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鎮(zhèn)子西邊有條河，因為河水終年泛著淡紅色，我們都叫她“胭脂河”，據(jù)老人說是上游礦脈染的。河畔不遠處有片亂墳崗，叫“女兒?！保竦亩嗍俏醇挢餐龅墓媚?，怨氣極重。鎮(zhèn)上人輕易不靠近那里，尤其忌諱撿拾冢里流出來的東西。
亂墳崗邊上，孤零零杵著座破敗的石板橋，叫“奈何引”。橋頭有棵歪脖子老槐樹，樹下不知何年何月埋了副薄皮棺材，天長日久，棺材朽爛，里面的尸骨被雨水沖刷，早不知去向。唯獨剩下一件陪葬的大紅嫁衣，半埋在濕冷的黑泥里，任憑風吹雨打，日曬霜侵，竟鮮艷如新，絲毫無損。
那嫁衣的料子，是頂好的蜀錦，紅得極為妖艷，上面用金線銀線、五彩絲線繡滿了繁復無比的紋樣：并蒂蓮開得妖異，鴛鴦交頸纏綿，百子圖里的嬰孩笑容開懷。最奇的是那繡工，針腳細密得如同天工，圖案栩栩如生，仿佛隨時能從錦緞上活過來。只是那嫁衣的紅色，紅得過于刺眼，多看兩眼，便覺得心頭發(fā)慌。
鎮(zhèn)上老輩人說起這“血羅衣”，無不色變。說那衣服的主人是個苦命的新嫁娘，還沒過門，夫家就遭了橫禍，全死絕了。娘家嫌她晦氣，硬是逼著她穿著這身嫁衣，在“奈何引”橋頭上了吊。死后也不讓入祖墳，草草埋在了這亂墳崗邊上。這嫁衣吸飽了新娘臨死前的怨毒和不甘，又經(jīng)年累月浸在“女兒?！钡年帤饫铮缫殉闪司?。誰要是動了它，必遭橫禍，死狀凄慘。
這詛咒，像一道無形的符咒，貼在“奈何引”橋頭。直到鎮(zhèn)上開綢緞莊的錢掌柜，起了貪念。
錢掌柜本名錢有財，人如其名，嗜財如命。他那綢緞莊“錦繡坊”在鎮(zhèn)上也算頭一份，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偶然聽伙計說起“奈何引”橋頭埋著件百年不腐的極品嫁衣，心思立刻活絡起來。古董行當里，前朝精工的繡品價值連城，何況是這么一件邪門的“寶衣”？若是弄到手，稍加“處理”，轉賣給那些不信邪又愛獵奇的達官貴人，豈不是潑天的富貴？
什么怨氣詛咒，在真金白銀面前，錢掌柜嗤之以鼻。他精通風水，也懂些粗淺的厭勝之術，自忖有法子壓住那點“陰氣”。
這夜，月黑風高，正是十五月圓之夜，陰氣最盛之時。錢掌柜提著一盞氣死風燈，揣著幾道高價求來的“鎮(zhèn)煞符”，還特意戴了副厚實的鹿皮手套，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了“奈何引”橋頭。
慘白的月光透過云層，吝嗇地灑下一點微光。歪脖子老槐樹在夜風里張牙舞爪，投下猙獰的怪影。橋下胭脂河的水聲嗚咽，像無數(shù)冤魂在低聲啜泣。饒是錢掌柜膽大，此刻也覺后頸發(fā)涼。他定了定神，借著昏暗的燈光，果然在老槐樹根旁的黑泥里，看到了那抹刺目的猩紅！
那嫁衣半埋半露，鮮艷得如同剛從染缸里撈出來，在昏暗中仿佛自身散發(fā)著幽幽的紅光。金線銀線在微光下流動著冷冽的光澤，那些繁復的刺繡圖案，在光影交錯中仿佛活了過來，并蒂蓮的花瓣似乎在輕輕顫動，鴛鴦的眼珠幽深地轉動著，百子圖里那些嬰孩的笑容，在搖曳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瘆人。
錢掌柜心頭狂跳，既有恐懼，更多的是被巨大財富燒灼的貪婪。他小心翼翼地用鐵鍬撥開周圍的濕泥，屏住呼吸，戴著手套的手顫抖著，抓住了那件冰冷滑膩的嫁衣！
觸手的瞬間，一股刺骨的寒意，如同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瞬間穿透了厚實的鹿皮手套，狠狠扎進他的掌心！那寒意順著胳膊急速蔓延，直沖腦門！錢掌柜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差點失手扔掉。他強忍著不適，咬緊牙關，用力將嫁衣從泥里拽了出來。
嫁衣入手沉重異常，仿佛浸透了水銀。一股極其淡薄、卻異常清晰的鐵銹腥氣，混合著泥土的濕冷和一種難以形容的、如同陳年棺木腐朽般的甜膩氣味，幽幽地鉆入他的鼻孔。更讓他頭皮發(fā)麻的是，借著燈光細看，那嫁衣的錦緞深處，似乎隱隱透出無數(shù)道極其細微、如同毛細血管般暗紅色的紋路，仿佛這嫁衣的紅色，真的是用血染就、滋養(yǎng)而成！
錢掌柜不敢久留，草草用帶來的油布將嫁衣裹緊，像抱著個燙手的山芋，也像抱著座金山，跌跌撞撞地逃離了“奈何引”橋頭。夜風嗚咽，吹得老槐樹枝葉亂響，如同鬼哭。他總覺得身后有一道冰冷粘膩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他的背上。
回到“錦繡坊”后院隱秘的內室，錢掌柜才敢松口氣。他迫不及待地展開那件妖異的嫁衣，掛在特制的楠木衣架上?；椟S的燭光下，嫁衣的紅艷得驚心動魄，刺繡的圖案更加清晰妖異。他取出那幾道“鎮(zhèn)煞符”，口中念念有詞，將符紙分別貼在嫁衣的領口、袖口和下擺。說來也怪，符紙一貼上去，那股縈繞不散的陰寒之氣似乎真的淡去了不少。
錢掌柜心中稍定，貪婪的目光在嫁衣精美的繡工上游移。這衣服的尺寸，竟與他新納的那房年方二八、身姿窈窕的小妾柳眉兒頗為相合！一個更歹毒的念頭在他心中滋生：何不讓柳眉兒穿上這嫁衣試試？一來可以親眼看看這邪衣上身的效果，二來……若真有不測，一個買來的妾室，死了也就死了，正好試試這衣服的“煞氣”到底有多重，自己那些厭勝之物是否管用。
柳眉兒被喚來時，睡眼惺忪，看到那件紅得刺眼的嫁衣，本能地感到一陣心慌?！袄蠣敗@……這衣服看著好生嚇人……”
“你懂什么！”錢掌柜眼一瞪，“這是前朝宮里的好東西！老爺我花了大價錢弄來的！快穿上，讓老爺瞧瞧！”
柳眉兒不敢違拗，在錢掌柜半是威逼半是利誘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開始更衣。當那冰冷滑膩的嫁衣觸碰到她年輕溫熱的肌膚時，她猛地打了個哆嗦，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和眩暈感瞬間襲來！那嫁衣仿佛有生命般，緊緊地貼合著她的身體，勒得她有些喘不過氣。她感覺那冰冷的錦緞下，無數(shù)細微的絲線如同活物，正貪婪地吸取著她身上的暖意。
錢掌柜卻看得兩眼放光！柳眉兒本就生得標致，此刻穿上這身華美妖異的嫁衣，在燭光下更添幾分驚心動魄的詭異美感。那嫁衣像是為她量身定做，勾勒出玲瓏的曲線，金線銀線隨著她的呼吸微微閃爍，那些刺繡的圖案在她身上仿佛活了過來，尤其是胸口那朵并蒂蓮，花瓣似乎在她肌膚的溫度下緩緩舒展。
“好！好極了！”錢掌柜拍手大笑，覺得這“寶衣”簡直是為他準備的搖錢樹。他完全忽略了柳眉兒慘白的臉色和微微顫抖的身體。
柳眉兒穿著嫁衣，只覺得越來越冷，意識也開始模糊。她恍惚間看到銅鏡里自己的倒影，那張臉……竟慢慢變得陌生，嘴角似乎掛著一絲不屬于她的、怨毒而凄涼的冷笑！她驚恐地想尖叫，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行了，脫下來吧！”錢掌柜欣賞夠了，也怕夜長夢多。柳眉兒如蒙大赦，顫抖著手去解那繁復的盤扣。然而，就在她解開領口第一顆珍珠盤扣時——
“嗤啦！”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裂帛聲響起！
柳眉兒和錢掌柜同時低頭看去。只見嫁衣領口內側，那光滑如水的錦緞上，竟毫無征兆地裂開了一道寸許長的口子！裂口邊緣，不是整齊的斷絲，而是如同被什么鋒利的東西從內部撕裂，參差不齊！更駭人的是，那裂口深處，并非布料的經(jīng)緯，而是一片粘稠蠕動、暗紅發(fā)黑的顏色！如同尚未凝固的淤血！一股比之前濃郁十倍、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猛地從裂口噴涌而出！
“啊——！”柳眉兒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尖叫，觸電般縮回手，看著自己剛剛解開盤扣的手指——指尖上，竟沾上了一抹粘膩、暗紅發(fā)黑的東西！那東西冰冷刺骨，帶著濃重的鐵銹腥氣！
錢掌柜也嚇了一大跳，但貪婪壓過了恐懼。他以為是柳眉兒不小心勾破了衣服，心疼得直抽冷氣，厲聲罵道：“蠢貨！毛手毛腳的！”他一把推開瑟瑟發(fā)抖的柳眉兒，自己湊上前，想查看那裂口。
就在他靠近的瞬間，那裂口里那片粘稠蠕動的暗紅色，猛地向外一鼓！像一只充血的眼睛在窺視！一股冰冷的、帶著濃重怨念的氣息撲面而來！錢掌柜猝不及防，被那氣息一沖，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天靈蓋直灌腳底，眼前一黑，踉蹌著后退幾步，心臟狂跳不止！
他再不敢耽擱，也顧不上柳眉兒指尖那抹詭異的暗紅，手忙腳亂地將嫁衣從柳眉兒身上剝下來，重新用油布裹緊，鎖進了后院最深處一間廢棄庫房的樟木大箱里，又在箱子上貼了好幾道符紙，這才驚魂稍定。
然而，從那天起，恐怖的陰影如同跗骨之蛆，纏上了“錦繡坊”。
先是柳眉兒。她回去后就發(fā)起了高燒，整日昏睡，胡話不斷。她總說身上冷，冷得骨頭縫里都結了冰。更可怕的是，她解過嫁衣盤扣的那幾根手指，開始潰爛！起初只是幾個小紅點，很快就變成深黑色的斑點，接著皮膚肌肉如同被無形的酸液腐蝕，迅速壞死、變黑、流出發(fā)臭的膿血！無論請什么名醫(yī)，敷什么藥膏，都毫無用處，反而潰爛的范圍越來越大，深可見骨！柳眉兒日夜哀嚎，痛苦不堪，不出半月，竟在極度的痛苦和恐懼中咽了氣。死時，那幾根手指已爛成了幾截漆黑的枯骨！
緊接著，是“錦繡坊”的生意。庫房里上好的綢緞，一夜之間霉爛發(fā)臭，爬滿了惡心的綠毛。店里的伙計接二連三地出事，不是失足摔斷腿，就是莫名其妙地染上惡疾。短短一個月，“錦繡坊”便門可羅雀，瀕臨倒閉。
錢掌柜自己也倒了霉。他先是覺得身上發(fā)冷，尤其是接觸過嫁衣的雙手，整日如同浸在冰水里，麻木僵硬。接著，他開始做噩夢。夢里總有一個穿著大紅嫁衣、披頭散發(fā)的女子，背對著他站在“奈何引”橋頭，腳下是深不見底的胭脂河水。他想逃，身體卻動彈不得。那女子緩緩轉過身來——沒有臉！只有一片模糊的血肉！然后，她就會伸出腐爛見骨的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每一次，錢掌柜都在窒息般的恐懼中驚醒，渾身冷汗淋漓。
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脖子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圈淡淡的、暗紅色的勒痕！那勒痕不痛不癢，卻怎么也洗不掉，而且顏色一天比一天深！
恐懼徹底吞噬了錢掌柜。他知道，是那件“血羅衣”在作祟！柳眉兒的死只是開始！他必須把這邪物送走！不，是毀掉！
他不敢再碰那樟木箱子，花重金請來了附近最有名的“端公”孫瞎子。孫瞎子瞎了一只眼，據(jù)說另一只眼能通陰陽，手段狠辣。
孫瞎子被請到后院那間廢棄庫房。剛靠近門口，他那只獨眼就猛地一縮！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他嗅著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卻異常頑固的血腥和甜膩腐朽混合的氣味，又摸了摸庫房冰冷的墻壁，獨眼中閃過一絲凝重。
“錢掌柜，你惹上大麻煩了?！睂O瞎子聲音沙啞，“這東西怨氣沖天，已成氣候。尋常法子鎮(zhèn)不住了。”
錢掌柜噗通一聲跪下，涕淚橫流：“孫師傅！救命?。《嗌馘X我都給！只求您把它弄走！燒了！化了！怎么都行！”
孫瞎子沉吟片刻，那只獨眼在昏暗的庫房里閃爍著幽光：“燒？恐怕燒它不動。得用‘火煉’！以陽克陰，以煞沖煞！需得尋一個八字純陽、殺氣極重的劊子手，用他常年行刑、沾染無數(shù)兇煞之氣的鬼頭刀，在正午日頭最烈的時候，劈開那箱子！再引燃浸透黑狗血的桃木柴，連同那邪衣一起焚化！或許……還有一線生機?！?/p>
錢掌柜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傾家蕩產(chǎn)，幾經(jīng)周折，終于從鄰縣大牢里請來了一位告老還鄉(xiāng)的老劊子手，姓屠。這屠老頭年近七十，須發(fā)皆白，但腰板挺直，眼如鷹隼，渾身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煞氣。據(jù)說他一生砍下的腦袋，能堆成一座小山。他那把鬼頭刀，刀身暗紅，刃口雪亮，離著老遠就能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兇戾之氣。
選定的日子，是七月十五，正午，陽氣最盛之時。地點就在“錦繡坊”后院空曠的場院中央。
烈日當空，白晃晃的陽光曬得人皮膚發(fā)燙。場院中央，堆起了小山般的桃木柴，柴火上潑滿了粘稠腥臭的黑狗血。那口沉重的樟木箱子，被幾個膽戰(zhàn)心驚的伙計抬到了柴堆旁邊。孫瞎子手持桃木劍，身穿杏黃道袍，神情肅穆，在箱子周圍用朱砂畫下了一個極其復雜的符陣，又掛滿了銅錢和符咒。
錢掌柜遠遠地躲在廊柱后面，臉色慘白如紙，渾身篩糠，脖子上的暗紅勒痕已經(jīng)深得發(fā)紫，像一條毒蛇死死纏著他。
老劊子手屠老頭，赤著精壯的上身，露出古銅色的皮膚和虬結的肌肉。他面無表情，那雙閱盡生死的眼睛如同兩口深潭，不起波瀾。他緩緩抽出那把暗紅色的鬼頭刀，刀身反射著刺目的陽光，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嗡鳴。一股無形的、冰冷刺骨的兇煞之氣，瞬間彌漫開來，竟將場院中央那股陰冷的血腥味都沖淡了幾分。
孫瞎子抬頭看了看日頭，手中桃木劍一指樟木箱子，口中厲聲念誦起艱澀拗口的咒語。咒語聲一起，那箱子猛地一震！里面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瘋狂地撞擊著箱壁！發(fā)出“咚！咚！咚！”沉悶而急促的巨響！貼在箱子上的符紙無風自動，嘩啦啦作響，其中幾張竟“嗤啦”一聲，毫無征兆地燃燒起來，瞬間化為灰燼！
“就是現(xiàn)在！屠老！劈開它！”孫瞎子須發(fā)皆張，獨眼圓睜，厲聲斷喝！
屠老頭眼中精光爆射！他低吼一聲，如同炸雷！雙臂肌肉墳起，那把沉重的鬼頭刀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化作一道暗紅色的匹練，以力劈華山之勢，狠狠地斬向樟木箱子的鎖扣位置！
“咔嚓——?。?！”
一聲震耳欲聾、令人牙酸的爆裂巨響！
火星四濺！木屑紛飛！
那厚實的樟木板，在沾染了無數(shù)兇煞之氣的鬼頭刀下，如同朽木般被硬生生劈開一道巨大的豁口！
一股濃郁到化不開的、冰冷刺骨的腥風，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從箱子的豁口處噴涌而出！風中夾雜著無數(shù)凄厲、怨毒、充滿不甘的尖嘯，仿佛有千百個冤魂同時哭嚎！整個場院的溫度驟降，連灼熱的陽光都仿佛失去了溫度！
孫瞎子臉色劇變，手中桃木劍急速揮舞，口中咒語聲更加急促高亢！那符陣亮起微弱的金光，勉強抵擋著洶涌而出的陰風怨氣！
就在箱子被劈開的瞬間，那件被油布包裹的“血羅衣”，如同擁有生命般，猛地從箱子里“彈”了出來！油布被無形的力量撕得粉碎！
妖異的猩紅，瞬間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那嫁衣懸停在半空中，無風自動！紅得如同剛從血池里撈起，金線銀線瘋狂地閃爍著冰冷的光芒！上面的刺繡圖案徹底活了！并蒂蓮怒放，花瓣邊緣竟流淌下暗紅的液體；鴛鴦凄厲地哀鳴，眼珠滴血；百子圖里那些嬰孩，發(fā)出尖銳刺耳的啼哭，無數(shù)只小手從錦緞上伸出來，瘋狂地抓撓著空氣！
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力，猛地鎖定了站在柴堆旁、手持鬼頭刀的屠老頭！那嫁衣如同一個巨大的血色漩渦，瘋狂地拉扯著他！
屠老頭須發(fā)戟張，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他一生斬殺無數(shù)兇徒，煞氣沖天，此刻竟被這邪物激起了滔天兇性！他雙腳如同生根般釘在地上，雙手死死握住鬼頭刀，刀身嗡鳴震顫，暗紅色的煞氣如同實質般繚繞升騰，與那嫁衣散發(fā)的怨毒陰氣猛烈地對抗！
“刺啦——！”
鬼頭刀的刀鋒，與那件懸空的嫁衣接觸了！
沒有砍中實體的感覺，刀鋒仿佛陷入了一片粘稠、冰冷、充滿彈性的血沼！刺耳的摩擦聲響起，如同用鈍刀切割堅韌的皮革！刀刃所過之處，那鮮艷的錦緞并未破裂，反而如同活物的皮膚般劇烈地蠕動、凹陷！嫁衣上那些“活”過來的刺繡圖案發(fā)出更加凄厲的尖嘯，無數(shù)暗紅的血絲從錦緞深處瘋狂涌出，如同億萬條嗜血的毒蟲，順著刀身，向著屠老頭握刀的手臂纏繞、蔓延！
屠老頭只覺得一股難以形容的陰寒和劇痛順著手臂傳來！那血絲仿佛帶著劇毒和強烈的腐蝕性，他手臂的皮膚瞬間變得青黑，肌肉如同被千萬根冰針攢刺！他狂吼一聲，運足畢生力氣，猛地抽刀回撤！
“嗤啦！”
刀鋒帶起一片粘稠的、暗紅發(fā)黑的“血霧”！那嫁衣被刀鋒劃過的地方，錦緞劇烈地波動、凹陷，雖然沒有破裂，但顏色似乎瞬間黯淡了一分！同時，一股更加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血腥惡臭彌漫開來！
“點火！快點火！”孫瞎子見狀，厲聲嘶吼，手中桃木劍猛地指向浸透黑狗血的桃木柴堆！
幾個事先安排好的伙計，雖然嚇得腿軟，還是哆哆嗦嗦地舉起火把，奮力扔向柴堆！
“轟——！”
浸透黑狗血的桃木柴，遇火即燃！帶著至陽煞氣的火焰猛地騰起數(shù)丈高！橘紅色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空氣，將那懸停在半空、散發(fā)著無盡怨毒的猩紅嫁衣瞬間吞沒！
火焰中，那嫁衣瘋狂地扭曲、翻卷！發(fā)出如同無數(shù)人同時被投入火海的凄厲慘嚎！金線銀線在烈火中融化，五彩絲線化為灰燼！那些“活”過來的刺繡圖案在火焰中痛苦地掙扎、變形！并蒂蓮化為焦炭，鴛鴦在火中哀鳴著化為青煙，百子圖的嬰孩發(fā)出最后一聲刺穿耳膜的啼哭后徹底消散！
濃烈的黑煙滾滾升起，帶著濃重的焦臭和那股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錢掌柜躲在廊柱后，看著那妖異的紅衣在烈火中扭曲掙扎，聽著那非人的慘嚎，心中涌起一股病態(tài)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虛脫。燒吧！燒成灰！燒干凈了，他的噩夢就結束了！
火焰足足燒了半個時辰。桃木柴燒盡了，黑狗血也燒干了，只剩下一堆暗紅色的、冒著青煙的余燼，還在微微閃爍著火星。
孫瞎子滿頭大汗，臉色灰敗，顯然消耗極大。他示意一個伙計上前查看。
那伙計壯著膽子，用鐵鍬小心翼翼地撥開滾燙的余燼?；覡a里，除了一些融化的金屬殘渣和未燃盡的木炭，似乎……什么都沒有了。
“燒……燒光了？”錢掌柜顫聲問，眼中迸發(fā)出狂喜的光芒。
孫瞎子眉頭緊鎖，獨眼死死盯著那堆余燼，似乎想從中看出點什么。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勁。那嫁衣的怨氣……似乎并未完全消散？
就在這時——
一陣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沙沙……沙沙……”聲，從那堆暗紅色的余燼深處傳了出來！
那聲音，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蟲子正在灰燼里爬行！又像是……有人在灰燼下，用指甲輕輕地、一下一下地……刮撓著地面！
錢掌柜臉上的狂喜瞬間僵住，化為極致的恐懼！他猛地捂住自己的脖子——那圈深紫色的勒痕，此刻如同燒紅的烙鐵般滾燙起來！一股強烈的窒息感瞬間扼住了他的喉嚨！
“嗬……嗬嗬……”他眼睛暴突，喉嚨里發(fā)出破風箱般的抽氣聲，雙手死命抓撓著自己的脖子，仿佛有什么無形的繩索正在收緊！
孫瞎子臉色劇變，剛要動作——
“噗！”
一聲輕響！
只見那堆暗紅色的余燼中央，一小塊地方猛地向上拱起！隨即，一小片指甲蓋大小、猩紅刺眼、仿佛剛剛從血池里撈出來的錦緞碎片，如同擁有生命的活物般，猛地從滾燙的灰燼中鉆了出來
那碎片邊緣，還燃燒著細小的、詭異的青色火苗！它懸浮在離地寸許的空中，微微顫動著，散發(fā)著比之前更加濃郁、更加純粹的怨毒和血腥氣息！
錢掌柜看到那碎片的瞬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身體猛地一挺，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他喉嚨里的“嗬嗬”聲戛然而止，雙手無力地垂下，整個人直挺挺地向后栽倒，“砰”地一聲砸在地上，再無聲息。只有他脖子上那道深紫色的勒痕，在死寂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眼。
那猩紅的碎片，在空中微微顫動了一下，仿佛在無聲地嘲弄。然后，它如同被風吹起的灰燼，又像一滴沉重的血珠，悄無聲息地，緩緩地……飄向了“奈何引”橋頭、那棵歪脖子老槐樹的方向。
孫瞎子看著錢掌柜的尸體，又看看那碎片消失的方向，獨眼中充滿了深深的疲憊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聲音沙啞干澀：
“怨念不消，血衣難焚……奈何引……引來的，終究是……奈何啊?！?/p>
當天夜里，一場毫無征兆的暴雨席卷了小鎮(zhèn)。渾濁的胭脂河水暴漲，洶涌地沖刷著河岸。第二天清晨，有人發(fā)現(xiàn)，“奈何引”橋頭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那件曾經(jīng)半埋的黑泥里、鮮艷如新的“血羅衣”，又完好無損地出現(xiàn)在了原地。
紅得，更加刺眼奪目。如同剛剛用無數(shù)新鮮的血液，重新浸染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