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宮的海棠開得正盛，玱玹踏著滿地落花走進(jìn)阿念的寢殿，正聽見里頭傳來嬰兒清脆的笑聲。他嘴角不自覺地上揚，連腳步也輕快了幾分。
“陛下?！卑⒛畋е⒆悠鹕硇卸Y。
玱玹抬手制止，“說了多少次，私下不必多禮?！彼舆^襁褓中的嬰孩，指尖碰了碰孩子粉嫩的臉頰。
阿念抿嘴一笑，眼角眉梢皆是初為人母的溫柔。她轉(zhuǎn)身去倒茶，玱玹逗弄著孩子，無意間瞥見案幾上一個雕工精美的木匣。
“這是……”
阿念端著茶盞回來，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那是前幾日鬼方派人送來的賀禮?！?/p>
玱玹將孩子交還給阿念，伸手拿起那木匣。觸手冰涼，竟似有生命般顫動。他翻開匣蓋，匣中黑綢襯底上，一枚血玉長命鎖泛著妖異的光澤。
“鬼方氏？”玱玹的聲音微微發(fā)緊，“新任族長送的？”
阿念將孩子往懷里攏了攏，點頭道，“使者說這是用鬼方圣地獨有的血玉雕琢，經(jīng)大巫祝禱，可辟百邪?！?/p>
玱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長命鎖上，“使者可曾提及新任族長名諱？”
阿念搖搖頭：“只知來的是巫咸大人，其他的，一概不提?！?/p>
殿內(nèi)驀地靜了下來，唯余窗外海棠簌簌。玱玹放下木匣，起身走到窗前。
“陛下？”阿念輕聲喚他。
玱玹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時已恢復(fù)了平靜：“鬼方素我朝交好，新任族長既如此有心，朕也該有所表示?！彼呋匕⒛钌磉叄罅四蠛⒆拥哪樀?，“明日讓蓐收準(zhǔn)備厚禮，代朕去一趟鬼方?！?/p>
“讓蓐收親自去？會不會太……”
“太隆重？”玱玹笑了笑，“鬼方地處西北要沖，值得朕派心腹重臣前往?！?/p>
他雖語氣平常，心里卻翻涌著另一個念頭。那新任族長極可能是相柳。他早前派暗衛(wèi)跟蹤過涂山璟，往往在接近鬼方地界時離奇失蹤，能讓涂山璟三番兩次前往的地方，必有他牽掛的人，而能讓他牽掛的，除了小夭還能有誰？
鬼方氏避世多年，連王族婚聘都拒之門外，竟破例留下小夭，那這新任族長的身份必然也不簡單。
離開永樂宮，玱玹獨自登上觀星臺。西北天際處，群山輪廓如巨獸蟄伏，在月光下泛著青黑的冷光。
“相柳?！鲍o玹低聲念出這個塵封已久的名字，眼前浮現(xiàn)出那人白衣染血、九頭猙獰的模樣。萬箭穿心，連尸骨都化作血水滲入大地......
“陛下?！卑堤巶鱽磔晔盏穆曇?，“您找我？”
玱玹仍望著遠(yuǎn)方，聲音散在夜風(fēng)里：“準(zhǔn)備一下，三日后啟程去鬼方?！?/p>
蓐收從陰影中走出，月光照在他剛毅的臉上：“臣聽聞新任族長終日以青銅覆面，族中長老都難見真容。陛下可是疑心——”
“朕什么都沒懷疑?！鲍o玹打斷他，“只是尋常的往來?！邦D了頓，又補(bǔ)充道，“但若有機(jī)會見到族長，不妨仔細(xì)看看?！?/p>
蓐收深深一揖，退入陰影中。夜風(fēng)驟急，卷起觀星臺上積年的塵埃，恍若當(dāng)年荒島上的那場血霧。
三日后，蓐收率領(lǐng)使團(tuán)啟程前往鬼方。送行時，玱玹注意到阿念站在城樓上，久久望著使團(tuán)離去的方向，手中緊握著那枚血玉長命鎖。阿念這般反常的舉動，愈發(fā)印證了他心中的猜想。
回到紫宸殿，玱玹召來暗衛(wèi)：“加派人手盯著鬼方邊境，有任何異常，立即來報?！?/p>
暗衛(wèi)領(lǐng)命退下。
蓐收踏著青石小徑，穿過一片幽深的竹林，來到一座古樸的石殿前。殿前無匾無聯(lián)，只有兩盞青銅燈幽幽燃燒，火光在霧氣中搖曳，映照出門口守衛(wèi)冷峻的面容。
“軒轅使者到——”守衛(wèi)高聲通報。
殿門無聲開啟，蓐收整了整衣冠，邁步踏入。
殿內(nèi)幽暗，唯有中央一張黑檀木案幾上擺著幾盞青銅燈，火光搖曳，映照著案幾后坐著的人。
那人一襲暗紫長袍，銀發(fā)半束，正執(zhí)壺斟酒。聽聞腳步聲，他抬眸一笑，眼尾微微上挑，帶著幾分慵懶與邪氣。
“蓐收大人遠(yuǎn)道而來，鬼方簡陋，唯有薄酒相待?！甭曇舻统翋偠?，似冰下清泉淙淙。
蓐收心頭一震。這聲音，這氣度，與記憶中那人何其相似。
“族長客氣了。”蓐收雙手接過酒杯，酒液在燈下泛著琥珀色的光，“鬼方多年來襄助前朝，陛下感念在心，特命微臣前來問候，看看可有效勞之處?！?/p>
鬼方邶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酒，“不想陛下日理萬機(jī)，竟還有閑暇掛念這等小事了？”
蓐收握杯的手微微一頓。面前這人談吐舉止，處處透著熟悉。他曾在戰(zhàn)場上與相柳交手?jǐn)?shù)次，那人的一顰一笑早已刻入骨髓。如今雖看不清容貌，但骨子里的氣質(zhì)卻無法改變。
酒過三巡，蓐收心中已然雪亮。相柳已死，這是天下皆知的事實。若眼前之人當(dāng)真是他……蓐收輕叩杯沿，將未盡之思盡數(shù)咽下。
宴畢，鬼方邶命人帶他去客房休息。蓐收無心睡眠，索性披衣而起，獨步至殿后竹林。
他正思索著今日所見，忽聞前方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來者何人？”蓐收厲聲喝道，手已按上腰間佩劍。
小夭從樹后走出，裝作不慎絆倒，整個人向蓐收撲去。在她即將碰到蓐收衣袖的瞬間，蓐收身形微側(cè)，不著痕跡地避開她。小夭暗自咬牙，手中銀針已然收回袖中。
“姑娘小心?！陛晔仗摲隽艘话?，目光在她臉上停留：“小夭？！”
小夭退后幾步，迅速鉆入林中更深處。她的身影在竹林中時隱時現(xiàn)，每次都在蓐收即將追上時消失不見。
忽然，他腳下一絆，低頭一看竟是一條翠綠小蛇，纏住了他的靴子。
劍光一閃，小蛇被蓐收劈成兩截，化作青煙消散。與此同時，身后傳來破空之聲，他側(cè)身避讓，一枚石子擦著臉頰飛過。
“裝神弄鬼！”蓐收怒喝，劍指竹林深處，“出來！”
小夭自竹梢輕盈落下，月光如水，映出那張與小夭一般無二的臉。
“蓐收大人好身手。”她撫掌輕笑，“不愧是能潰敗相柳的高手?！?/p>
蓐收面色一沉：“閣下究竟是誰？為何扮作小夭的樣子，三番兩次暗中捉弄我？”
小夭紅著眼睛瞪他：“你殺了相柳，我就要好好收拾你?！?/p>
蓐收眉頭微皺：“此事與姑娘何干？”
“他……他是我的朋友！”
不等他細(xì)想，小夭再次出手。這次是數(shù)十枚銀針從四面八方射來，蓐收揮劍格擋，銀針落地竟化作水珠。他猛然醒悟——這是幻術(shù)！
“再鬧，我對你不客氣?！陛晔帐种薪Y(jié)印，一道金光射出，直擊女子面門。女子躲避不及，被金光擊中，身形一晃。
蓐收趁機(jī)上前，一把扣住她手腕：“跟我去見鬼方邶！”
小夭掙了幾下未果，被蓐收一路拽回石殿。鬼方邶正在燈下看書，見二人闖入，眉峰微蹙。
“這是何意？”他擱下竹簡，目光掠過小夭，略顯無奈。
蓐收冷聲道：“此女在林中裝神弄鬼，冒充已故的小夭，還口口聲聲要為相柳討債。鬼方境內(nèi)竟容得這般荒唐事，族長是否該給個解釋？”
鬼方邶嘆了口氣，紫衣逶迤行至小夭跟前，“又胡鬧。這位是軒轅使者，不可無禮。”
小夭別過臉：“誰讓他殺了相柳，我要給他報仇！”
“住口！”鬼方邶聲音一沉，小夭當(dāng)即噤聲。
他拱手一禮，將小夭掩到身后：“蓐收大人見諒。這丫頭出自青瑤寨，自幼頑劣，癡迷《大荒戰(zhàn)紀(jì)》所載舊事，對大人多有誤會。今日冒犯，邶代她賠罪?！?/p>
小夭在他背后撇了撇嘴，指尖繞起他的一縷烏發(fā)。鬼方邶反手拍開她的爪子，袖中落下一枚蜜餞，正掉進(jìn)她的掌心。
蓐收看了看小夭，又看了看鬼方邶，笑道：“無妨。只是……族長與相柳似乎頗有淵源？”
鬼方邶神色不變：“相柳曾救過鬼方一族，鬼方上下皆感念其恩。蓐收將軍亦是忠義之人，想來定能體諒?！?/p>
蓐收點點頭，不再多言。鬼方邶喚來巫咸，命他將小夭帶走嚴(yán)加管教。小夭臨走時狠狠瞪了蓐收一眼，被巫咸揪著耳朵拽了出去。
殿內(nèi)重歸寂靜。鬼方邶命人為蓐收斟了一杯茶：“夜色已深，大人不如早些歇息。明日邶再設(shè)宴賠罪?！?/p>
蓐收接過茶盞，忽然道：“族長可識得防風(fēng)邶？”
鬼方邶執(zhí)壺的手紋絲不動，茶水精準(zhǔn)落入杯中，沒有一滴濺出：“略有耳聞，不曾相識?！?/p>
蓐收唇角微揚，起身拱手告退。
回到客房，蓐收輾轉(zhuǎn)難眠。鬼方邶、相柳、防風(fēng)邶……這三者之間，必有聯(lián)系。還有那個少女，為何與小夭如此相像？除非她就是小夭。
翌日清晨，蓐收被告知鬼方邶有急事外出，由巫咸代為招待。蓐收心知對方有意避開，也不點破，用過早飯后告辭離去。
而此時，鬼方邶已化作寶柱模樣，帶著小夭回到青瑤寨。青瑤外出采藥未歸，寨中只有幾個小童看家。
寶柱徑直進(jìn)入灶間，從柜中取出幾味藥材，又拿出前幾日獵到的山雞，熟練地處理起來。鹵雞爪需用文火慢燉，當(dāng)年老木傳授的方子他至今記得分明。
灶間很快飄出香氣，鹵汁咕嘟咕嘟冒著泡。小夭扶著門框，忽地晃了神，某個深埋的記憶突然破土而出。
“邶……”
她輕喚出聲，腦中浮現(xiàn)的卻非“鬼方邶”，而是“防風(fēng)邶”，他笑眼彎彎，陌生而熟悉，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從她嘴邊蹦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