說話。癢意順著氣管攀爬上來，讓她止不住的咳嗽起來。指節(jié)抵在唇邊，
漏出破碎的氣音。沈?qū)懴鎸⑴畠盒⌒牡姆銎?，把沈錦雁攬在懷里，
一只手輕輕拍打著她的后背，給她順著氣。聲音輕柔的喚著：“囡囡，
我的囡囡……”沈錦雁將漫上舌尖的鐵銹味咽了回去，強撐著露出一個蒼白笑?！鞍⒛?，
我沒事。女兒不孝，讓母親勞憂了。”聲音縹緲，似是要隨時消散在風(fēng)中。
沈雪湘指尖顫了顫。她看著女兒映在晨光里的模樣：鴉羽般的長發(fā)披散在枕上，
襯得她的臉白的幾乎透明，她的臉上還帶著幾分兒童的稚氣。
女兒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出她此刻狼狽的模樣，眼睛里帶著幾分愁緒。
銀紅霞影紗糊住的窗子，在陽光的下漫起的紅，和少女臉頰的紅重疊在一起。
讓沈?qū)懴嬖诨秀敝g生出幾分孩子身體無虞的錯覺。眼淚在眼眶打轉(zhuǎn)了幾圈，
終究還是沒有落下。沈?qū)懴婕t著眼眶，輕輕拍打著沈錦雁的背說：“我的囡囡，現(xiàn)已是深秋。
等過了冬天，就是春天了罷。”像是說給沈錦雁聽，又像是安慰自己的自言自語。
沈錦雁偏過頭，蒸騰的藥氣如殘魂縷縷從紗窗逸出，窗外的景色因著紗窗糊成了一片紅。
許久她聽到女兒輕輕嘆息一聲，“對罷，已近入冬，雪在釀春……應(yīng)是快了，
快了……”兩個人的默契的沒有提昨日發(fā)生的事情。就在兩人都沉溺于各自的思緒之時，
門外突然傳來叩門聲。“叩叩叩——”接著一個女聲傳來，“夫人，
漱臉用的木樨湯已經(jīng)備好了?！鄙?qū)懴婕泵τ檬謱⑦€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眼淚擦干，
將鬢邊的亂發(fā)別至耳后。方才肅聲道：“進(jìn)來吧?！毖诀邞?yīng)聲是，
掀開藕荷色撒花氈簾魚貫而入。一個著青色背心配著水紅綾子襖兒的丫鬟端著羊脂玉盆，
走在右側(cè)。圓臉蛋，額間一點紅痣，像是一個標(biāo)致的年娃娃，名為春熙。另一個則是楚意，
她穿白色背心和水紅色襖子。面容清秀，通身氣質(zhì)溫柔。手里端著銀絲炭盆走在另一側(cè)。
她們身后丫鬟手里拿著拂塵、漱盂和巾帕等物什，卻沒有一點聲響，整個場面安靜有序。
最后面跟著一個背微微佝僂老嬤嬤，頭發(fā)斑白，眼睛卻炯炯有神。錦雁認(rèn)出她是芳嬤嬤，
是阿娘的乳娘，心智遠(yuǎn)非常人能比。用得上芳嬤嬤的地方，應(yīng)是那處又鬧起來了，
沈錦雁低著眉如是想。沈?qū)懴娴哪抗夂屠蠇邒呦鄬σ暽?，老嬤嬤輕輕搖了搖頭?！按何酰?/p>
伺候好小姐?！鄙?qū)懴婵粗诀哒f道。著水紅綾子襖的春熙微微躬身稱是，
另一個為首的丫鬟楚意也和其他丫鬟也屈身行禮。沈?qū)懴嫖⑽⒏缴?，撫摸著錦雁的眉眼，
眼中帶著愛憐：“我的囡囡，洗漱完將煨好的羹湯吃完，再將藥湯喝完睡上一覺，
明天就會身體好起來了?！绷⒃谝慌缘姆紜邒唛_口催促：“夫人，該向老夫人請安了。
”說是請安，不過是那邊又鬧起來了。這個沈錦雁在清楚不過了，低低地應(yīng)了聲好?！班镟?，
阿娘先去給祖母請安?！碧岬剿麄儯?qū)懴娴难劾镩W過微不可察的厭惡和狠厲。
沈?qū)懴鎸⑴畠狠p輕的放在枕頭，一旁的嬤嬤立馬上前對她耳語了幾句。
沈錦雁看見母親攥緊了膝上的縐裙，錦緞料子被捏出深深的皺痕。
她朝沈錦雁露出一個安撫的笑，便匆匆?guī)е蠇邒叱鲩T去了。
此時的春熙才領(lǐng)著眾人朝沈錦雁福了福了身子：“請小姐安。”沈錦雁沒吭聲，
微微咳嗽了幾聲。春熙她們早已習(xí)以為常，將盛滿溫湯的羊脂玉盆放在炭盆上。
另一邊楚意則是將沈錦雁扶坐起來，靠在床榻上。沈錦雁纏綿病榻已久，身子單薄。
春熙先是取了一盞木樨花釀 ，融于溫湯，再撒入金桂碎末，滴三滴茉莉清露，
再添上昨夜的露水三匙，以湘妃竹箸輕攪。玉盆內(nèi)金蕊沉浮，氤氳香氣裹著水汽蒸騰。
春熙才用鮫綃帕蘸取，輕輕擦拭著沈錦雁的面頸，“小姐，這帕子奴婢方才特意焐在暖爐邊，
裹著桂花蜜水，輕輕敷在臉上最是養(yǎng)人。 ”一個丫鬟端著菱花銅鏡在沈錦雁的面前。
沈錦雁靠著引枕半倚在床榻邊，目光落在銅鏡上。鏡中映出她清瘦面龐，
雙眼帶著點久病不愈的麻木，眉間籠著淡淡愁緒，兩頰因咳嗽泛著病態(tài)的潮紅，
鬢邊青絲微亂，襯得臉色愈發(fā)蒼白。烏發(fā)只松松地用一根烏木簪子綰了個纂兒。
那纂兒歪歪地墜在腦后，幾縷碎發(fā)順著臉頰滑落，隨著她輕淺的呼吸微微顫動。
腕間鮮艷的平安繩，顯得她手腕愈發(fā)的細(xì)。病中嬌弱的模樣，恰似風(fēng)露中搖曳的白海棠，
連鏡中光影都添了幾分凄婉。沈錦雁最是見不得這副模樣，費力揮了揮手，
示意丫鬟將銅鏡拿下去。用過早飯之后，此時房中剩下春熙。
春熙將盛著湯藥的箸匙放在錦雁的唇邊，沈錦雁卻用手輕輕撥開春熙的手。一個不小心，
藥碗被打翻。清脆的碎裂聲中，苦澀藥味也朝沈錦雁撲去。令人作嘔的氣味在空氣中蔓延，
錦雁心中無端多了幾分郁氣。沈錦雁突的來幾分寫詩的興致，“春熙，你去拿些筆墨來，
也一并將昨個寫的詩稿拿來罷?！贝何踉僖踩滩蛔?，“撲通”一聲跪地，淚水簌簌滾落，
攥住衣角哽咽道?！肮媚?，大夫千叮嚀萬囑咐，靜心調(diào)養(yǎng)。寫字耗神費力，
姑娘剛剛抬手直打顫，若累垮身子骨，可如何是好？！”春熙拿軟帕擦著眼角，抽噎著抬頭，
通紅的眼眶滿是驚恐?！肮媚?，仔細(xì)累著了，明兒又要咳嗽，可怎么使得！
”春熙跪著向前朝沈錦雁挪去，突然抓住錦雁的衣角，聲音發(fā)顫。
“前兒大夫千叮萬囑要靜養(yǎng)，您若不聽勸，奴婢便是死了也擔(dān)不起這罪責(zé)?。 痹捖?，
朝地上猛地叩首，額頭在青磚上發(fā)出悶響?！胺蛉私駜哼€念叨您的病，夫人剛走，
若知道您這般不愛惜自己，只怕……只怕要急出病來！”聲聲懇切。沈錦雁氣得直喘，
瘦骨嶙峋的手拿著絹子捂著嘴直打顫。春熙像是想起什么，跪地直起身來，
脫口而出：“若是姑娘是因昨個事氣著了，打奴婢罵奴婢，奴也認(rèn)了?！贝何蹩薜暮萘耍?/p>
半天喘不來氣，“只求姑娘自個好好愛惜身體?！闭f完，又將額頭抵著地，半天不起來。
沈錦雁冷笑幾聲，帕子拭過眼角：“你這一跪，倒像是要送我去了！
橫豎這副弱骨也活不長久，寫幾行字消遣，
倒比聽你絮叨著‘保重身子’更實在些……”話還未說完，
先咳嗽起來了“何苦在這兒演這一出？莫不是也嫌我這病氣熏人？
……咳咳咳…”強撐著將話說完。春熙猛地抬頭，淚水已糊滿臉龐，
雙手慌亂攥住錦雁衣角：“姑娘這話折煞奴婢了！若能替姑娘受這病痛，
春熙便是剜心掏肺也甘愿！”錦雁說不出話來，只是怔怔的喘著氣。春熙顫抖著起身，
撲到錦雁膝前“您若真有個好歹，讓我們這些伺候的人……又怎么有臉活在世上！
”聲音抽抽搭搭，帶著哭腔。話音未落，忽聽得氈簾響動，楚意捧著藥碗匆匆而入，
見狀嚇得失手將盛著蜜餞兒的碗打翻，瓷片碎裂聲中，錦雁怔怔望著滿地狼藉，
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絹布上的嬌艷的玉蘭。半晌，長嘆一聲，
聲音沙啞：“罷了罷了……將前些日子寫的詩稿都燒了，省得看著心煩。
”接著垂眸轉(zhuǎn)向藥爐“去再煎碗藥來，我……喝便是了?！贝何趸琶ε榔?，連聲道“是”，
卻仍攥著錦雁衣角不肯松手，主仆二人相對無言，唯余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在房中回蕩。
另一邊的楚意將湯藥熬好后，來到屏風(fēng)后，將那些散落在各處的詩稿拾起。
楚意將揉得發(fā)縐的詩稿打開，里面寫著兩首內(nèi)容詩：《困別離1》寒塘鶴影瘦，風(fēng)曳朽枝遲。
云斷雁聲杳，煙凝病鬢絲。咳驚沉夢碎，淚沁舊題詩。病骨嶙峋立，孤燈待曉時。
《困別離2》寒塘鶴影瘦，枯荷怯風(fēng)遲。云路雁書遙，藥煙枕畔滋。咳驚殘蝶夢，
淚漬舊題詩。病骨支離處，空庭落雨時。前者墨跡整齊，字跡娟秀整齊。后者字跡潦草，
墨跡像是被水暈染開糊成一團(tuán)亂。撫摸著那些墨跡，楚意眼眶濕潤，手微微顫抖著，
卻終究什么也沒說。閉眼是一滴淚沒入衣服，消失無蹤。杏色屏風(fēng)里的另一端，
傳來錦雁的催促聲，“楚意，可將那些個詩稿處理好了，我聽著半天沒個響兒。
”楚意“誒”了一聲，將那些有字墨的紙折起放到袖中，將那些個白紙放到火盆中。
看到屏風(fēng)后升起的裊裊煙氣，沈錦雁心中松了一口氣。要是阿娘看到那些詩，該會多傷心。
勒令她們不許將此事說于阿娘聽，沈錦雁便在春熙她們的伺候下歇著了。
話說沈?qū)懴骐x開衡蕪小筑，來到自己的絳云齋梳洗一番，才來到廖母的住所。
外穿石青色緙絲銀鼠皮披風(fēng)，領(lǐng)口、袖口鑲貂皮邊，內(nèi)搭一件藕荷色纏枝蓮紋錦緞夾襖，
下著深青色暗花馬面裙，腰間系一條月白色繡玉蘭花腰絳，頭戴赤金點翠嵌珠抹額。
此番打扮顯得貴氣又不失雅致，昨日行刑時，慘叫在她房門前響了一夜，
她居然還有心情打扮，這是看得廖母火冒三丈。沈?qū)懴娌蓬I(lǐng)著眾人在園門前停下，
一個茶盞便在沈?qū)懴婺_邊碎裂，茶漬在青磚上洇開，茶漬之下還能看到幾點零星的血沫子。
廖母坐在炕上，語氣冰冷疏離，帶著一股子怒氣，冷諷道“好個會享福的，
日頭曬著屁股還不起！難不成當(dāng)自己是金尊玉貴的菩薩，要眾人捧著香來請？哼，
到底是沒調(diào)教的，連晨昏定省的本分都忘了！”沈?qū)懴嫣唛_腳邊殘渣，再也無法保持理智，
怒氣如同飛濺的碎渣?！昂靡粋€日上三竿，不過辰初?！鄙?qū)懴胬湫σ宦暎?/p>
話音突的一轉(zhuǎn)“不過是個倒踏門女婿的老虔婆，也敢肖想禮數(shù)？
屋里的哪塊磚哪塊瓦不是姓沈的？往日也就作罷，現(xiàn)如今真當(dāng)我是泥捏的菩薩，
由得你們蹬鼻子上臉！”說著將帕子狠狠甩在桌案上，琥珀杯盞相撞發(fā)出刺耳聲響。
昨個晚上柳侍妾被當(dāng)眾亂棍打死，還有兩個在沈錦雁閨房行茍且之事，
也被拖到她的房門行拔舌之禮。門口那灘血跡還隱約能看出，耳邊似乎還縈繞著他們的慘叫，
讓廖母看著沈?qū)懴嫜劾飵е鴰追謶峙隆Ａ文笟獾闹贝蝾潱?/p>
嘴巴里重復(fù)說著：“你…你…”半天卻說不出個所以然。背后幾個嬤嬤，一邊給廖母順著氣，
一邊倒出新砌的霧井茶來。屋里鶯鶯燕燕一大堆，早在廖母開口，便想教訓(xùn)一下沈?qū)懴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