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在虛無中沉浮，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的感知輕輕碰觸到了我。我“醒”了。
不是用眼睛看，不是用耳朵聽。是一種懸浮的、剝離的感知。我“飄”在空氣中，離地三尺。
下方，是那口巨大的黑棺。棺蓋已經(jīng)蓋得嚴嚴實實，在滿地詭異的石灰符文中央。
空地上依舊彌漫著濃重的香燭煙氣、草藥霉味和那股令人作嘔的腐腥。村民們依舊跪伏在地，
額頭緊貼著冰冷的泥漿。嗩吶聲早已停歇，只剩下一片寂靜。我的視角，懸浮著，
俯瞰著這一切。我能“看”到老人佝僂的背影，他那布滿褶皺的脖頸后，
汗毛在昏暗的光線下根根豎立。我能“看”到那個端來“凈水”的老婦人，
她癟下去的嘴角正神經(jīng)質(zhì)地微微抽動，渾濁的眼珠里沒有悲傷，只有一種近乎狂熱的專注。
他們不是在哀悼。他們是在等待。等待一個儀式的完成。就在這時，老人動了。
他極其緩慢地抬起了俯拜的頭顱。他沒有看我漂浮的“位置”，
渾濁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棺蓋上，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板，看到里面正在發(fā)生的恐怖。
他枯樹皮般的手舉了起來，干瘦的手指指向棺材，
喉嚨里發(fā)出一個嘶啞、如同砂礫摩擦的音節(jié)：“起——棺！”這兩個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瞬間打破了周圍的寂靜！跪伏的村民如同被無形的線猛地扯動，齊刷刷地抬起了頭！
麻木空洞的臉上，此刻竟然浮現(xiàn)出敬畏和某種病態(tài)亢奮的神情。
幾個身強力壯、穿著同樣深色土布短褂的漢子沉默地站起身。他們走到棺材四周，蹲下身，
肩膀抵住沉重的棺木底部。沒有號子，沒有口令。老人那只枯瘦的手猛地向下一揮！“嘿！
”一聲沉悶的低吼從漢子們胸腔里同時迸發(fā)！肌肉在土布下賁張虬結！
沉重的黑棺發(fā)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吱”聲，離地而起！
我的“視線”隨著棺木的抬起而升高。懸浮的感知讓我清晰地“看”到棺蓋與棺身的接縫處，
那里，沾著幾點暗紅色的、粘稠的污漬。像血，又像是某種陳年的、污穢的漆。
送葬的隊伍再次移動。抬棺的漢子腳步沉重，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泥地。
村民們簇擁在棺材周圍，如同護衛(wèi)著某種神圣的圣物，他們的眼睛不再空洞，
而是閃爍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光芒。麻木被一種詭異的肅穆取代。
隊伍徑直朝著村后那座植被的山林走去。山路崎嶇濕滑，被昨夜暴雨沖刷得泥濘不堪。
抬棺的漢子們走得異常艱難，汗水順著他們古銅色的脖頸流下，
在深色土布上洇開深色的痕跡。沉重的棺材在他們肩頭有節(jié)奏地晃動著，每一次晃動，
都讓我的“意識”感到戰(zhàn)栗，仿佛那棺蓋隨時會再次掀開，
露出里面那張屬于“我”的、慘白浮腫的臉。不知走了多久，山林愈發(fā)濃密，
光線被層層疊疊的樹冠切割得支離破碎?？諝獬睗耜幚?，彌漫著濃重的腐葉和泥土的氣息，
幾乎蓋過了棺木散發(fā)出的異味。隊伍終于在一片極其陡峭的山坡前停了下來。這里沒有平地。
只有一片幾乎垂直的、被厚厚的苔蘚和蕨類植物覆蓋的巖壁。巖壁下方，
堆積著經(jīng)年累月的枯枝敗葉，散發(fā)出強烈的腐敗氣味。老人走到巖壁前，
枯瘦的手指在濕滑的苔蘚上摸索著。片刻，他像是找到了什么，
用力一推——“嘎…吱吱…”一陣令人牙酸的、仿佛朽木摩擦的聲音響起。巖壁上，
一塊覆蓋著厚厚苔蘚和藤蔓的巨大石板，竟然向內(nèi)緩緩移動，露出一個黑黢黢的洞口！
洞口不大，僅容一人彎腰通過。
一股比外面陰冷十倍、混雜著濃烈土腥味和陳年朽木氣息的寒風，猛地從洞內(nèi)倒灌出來，
吹得洞口的藤蔓瘋狂搖曳。“祖墳洞…”一個村民低聲嘟囔了一句，
聲音里充滿了敬畏和恐懼。老人站在洞口，渾濁的眼珠掃過抬棺的漢子和沉默的村民，最后，
他的目光仿佛不經(jīng)意地掃過我懸浮的位置，那眼神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像在看一件無關緊要的物品。他枯瘦的手再次指向那個黑黢黢的洞口，
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送進去。落棺。”抬棺的漢子們沒有絲毫猶豫。
他們調(diào)整姿勢，將棺頭對準了那個僅容一棺通過的黑暗洞口！整個過程熟練得令人心頭發(fā)毛。
漢子們開始發(fā)力，一寸寸、極其艱難地將那口黑棺，往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暗洞穴里推去！
沉重的棺木摩擦著粗糙的洞口邊緣，發(fā)出“嘎嘎…吱吱…”的刺耳聲響。
黑色的棺木一點點被洞穴的黑暗吞噬。洞口狹窄，棺木沉重。推進的過程異常緩慢。
每一次發(fā)力，每一次棺木與石壁的摩擦，都清晰地傳遞到外面。
我的“意識”死死地“盯”著那個洞口，心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
就在棺木的大半截已經(jīng)沒入黑暗，只剩下棺尾還卡在洞口時——“砰！”一聲巨響，
猛地從洞內(nèi)傳出！像是有什么沉重的東西，從內(nèi)部狠狠撞擊了一下棺蓋！聲音不大，
卻在這死寂的山林，顯得格外清晰、驚心動魄！抬棺的漢子們動作猛地一僵！
臉上瞬間褪去了血色！連老人渾濁的眼珠都驟然收縮了一下！洞內(nèi)一片死寂。
只有那聲突兀的撞擊余音，仿佛還在眾人耳邊回蕩?！笆病裁礀|西？
”一個年輕的漢子聲音發(fā)顫，驚恐地盯著那黑黢黢的洞口?！伴]嘴！”老人厲聲呵斥，
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強行鎮(zhèn)定的狠厲，“是山石！落棺不穩(wěn)！快！推進去！
”他的命令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漢子們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驚懼未消，卻不敢違抗。
他們咬緊牙關，再次發(fā)力，肩背的肌肉塊塊隆起，青筋暴跳！“嘿——喲！
”伴隨著一聲沉悶的低吼，那截卡在洞口的棺尾猛地一沉，
終于被徹底推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沉重的摩擦聲戛然而止。緊接著，
是棺木落地的悶響從洞內(nèi)深處傳來?！斑恕倍纯谕?，一片死寂。抬棺的漢子們喘著粗氣，
汗水浸透了后背，臉上驚魂未定。村民們鴉雀無聲，眼神復雜地望著那如同巨獸之口的黑洞。
老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走到洞口旁，枯瘦的手在洞口上方一塊凸起的巖石上摸索著。
那里，赫然刻著一個深深的、線條扭曲怪異的符號——與我昨晚在那棟掛紅繩的空屋里，
遺像下方墻角隱約看到的符號極其相似！他用指甲在那符號上用力刮擦了幾下，
發(fā)出“沙沙”的輕響。然后，他彎下腰，撿起幾塊散落在地上的、沾滿泥漿的石塊，
看也不看，一塊接一塊地用力塞進那個剛剛吞噬了棺材的洞口！
“噗…噗…噗…”石塊撞擊著洞壁，滾落下去，聲音沉悶空洞?！胺?！”老人直起身，
嘶啞地命令。村民們?nèi)鐗舫跣?，紛紛彎腰撿起地上的石塊、枯枝，甚至用手捧起濕冷的泥土，
默不作聲地、瘋狂地往那個洞口填塞！他們的動作帶著一種發(fā)泄般的狠勁，
仿佛不是在掩埋一口棺材，而是在奮力堵住一個通往地獄的裂縫！
泥土、石塊、斷枝落葉……洞口被迅速填埋、封堵。很快，
那塊覆蓋著苔蘚和藤蔓的石板被重新拉回原位，蓋住了洞口。老人甚至親自上前，
用腳將邊緣的泥土狠狠踩實，又扯過旁邊的藤蔓，仔細地覆蓋在石板縫隙上。做完這一切，
他退后一步，目光在那片偽裝過的巖壁上掃視了一圈，確認再無破綻。然后，他緩緩轉過身，
面對著沉默的村民和那被封死的祖墳洞。沒有悼詞，沒有祭拜。
老人只是極其緩慢地抬起枯瘦的雙手，在胸前做了一個極其古怪的手勢——雙手交疊，
拇指內(nèi)扣，其余四指扭曲地張開，如同某種古老而邪異的結印。
他喉嚨里發(fā)出一連串低沉、含混、如同夢囈般的音節(jié)。那聲音嘶啞難辨，
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像咒語，又像某種呼喚。隨著這聲音響起，所有在場的村民，
無論男女老少，都齊刷刷地、動作僵硬地模仿著老獵人的手勢，
雙手在胸前做出那個怪異的結??！他們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眼神空洞而虔誠，
臉上重新恢復了那種近乎麻木的肅穆。
山林間只剩下老人那嘶啞的、如同鬼魅低語般的誦念聲。陰冷的風穿過樹梢，
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儀式持續(xù)了約莫半盞茶的時間。老人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放下雙手，
結印解開。村民們也如同被剪斷了提線，動作整齊劃一地放下了手。“走。
”老人嘶啞地吐出一個字，不再看那被掩埋的洞口一眼，轉身，
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來路走去。村民們無聲地跟上，如同來時一樣沉默。
隊伍很快消失在濃密陰郁的山林小徑中，只留下滿地狼藉的腳印和被翻動過的泥土痕跡。
我的“意識”被遺棄在這片死寂的山坡上，如同一個無處憑依的幽靈。下方，
是那被深埋地底、裝著我軀體和那個恐怖“替身”的黑棺。剛才洞內(nèi)那一聲沉悶的撞擊，
如同烙印般灼燒著我的感知。那是什么？是“我”在絕望中最后的掙扎？
還是……那具占據(jù)了“我”身體的尸體，在里面……動了？念頭一起，
一股寒意瞬間攫住了我的感知。我想逃離這片死地，
這冰冷的懸浮感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和茫然。但我無法移動。
無形的束縛將我釘在了這片埋葬了我的山坡之上。時間在流逝。山林的光線越發(fā)昏暗，
暮色如同潮水，再次從四面八方的山巒間彌漫上來。
就在黑暗即將徹底吞沒一切時——“沙…沙沙…”一種細微的聲音，
穿透了厚重的泥土和冰冷的石板，從那被嚴密封死的祖墳洞深處，清晰地、執(zhí)拗地傳了出來。
不是撞擊。是刮擦。緩慢的，有節(jié)奏的。一下，又一下?？病病路稹兄讣?，
在黑暗的地底深處，一下下地，刮著那口冰冷厚重的棺蓋。那沙沙的刮擦聲，如同冰針，
穿透厚重的泥土和冰冷的石板，持續(xù)不斷地鉆進我的感知?？病病恳幌?，
都精準地刮擦在我靈魂深處最恐懼的弦上。是“它”……是那個占據(jù)了我身體的“東西”！
絕望，無法移動，無法逃離，只能被動地“聆聽”這來自地獄的宣告。它醒了。它在里面。
而我，只是一個無處可去的游魂。暮色徹底沉淪，濃重的黑暗吞噬了山林。沒有星光，
沒有月光。冰冷的山風穿過林隙，嗚咽著，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低泣。
那刮擦聲在絕對的黑暗和死寂中，顯得愈發(fā)清晰、執(zhí)拗，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
喀啦…喀啦…就在我?guī)缀跻贿@永恒不變的折磨逼瘋時，變化發(fā)生了。
一種新的、極其微弱的……“觸感”，從那被深埋的地底傳來。不再是單純的刮擦聲，
而是一種……“注視”。仿佛那兩團凝固深淵般的黑暗眼窩，穿透了棺木、泥土、石板，
穿透了黑暗的空間，直接“看”到了懸浮在外的我！
一種被鎖定的、被貪婪覬覦的恐怖感瞬間攫住了我！無形的束縛似乎猛地收緊，
要將我拉向那個黑暗的洞口！“不——！”無聲的吶喊在我意識的深淵里炸開！
求生的本能如同瀕死的野獸發(fā)出最后的咆哮！我瘋狂地“掙扎”著，
抗拒著那股源自地底的、冰冷而強大的吸力！就在這靈魂層面的絕望角力中，
一股奇異的、微弱卻真實存在的“聯(lián)系”，如同黑暗中一根幾近斷裂的蛛絲，
猛地在我感知中震顫起來！它并非來自地底，而是……來自山下那個死寂的村莊！來自村尾！
是那塊青黑色的石頭！壓在我稻草鋪邊上的、形狀不規(guī)則的青黑色石頭！此刻，
它正散發(fā)出一種微弱的、冰冷的、如同磁石般的波動！這波動穿透空間，
與我懸浮的“意識”產(chǎn)生了一種微弱的、難以言喻的共鳴！仿佛那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