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三年,秋。
青石鎮(zhèn)東頭的李家大宅,張燈結(jié)彩,紅綢高掛。再過三日,便是李家獨女,年方十六的小姐李玉蘭出閣的大喜日子。府里上下一片忙碌喜氣,連空氣都似乎染上了胭脂水粉的甜膩。
然而,這喜氣在第三日清晨,被一聲丫鬟撕心裂肺的尖叫徹底粉碎。
李玉蘭死了。
死在自己的繡樓閨房里。
她穿著素白的中衣,直挺挺地躺在精致的雕花拔步床上,臉色是一種毫無生氣的青白,雙目圓睜,瞳孔擴散,死死地盯著繡著百子千孫圖的帳頂,仿佛看到了什么無法理解的恐怖景象。嘴角微微向下撇著,凝固著一絲極度的痛苦和不甘。
最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是她的左手腕。
一只通體瑩白、質(zhì)地溫潤的羊脂白玉鐲,正正地套在她纖細的腕子上。這本是李家祖?zhèn)鞯膶氊悾瑩?jù)說能保佑女子婚姻美滿。可此刻,那玉鐲卻透著一股妖異的邪氣——鐲身內(nèi)部,絲絲縷縷、如同活物般的殷紅血絲,正從玉鐲緊貼皮膚的內(nèi)圈滲透出來,緩緩地、詭異地向上蔓延、暈染!那血色鮮紅刺目,與羊脂白的玉質(zhì)形成驚心動魄的對比,仿佛有生命般在玉髓里蠕動、擴散,將半只玉鐲都染成了觸目驚心的血紅色!
“啊——!小姐!小姐!”丫鬟癱軟在地,面無人色,指著那血玉鐲,喉嚨里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
李家老爺李茂才聞訊趕來,看到女兒的死狀和那只浸血妖異的玉鐲時,那張保養(yǎng)得宜、頗具威嚴的臉?biāo)查g失去了所有血色,嘴唇哆嗦著,踉蹌后退一步,被管家死死扶住。他渾濁的老眼里,先是巨大的悲痛,隨即被恐懼和慌亂所取代。
“封……封樓!”李茂才的聲音嘶啞破裂,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快!把繡樓給我封死!任何人不得靠近!玉蘭……玉蘭她是……是福?。o福消受!天意如此!快!準(zhǔn)備后事!要快!要……要悄悄的!”
他的命令下得又快又急,帶著一種急于掩蓋什么的慌亂。下人們噤若寒蟬,在管家嚴厲的呵斥下,迅速用粗大的木條和生銹的鐵鎖,將那棟精致卻瞬間變得陰森恐怖的繡樓死死封住。李玉蘭的尸身被匆匆收斂入棺,那只浸滿血絲、妖異無比的白玉鐲,也隨著她一同下葬,仿佛那是什么不能見光、必須深埋地底的邪物。
李家對外只宣稱小姐是突發(fā)急病“福薄”夭亡,婚禮取消。一場本該熱鬧非凡的喜事,轉(zhuǎn)瞬成了秘而不宣的喪事。喜慶的紅綢被粗暴地扯下,換上了象征死亡的白幡,在秋風(fēng)中蕭瑟地飄搖。巨大的宅院里,彌漫著一種比死亡更壓抑的詭異氣氛。
時光荏苒,一晃十年。
李家大宅依舊氣派,卻仿佛籠罩在一層無形的陰翳之下。十年間,李家并非沒有待嫁的女兒。長房二房的幾位小姐,也陸續(xù)到了婚配的年紀(jì)。
然而,一個如同詛咒般的怪事,開始在李家待嫁女子的身上發(fā)生。
每當(dāng)李府開始張羅某位小姐的婚事,選定吉日,開始置辦嫁妝之時,那棟被封死的繡樓,就會在深更半夜,傳出聲音。
起初是低低的、壓抑的啜泣。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女孩,躲在被窩里不敢哭出聲。那哭聲絲絲縷縷,飄飄忽忽,卻異常清晰地穿透緊閉的門窗和封死的木板縫隙,鉆進守夜人或恰好未眠者的耳朵里,帶著一種浸入骨髓的悲涼。
接著,啜泣聲會漸漸變大,變成凄厲的、帶著哭腔的歌聲。唱的正是本地女子出嫁前必唱的《哭嫁歌》!那歌聲尖銳、破碎、充滿怨毒,在死寂的深夜里反復(fù)回蕩:
“爹娘狠心吶……把我推火坑……”
“紅蓋頭下……是黃泉路……”
“郎君郎君……莫負我……”
“血染玉鐲……魂不散吶……”
歌詞被篡改得陰森可怖,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針,扎進聽者的心臟。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當(dāng)這“哭嫁歌”在繡樓響起,府里那位即將出嫁的小姐,無論身在何處,手腕內(nèi)側(cè),靠近脈搏的位置,都會悄然浮現(xiàn)一點印記!
那印記只有米粒大小,顏色是極其刺目的猩紅!形狀渾圓,邊緣清晰,像極了古時驗證女子貞潔的“守宮砂”!它不痛不癢,突兀地出現(xiàn)在白皙的皮膚上,無論怎么擦拭、揉搓,甚至用皂角水清洗,都紋絲不動,顏色鮮紅欲滴。
第一次出現(xiàn)這種情況時,是長房庶出的二小姐李秀芝待嫁。她發(fā)現(xiàn)手腕上的紅點,又聽到夜里繡樓的哭嫁歌聲,嚇得魂飛魄散,當(dāng)夜就發(fā)起了高燒,胡話連連。李家立刻請了附近最有名望的清風(fēng)觀玄清道長前來驅(qū)邪。
玄清道長須發(fā)皆白,頗有仙風(fēng)道骨之姿。他帶著桃木劍、羅盤、符箓等物,在李家大宅內(nèi)外仔細勘察,尤其在那封死的繡樓外駐足良久,臉色凝重。最后,他被請到發(fā)現(xiàn)紅點的李秀芝面前。
當(dāng)李秀芝顫抖著撩起衣袖,露出那點猩紅如血的“守宮砂”時,玄清道長原本沉靜如水的臉色驟然大變!他倒吸一口涼氣,眼中精光爆射,死死盯著那點紅痕,仿佛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
“血……血玉認主……怨氣纏身……”老道長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他猛地收回目光,像是被那紅點燙到一般,連連后退幾步,對著臉色煞白的李茂才和一屋子驚恐的李家人,斬釘截鐵地丟下一句話:
“此乃厲鬼索聘!怨念已附骨!這紅痕便是‘它’下的聘書!你們府上的小姐,若要嫁人,就只能嫁‘它’!否則,必遭橫禍!貧道……道行淺薄,無能為力!告辭!”
說罷,竟不顧李茂才的苦苦挽留和重金許諾,拂塵一甩,如同躲避瘟疫般,頭也不回地匆匆離去,連法事錢都未收。
李秀芝的婚事自然是黃了。她手腕上的紅點,在繡樓哭聲平息后,又詭異地自行消失,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但這如同鬼魅烙印般的“守宮砂”和玄清道長那句“只能嫁它”的判詞,卻像一道沉重的枷鎖,死死套在了李家每一個適齡女子的脖頸上。十年間,李家?guī)孜淮薜男〗?,或嚇瘋,或遠避他鄉(xiāng)出家為尼,再無人敢議婚嫁。那棟繡樓和樓里的“哭嫁歌”,成了李家揮之不去的夢魘。
十年后,李家長房嫡出的三小姐李佩瑤,年方十八,出落得亭亭玉立,是鎮(zhèn)上公認的美人。她自幼在省城的新式學(xué)堂讀書,接受了新思想熏陶,對家中這些陳腐怪談嗤之以鼻。
“什么血玉認主,怨鬼索聘?都是迷信!是束縛女子的枷鎖!”李佩瑤穿著時興的陰丹士林布旗袍,剪著齊耳短發(fā),眼神明亮而倔強,對著憂心忡忡的母親和唉聲嘆氣的父親李茂才說道,“都民國了,還信這些鬼話!我偏不信!我就要嫁,還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我倒要看看,那繡樓里的‘鬼’,能奈我何?”
李茂才這十年蒼老了許多,早沒了當(dāng)年的威嚴,只剩下被恐懼磨平的頹唐。他看著女兒倔強的臉,嘴唇哆嗦著:“瑤兒……不可任性啊……那玄清道長的話……”
“爹!”李佩瑤打斷他,語氣堅決,“一個裝神弄鬼的老道罷了!我們請個真正的明白人來!西醫(yī)!用科學(xué)來解釋!”她轉(zhuǎn)頭看向母親,“娘,我聽說城里圣瑪麗醫(yī)院有個留洋回來的陳醫(yī)生,醫(yī)術(shù)高明,最擅長診治疑難雜癥和……癔癥!我們請他來看看!若真有病,治??!若是有人裝神弄鬼,正好揪出來!”
李茂才夫婦被女兒的氣勢所懾,加之李佩瑤是長房唯一的嫡女,婚事關(guān)系到長房的臉面和未來,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拗不過女兒,派人去省城重金請來了那位留洋歸國的陳文博醫(yī)生。
陳醫(yī)生三十出頭,西裝革履,戴著金絲眼鏡,文質(zhì)彬彬,舉止間帶著受過高等教育的自信和一種對未知的探索精神。他聽李佩瑤講述了家中怪事和那詭異的“守宮砂”,鏡片后的眼睛里閃爍著理性的光芒和濃厚的興趣。
“李小姐,請放心?!标愥t(yī)生推了推眼鏡,語氣溫和而篤定,“所謂‘鬼魅作祟’,往往源于未知的生理或心理疾病,抑或是人為的裝神弄鬼。您所說的‘紅痕’,很可能是某種罕見的皮膚病,或是皮下出血點。至于夜半歌聲,可能是特殊聲學(xué)現(xiàn)象或……有人故意為之。鄙人定當(dāng)查個水落石出,還府上一個清凈!”
他帶來了一個棕色的牛皮醫(yī)藥箱,里面裝著聽診器、溫度計、反射錘和一些李家人從未見過的玻璃器皿、藥水。他要求住在離繡樓最近的客房,以便夜間觀察。李佩瑤看著陳醫(yī)生專業(yè)而自信的樣子,心中大定,仿佛看到了破除家族詛咒的希望。
夜幕降臨,如同巨大的黑幕,沉沉地罩住了李家大宅。白日里的喧囂沉寂下去,只剩下風(fēng)聲在空曠的庭院里嗚咽。那棟封死的繡樓,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濃重而扭曲的陰影,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陳文博醫(yī)生住在繡樓斜對面的西廂客房。窗欞上糊著新?lián)Q的高麗紙,透出屋內(nèi)昏黃的煤油燈光。他伏案整理著白天記錄的筆記,耳朵卻豎得老高,捕捉著窗外的任何一絲異響。醫(yī)藥箱就放在手邊,里面除了醫(yī)療器械,還有一支壓滿了子彈的勃朗寧手槍——這是他留洋時養(yǎng)成的習(xí)慣,也是他科學(xué)精神之外的“保險”。
子時剛過。
萬籟俱寂中,一絲若有若無的啜泣聲,如同冰冷的蛛絲,悄然鉆進陳文博的耳朵。
來了!
陳文博精神一振,立刻放下筆,屏息凝神。啜泣聲漸漸清晰,帶著無盡的哀怨,正是從對面那棟黑漆漆的繡樓里傳出來的!緊接著,那凄厲、尖銳、充滿怨毒的哭嫁歌聲陡然拔高,如同夜梟的啼哭,刺破寂靜的夜空:
“紅蓋頭……血染透……”
“負心郎……索命來……”
“玉鐲冷……心更寒……”
歌聲一遍遍回蕩,在空寂的庭院里激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陳文博臉色微變,這聲音的穿透力和其中的怨毒情緒,絕非尋常!他迅速從醫(yī)藥箱底層摸出手槍,輕輕打開房門,閃身來到廊下。
寒風(fēng)撲面,帶著刺骨的涼意??蘼暫透杪暩忧逦缤瑢嵸|(zhì)般沖擊著耳膜。陳文博定了定神,握緊手槍,目光銳利地掃視著繡樓黑洞洞的門窗。封死的木板完好無損,聲音確實是從里面?zhèn)鞒龅?!他深吸一口氣,邁步走向那棟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小樓,準(zhǔn)備靠近觀察,甚至考慮強行破門。
就在他距離繡樓那扇封死的門板不足十步時——
“哐當(dāng)——!”
一聲巨響從繡樓二樓緊閉的窗戶內(nèi)猛然炸開!像是有人用重物狠狠砸在了窗欞上!緊接著,是更加凄厲、幾乎不似人聲的尖嘯:
“滾——!別過來——!我的!是我的——!?。 ?/p>
那尖嘯充滿了瘋狂的占有欲和滔天的怨毒,如同地獄惡鬼的咆哮!一股陰冷刺骨的寒風(fēng)毫無征兆地從繡樓方向席卷而來,裹挾著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陳舊血腥氣和……一股若有若無的羊脂白玉的冰冷氣息!
陳文博猝不及防,被這股邪風(fēng)沖得一個趔趄,手中的槍差點脫手!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本能的巨大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他引以為傲的科學(xué)理性,在這超乎想象的恐怖力量面前,如同紙糊的堤壩般轟然崩塌!他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極致的驚駭!
“鬼!真有鬼!”這個念頭如同驚雷般在他腦中炸響。他再也顧不上什么探查,什么科學(xué),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怪叫一聲,轉(zhuǎn)身拔腿就跑!皮鞋在青石板路上敲擊出雜亂驚恐的脆響,只想逃離這片死亡之地!
他慌不擇路,像只無頭蒼蠅般在迷宮般的庭院里狂奔。身后的哭嫁歌聲和尖嘯如同跗骨之蛆,緊追不舍,仿佛有無數(shù)雙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視著他。他沖過月亮門,繞過假山,一頭扎進了后花園深處。
花園里花木凋零,一片蕭瑟。一棵巨大的老槐樹,枝椏虬結(jié)如同鬼爪,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猙獰的陰影。陳文博跑到樹下,背靠著粗糙冰冷的樹干,劇烈地喘息著,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他驚魂未定地回頭張望,繡樓方向似乎安靜了一些。
然而,就在他稍稍松懈的瞬間——
頭頂?shù)幕睒渲?,突然發(fā)出“嘎吱”一聲令人牙酸的怪響!
陳文博下意識地抬頭。
只見一條不知何時垂下的、粗糙的麻繩套,如同毒蛇般猛地落下,精準(zhǔn)地套住了他的脖頸!
“呃……嗬……”他甚至來不及發(fā)出完整的驚呼,一股無法抗拒的、冰冷而巨大的力量猛地向上一提!雙腳瞬間離地!脖頸傳來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劇痛和骨骼錯位的脆響!
他徒勞地蹬著雙腿,雙手死死摳住勒緊的繩套,眼球因充血而暴凸出來,金絲眼鏡滑落在地,摔得粉碎。視野迅速被黑暗吞噬,意識模糊的最后一刻,他恍惚看到自己掙扎的左手腕內(nèi)側(cè),一點米粒大小、猩紅如血的印記,正詭異地浮現(xiàn)出來,像一顆凝固的血珠,在慘淡的月光下,閃爍著妖異的光芒……
當(dāng)驚恐萬分的李府下人循著異常動靜,舉著火把燈籠找到后花園時,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魂飛魄散!
留洋歸來的陳文博醫(yī)生,身體懸在半空,脖頸套在粗糙的麻繩里,像一塊破布般掛在老槐樹最粗壯的一根枝椏下,隨著夜風(fēng)輕輕搖晃。他的臉因窒息而青紫腫脹,舌頭吐出老長,暴凸的眼球空洞地望著下方,臉上凝固著臨死前極致的恐懼和難以置信。火把的光映照下,他垂落的左手腕內(nèi)側(cè),那點猩紅刺目的“守宮砂”,清晰可見!
“啊——!”
“死……死人了!”
“陳……陳醫(yī)生!”
尖叫聲、哭喊聲瞬間打破了李府的死寂。
與此同時,李佩瑤的貼身丫鬟連滾帶爬地從繡樓方向跑來,臉色慘白如鬼,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老……老爺!夫人!小……小姐她……小姐她……”
眾人心頭一緊,顧不得樹上的尸體,在李茂才夫婦跌跌撞撞地帶領(lǐng)下,蜂擁沖向李佩瑤的閨房。
閨房的門虛掩著。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女子脂粉的甜香,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詭異氣味,從門縫里絲絲縷縷地透出來。
李茂才顫抖著手,猛地推開房門。
屋內(nèi),紅燭高燒。一身刺目的大紅嫁衣,如同被鮮血浸透,穿在李佩瑤僵直的身體上。她背對著門口,直挺挺地坐在梳妝臺前。銅鏡里,映出她那張臉——面色青灰,雙目圓睜,瞳孔擴散,嘴角卻極其詭異地向上彎起,凝固著一個冰冷、空洞、毫無生氣的“微笑”。
而她的左手腕上……
那只本該隨著李玉蘭深埋地底的羊脂白玉鐲,赫然在目!
鐲身通體浸透在一種妖異的、活物般的殷紅之中!血光流轉(zhuǎn),仿佛有生命在其中脈動!在燭光和鏡光的映照下,那血玉鐲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邪魅紅光,緊緊地箍在李佩瑤纖細的手腕上,與鏡中她那張帶著詭異笑容的死人臉,構(gòu)成了一幅令人血液凝固的恐怖畫面!
“瑤兒——!”李夫人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哀嚎,劃破死寂后戛然而止——她徹底暈死過去。李茂才癱軟在地,渾濁的老淚縱橫,指著女兒腕上那刺目的紅,喉嚨里只能發(fā)出“嗬嗬”的絕望抽氣,像一條離水的魚。
整個李府,瞬間被拖入了更深更冷的恐懼深淵。下人們面無人色,抖如篩糠,連上前攙扶老爺夫人的勇氣都沒有,只敢遠遠地站著,驚恐的目光在李佩瑤僵直的背影和那妖異的血玉鐲之間來回掃視,仿佛多看一眼就會被那紅芒攝走魂魄。
“鬼……鬼鐲子又回來了……”不知是誰用氣聲擠出這幾個字,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一片壓抑的、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混亂中,管家強撐著最后一絲鎮(zhèn)定,指揮幾個膽大的婆子將李夫人抬回房,又哆哆嗦嗦地扶起如同失了魂的李茂才。至于李佩瑤……無人敢碰。那身血紅的嫁衣,那凝固的笑容,那手腕上妖異的鐲子,散發(fā)著令人膽寒的邪氣。最終,只能顫抖著找來一塊巨大的白布,將那梳妝臺連同上面坐著的恐怖人形,囫圇蓋住。白布下,那一點猩紅的鐲影,依舊固執(zhí)地透出來,像一只窺伺的惡魔之眼。
李府上下,徹底噤若寒蟬。白日里也門窗緊閉,光線晦暗,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藥味、焚香燒紙的煙火味,以及……一種揮之不去的、如同陳舊血液和脂粉混合的甜腥。那是血玉鐲的氣息,它無處不在,鉆進每一個毛孔。
后院深處,那間偏僻堆滿殘枝敗葉和舊花盆的小屋里,老花匠福伯佝僂著背,正對著窗前一株早已枯死多年的老牡丹發(fā)呆。
屋外,是李家大宅里傳來的哭喊、尖叫和混亂的腳步聲。福伯布滿皺紋溝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麻木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
他伸出枯樹皮般的手,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株枯死的牡丹焦黑干裂的枝干。渾濁的老眼里,映著窗外慘淡的月光,也映著遠處繡樓模糊的、如同鬼蜮般的輪廓。
“……造孽啊……”一聲極低、極沙啞的嘆息,從他干癟的嘴唇里溢出,像一片落葉飄零在寒風(fēng)中。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時光的塵埃,落向十年前那個同樣充滿“喜氣”的清晨,落向那個被匆匆抬出繡樓的、穿著素白中衣的年輕身體,落向那只開始浸血的羊脂白玉鐲……
“……那鐲子……”福伯的聲音更加低沉,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悲憤和恐懼,“……當(dāng)年……是浸了啞姑的血……才變紅的啊……”
“啞姑……”這個名字,從他口中艱難地吐出。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渾濁的淚水,終于從干涸的眼眶里滾落,砸在滿是灰塵的地面上,留下一個深色的、微小的淚痕。
“報應(yīng)……都是報應(yīng)……”他喃喃自語,佝僂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燈下縮得更小,仿佛要融入那片枯死的陰影之中,“……誰也……跑不掉……”
夜色如約而至。
那濃烈的、如同新鮮紙錢被瞬間燒焦的糊味,不再局限于某個角落,而是彌漫在整個李府!濃得嗆人,濃得令人窒息,仿佛有無數(shù)看不見的紙錢在每一寸空氣里悶燃。無論躲在哪個房間,關(guān)上多少道門,那令人作嘔的氣味都如影隨形,鉆進鼻孔,粘在喉嚨。
伴隨這焦糊味的,是那濕漉漉的、輕盈細碎的腳步聲。
“嗒……嗒嗒……嗒……”
像穿著浸透了水的繡花鞋,踩在冰冷潮濕的青石板路上。聲音不再只是路過院墻外,它就在府內(nèi)!在空寂的回廊下,在緊閉的房門外,在庭院中央……無處不在!時遠時近,飄忽不定。更讓人毛骨悚然的是,那縹緲陰森的嗩吶聲,也夾雜在夜風(fēng)里,吹奏著斷斷續(xù)續(xù)、不成調(diào)的“喜樂”,如同為這座死氣沉沉的宅邸奏響的喪曲。
“是花轎……花轎在府里抬……”值夜的婆子縮在墻角,蒙著頭,牙齒咯咯作響,語無倫次地低語,“接……接三小姐……沒接走……還要接……還要接下一個……”
恐懼像瘟疫般蔓延。丫鬟小廝們夜里不敢獨自起夜,稍有風(fēng)吹草動便驚聲尖叫。李茂才徹底垮了,整日枯坐在佛堂里,對著香煙繚繞中的泥塑木雕喃喃禱告,眼神空洞,仿佛一夜間老了二十歲。李夫人時昏時醒,醒來便抓著貼身嬤嬤的手,淚流滿面地念叨:“瑤兒……我的瑤兒……那鐲子……那鐲子要纏死我們李家啊……”
后院深處,那間堆滿殘枝敗葉和破舊花盆的陰暗小屋,成了唯一未被焦糊味和腳步聲完全吞噬的角落。老花匠福伯佝僂著背,像一截枯死的樹根,縮在油燈如豆的昏黃光暈里。屋外府內(nèi)的驚惶哭喊、壓抑的尖叫,似乎都被這厚厚的敗葉和舊盆隔絕了。他布滿溝壑的臉上,只有麻木和疲憊,仿佛早已預(yù)料到這一切。
他面前的小木桌上,攤開著一堆慘白的、帶著韌性的皮紙,旁邊是削得極細的竹篾、熬得粘稠的米漿,還有各色顏料——唯獨沒有紅色。
福伯枯樹皮般的手,此刻卻異常穩(wěn)定。他拿起竹篾,手指靈巧地拗折、捆綁,發(fā)出細微的“噼啪”聲。他正在扎一頂轎子。
一頂極其古怪、令人心頭發(fā)寒的轎子。
它比尋常的花轎小得多,僅能容下一個孩童。通體慘白!用的是最粗糙、最廉價的慘白皮紙糊成,沒有任何裝飾,沒有任何色彩,白得刺眼,白得瘆人。轎簾也是慘白的,垂落著,遮得嚴嚴實實。轎頂上,不是象征喜慶的彩球,而是用細竹篾精巧地扎出幾朵同樣慘白、扭曲綻開的紙花,形狀詭異,如同深秋墳頭搖曳的野菊。
他全神貫注,渾濁的老眼里沒有了往日的渾濁,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瘋狂的專注和難掩的悲涼。他一邊扎著,一邊用極低、極沙啞的聲音,對著那頂漸漸成型的慘白小轎,反復(fù)地、神經(jīng)質(zhì)地喃喃自語:
“……鶯丫頭……怨氣沖天……堵不住啊……”
“……浸了你的血……鐲子成了精……纏上李家血脈了……”
“……報應(yīng)……都是報應(yīng)……當(dāng)年作孽的人……一個……都跑不掉……”
“……坐上轎子吧……坐上這白轎子……該走了……該走了……”
“……冤有頭……債有主……該清算了……”
那低語聲在狹小昏暗的鋪子里回蕩,混合著竹篾拗折的脆響和紙張摩擦的沙沙聲,像一首為活人送葬的、冰冷絕望的安魂曲。油燈的火苗隨著他的低語微微晃動,將他佝僂的身影放大投在斑駁的土墻上,扭曲搖曳,如同鬼魅。
李府死氣沉沉,如同一座巨大的墳?zāi)埂@蠲旁诰薮蟮目謶趾徒^望中,終于想起了那個唯一可能知道點內(nèi)情、卻被他刻意遺忘在角落的人——老花匠福伯!啞姑死時,福伯就在府里!他一定知道什么!
李茂才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在管家攙扶下,跌跌撞撞地沖進了后院那間堆滿枯敗的小屋。濃烈的焦糊味在這里似乎淡了些,但那股陳舊泥土和腐敗植物的氣息,混合著皮紙和漿糊的味道,更添幾分詭異。
“福伯!福伯!”李茂才的聲音嘶啞破裂,帶著哭腔和從未有過的卑微,“你告訴我!當(dāng)年啞姑……那鐲子……到底怎么回事?!那血玉鐲……它纏上佩瑤了!它還要纏死我們李家啊!求求你,看在主仆幾十年的份上,救救李家!救救我們吧!”
福伯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緩緩抬起頭,渾濁的老眼看向形容枯槁、驚恐萬狀的李茂才。那目光里沒有同情,沒有憐憫,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和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涼。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木桌上那頂快要完工的慘白小轎。慘白的轎身,慘白的紙花,在昏黃的油燈下散發(fā)著不祥的氣息。
“……老爺……”福伯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血淚,“……這白轎子……是給鶯丫頭扎的……”
福伯渾濁的眼中滾下兩行混濁的淚,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李茂才,又緩緩移向府邸深處,指向那座被白布覆蓋的繡樓方向,聲音帶著無盡的悲憤:
“……當(dāng)年……不是沉塘……是浸豬籠啊……老爺!”
“……就因為她撞破了……撞破了你和大太太的丑事!你們怕她說出去!怕她壞了李家的名聲!”
“……那羊脂白玉鐲……是老太太給她的陪嫁念想……你們把她手腳捆了……塞進籠子……沉進黑水潭的時候……”
“……她掙扎……手腕磕在籠子鐵條上……鐲子碎了……割開了她的腕子……”
“……血……她的血……浸透了那碎玉……你們撈上來時……那鐲子……那鐲子就……就變成紅的了!”
“……什么福薄暴斃!是你們……是你們用她的血……養(yǎng)出了這個邪物!它沾了李家嫡系的血……認了主……也記住了仇!它要你們李家……斷子絕孫!血債血償啊!”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刀子,狠狠捅進李茂才的心臟!他渾身劇震,臉色由慘白轉(zhuǎn)為死灰,最后變成一種瀕死的青紫!他踉蹌著后退,撞翻了身后一個破花盆,“哐當(dāng)”一聲碎裂在死寂的小屋里。
“不……不可能……你胡說!”李茂才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嘶聲尖叫,試圖否認這血淋淋的真相,但眼底那瞬間崩塌的防線和巨大的恐慌出賣了他。
福伯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那頂慘白的轎子上,布滿皺紋的臉上只剩下一種冰冷的、近乎詛咒般的平靜:
“……白轎子扎好了……鶯丫頭……怨氣該散了……”
“……李家……欠她的……該還了……”
就在這時!
“吱呀——”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無比的開門聲,從福伯小屋那扇破舊的木門外傳來。
屋內(nèi)三人悚然一驚,齊齊望向門口。
只見門口昏暗中,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是李茂才年僅八歲的幼子,李承嗣!
他穿著小小的綢緞睡衣,赤著腳,站在冰冷的地面上,懷里緊緊抱著一個褪了色的、臟兮兮的娃娃。小臉上沒有孩童應(yīng)有的紅潤,只有一片異樣的蒼白。他大大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屋內(nèi),仿佛沒有焦點,又仿佛穿透了所有人,看到了什么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更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是,他那雙小小的、稚嫩的手腕內(nèi)側(cè),靠近脈搏的地方,赫然浮現(xiàn)著兩點刺目的猩紅!
米粒大小,渾圓,邊緣清晰,如同兩顆剛剛滴落的血珠!
那紅痕,與當(dāng)年李佩瑤手腕上的“守宮砂”,一模一樣!
李承嗣抱著布娃娃,小小的身體微微晃動著,用稚嫩卻毫無起伏的童音,對著屋內(nèi)驚恐欲絕的大人們,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說道:
“姐姐……叫我……下去……”
“陪她……玩……”
八歲孩童毫無起伏的童音,像淬了冰的針,扎進李茂才的耳膜,刺穿了他最后一絲僥幸。他如遭雷擊,身體猛地一晃,“噗通”一聲癱軟在地,褲襠處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管家面無人色,牙齒咯咯作響,扶著門框才勉強站穩(wěn)。
福伯渾濁的眼中,最后一點微弱的光芒徹底熄滅了,只剩下冰冷的死寂。他看著李承嗣手腕上那兩點猩紅,又看了看木桌上那頂慘白刺目的紙轎,干癟的嘴唇哆嗦著,最終只發(fā)出一聲悠長而絕望的嘆息:
“……命……都是命啊……”
他不再看癱軟在地、失魂落魄的李茂才,佝僂著背,動作卻異常堅定地拿起桌上最后幾根細竹篾和慘白的皮紙,開始為那頂小小的白轎子裝上轎簾。慘白的簾子垂落下來,將轎廂內(nèi)部遮得嚴嚴實實,像一口小小的、等待盛殮的棺材。
“福伯!救他!救救嗣兒!他還是個孩子??!”李茂才終于從巨大的恐懼中掙扎出一絲力氣,手腳并用地爬到福伯腳邊,死死抓住他沾滿漿糊的褲腿,涕淚橫流地哀求,“你要什么我都給你!李家的一切都給你!求求你!想想辦法!”
福伯枯瘦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但手中的動作并未停止。他粘好最后一處接口,用枯枝般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那冰冷光滑的慘白轎身,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礫摩擦:
“……辦法?……晚了……”
“……鐲子認了主……血債……總要血來償……”
“……白轎子……是給鶯丫頭的……也是……給李家……留的最后一點……體面……”
他渾濁的目光,越過哀嚎的李茂才,落在門口抱著布娃娃、眼神空洞的李承嗣身上,那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有憐憫,有悲哀,最終化為一種近乎麻木的認命。
“帶……帶小少爺……回房去……”福伯對管家嘶啞地吩咐,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疲憊,“鎖好門……今夜……無論聽到什么……都別出來……”
管家早已嚇得魂飛魄散,聞言如蒙大赦,連滾爬起,幾乎是拖著呆滯的李承嗣,逃離了這間充滿不祥氣息的小屋。李茂才還想再求,福伯卻已不再看他,只是專注地、近乎虔誠地,開始用慘白的顏料,一筆一畫地,在那頂白轎子的轎身上,勾勒著什么圖案——扭曲的、如同水草纏繞的紋路。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吞噬了李府。那令人窒息的紙錢燒焦味,濃郁到了頂點,仿佛整個宅院都被無形的火焰點燃,空氣粘稠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燒感。
子時。
“嗒……嗒嗒……嗒……”
那濕漉漉的腳步聲,不再飄忽,變得清晰、穩(wěn)定,帶著一種冰冷的目的性,在死寂的庭院里響起。這一次,它沒有在別處徘徊,而是徑直走向了后院深處——走向李承嗣居住的西廂小院!
伴隨腳步聲的,是那陰森縹緲、斷斷續(xù)續(xù)的嗩吶聲,吹奏的調(diào)子不再是喜樂,而是……哀樂!凄厲、破碎,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齊聲哭嚎!
小院的門,被一股無形的、陰冷的力量,“吱呀”一聲緩緩?fù)崎_。
院內(nèi)空無一人。只有慘淡的月光,映照著緊閉的房門和窗戶。李承嗣的臥房內(nèi),早已被管家從外面死死鎖住,里面?zhèn)鱽韷阂值?、孩童驚恐的啜泣和管家語無倫次的安撫聲。
濕漉漉的腳步聲停在了院中。那無形的、抬著花轎的“東西”,似乎也停了下來。
死寂。只有那哀怨的嗩吶聲,在濃烈的焦糊味中幽幽飄蕩。
突然!
“咿——呀——!”
一聲凄厲尖銳、如同金鐵摩擦般的戲腔,毫無征兆地在后院深處、福伯那間小屋的方向炸響!那聲音充滿了無盡的悲憤與決絕!
緊接著,福伯小屋的門,“哐當(dāng)”一聲被從里面撞開!
昏黃的油燈光暈中,福伯佝僂的身影出現(xiàn)了。他不再是那個麻木的老花匠,枯瘦的身體挺得筆直,渾濁的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他枯樹皮般的手,穩(wěn)穩(wěn)地抬著那頂剛剛完工的、慘白刺目的紙轎子!
白轎子在油燈和慘淡月光的映照下,散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寒氣。轎身上,福伯用慘白顏料勾勒出的水草紋路,如同活物般扭曲纏繞。轎頂上那幾朵慘白的紙花,在夜風(fēng)中微微搖曳,如同招魂的幡。
福伯抬著白轎子,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向西廂小院!他的腳步踩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沉重而清晰的“嗒、嗒”聲,竟與那濕漉漉的腳步聲形成了詭異的應(yīng)和!
“鶯丫頭——!轎子來了——!”
福伯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一聲嘶啞蒼老的吶喊,那聲音穿透濃重的焦糊味和嗩吶聲,在死寂的庭院里回蕩:
“……坐上轎子——!恩怨了了——!該走了——?。?!”
隨著他的吶喊,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發(fā)生了!
西廂小院門口那片空地上,原本只有那濕漉漉的腳步聲停留之處,空氣開始劇烈地扭曲、波動!四個模糊的、由濃烈焦糊煙氣和慘淡月光勉強勾勒出的“人形”,憑空顯現(xiàn)出來!它們身形佝僂,姿態(tài)僵硬,如同被燒焦的紙人,肩上赫然抬著一頂若隱若現(xiàn)、同樣由煙氣構(gòu)成的、猩紅如血的“花轎”虛影!
福伯抬著慘白的紙轎,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向那頂猩紅的虛影花轎!走向那四個煙氣構(gòu)成的“轎夫”!
“福……福伯?!”臥房內(nèi),透過門縫看到這一幕的管家嚇得魂飛魄散,失聲尖叫!
福伯充耳不聞。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猩紅的花轎虛影,眼中燃燒著悲憤、贖罪,還有一絲解脫。他抬著白轎子,毫無畏懼地、一步一步,走進了那四個煙氣“轎夫”的中間!
就在兩頂轎子即將接觸的瞬間!
“轟——!”
一股無形的、冰冷刺骨的陰風(fēng)猛地以福伯為中心爆發(fā)開來!那頂慘白的紙轎瞬間爆發(fā)出刺目的白光!白光如同利劍,狠狠刺向那頂猩紅的花轎虛影和四個煙氣“轎夫”!
“嗚——?。?!”
一聲凄厲到無法形容的、充滿怨毒與不甘的尖嘯,猛地從猩紅花轎虛影中炸開!那聲音尖銳得仿佛能撕裂人的靈魂!整個李府都在尖嘯聲中震顫!
猩紅的虛影花轎和白光中的紙轎猛烈地碰撞、撕扯!濃烈的焦糊味被一股更加濃烈的、冰冷的陳腐水腥氣和血腥味瞬間取代!四個煙氣“轎夫”在白光的沖擊下劇烈扭曲、潰散,發(fā)出無聲的哀嚎!
僵持只持續(xù)了一瞬!
“嗤啦——!”
如同燒紅的烙鐵投入冰水!
那頂猩紅如血的花轎虛影,在白光的沖擊下,如同被戳破的泡沫,發(fā)出一聲刺耳的裂帛聲,瞬間潰散、湮滅!連同那四個煙氣“轎夫”,一同化作縷縷黑煙,被那慘白的紙轎爆發(fā)出的光芒徹底吞噬、凈化!
尖嘯聲戛然而止!
白光斂去。慘白的紙轎完好無損地立在院中。轎簾依舊低垂。
福伯佝僂的身影,卻不見了。
只有那頂白轎子,孤零零地立在慘淡的月光下,散發(fā)著冰冷死寂的氣息。轎身上那些慘白的水草紋路,似乎更加清晰、扭曲了一些。
西廂小院死寂無聲。濃烈的紙錢焦糊味和冰冷的水腥氣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只有空氣中殘留的淡淡寒意,證明著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并非幻覺。
臥房內(nèi),管家抖如篩糠,冷汗浸透衣衫。他懷里的李承嗣,不知何時已停止了啜泣,小小的身體不再顫抖,只是眼神依舊空洞,呆呆地望著房門的方向。
李承嗣手腕上,那兩點猩紅如血的“守宮砂”,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淡,消失!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消……消失了?”管家難以置信地看著小少爺恢復(fù)如初的手腕,巨大的驚駭過后,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福伯……福伯他……”
他猛地想起什么,連滾帶爬地撲到門邊,哆哆嗦嗦地打開門鎖,推開房門。
院中,只有那頂慘白的紙轎靜靜矗立。月光照在慘白的轎身上,冰冷,死寂。福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仿佛他和他那聲嘶力竭的吶喊,一同融入了那頂他親手扎出的白轎子里。
“福伯……”管家看著那頂白轎,喃喃著,腿一軟,跪倒在地。
與此同時,府邸深處,那座被白布覆蓋的繡樓方向,猛地傳來一聲重物墜地的悶響!緊接著是瓷器碎裂的刺耳聲音!
李茂才連滾帶爬地沖進繡樓(仆人早已不敢靠近),掀開那覆蓋的白布。
只見梳妝臺前,穿著染血嫁衣、僵坐著的李佩瑤的尸體,不知何時已倒伏在地!而她左手腕上那只妖異無比、紅光流轉(zhuǎn)的血玉鐲……
不見了!
梳妝臺上,只留下幾道新鮮的、深深的抓痕,仿佛有什么東西被硬生生從她手腕上拽了下來!地上,散落著幾滴暗紅色的、如同凝固血淚的蠟痕。
李茂才看著女兒空蕩蕩的手腕,又想起后院那頂詭異的白轎和消失的福伯,最后想到幼子手腕上消失的紅痕……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福伯用自己,用那頂白轎子,似乎……暫時平息了怨靈?保住了承嗣?可佩瑤腕上的鐲子呢?!它去了哪里?!
就在這時,一個丫鬟連滾爬爬、面無人色地沖了進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老……老爺!不好了!庫房……庫房……”
李茂才心頭猛地一跳,一種更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他!他跌跌撞撞地跟著丫鬟沖向庫房。
庫房厚重的鐵鎖被打開。里面存放著李家歷代積累的金銀細軟、古玩字畫。然而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庫房最深處、一個供奉在紫檀木架上的錦盒吸引了過去!
那錦盒的蓋子,不知何時已被掀開,掉落在地。
錦盒里,鋪著褪色的明黃綢緞。綢緞中央,靜靜地躺著一樣?xùn)|西——
正是那只羊脂白玉鐲!
只是,它不再是李佩瑤腕上那通體浸透的妖異血紅,而是恢復(fù)了原本的溫潤瑩白。玉質(zhì)通透,純凈無瑕,仿佛從未沾染過半分血色。唯有在玉鐲最內(nèi)側(cè)、緊貼肌膚的地方,殘留著一絲極其細微、若有若無的、如同血沁般的暗紅細線,不仔細看根本無法察覺。
它靜靜地躺在錦盒里,在庫房昏暗的光線下,散發(fā)著柔和而冰冷的光澤。
李茂才死死盯著那只恢復(fù)“純凈”的玉鐲,又想起后院那頂慘白的轎子和消失的福伯,想起幼子手腕上消失的紅痕,想起女兒空蕩蕩的手腕……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如同跗骨之蛆,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怨氣……真的散了嗎?
福伯和那頂白轎,帶走了啞姑的怨魂?
這恢復(fù)“純凈”的鐲子……它內(nèi)里那絲血沁……是終結(jié)?還是……下一次輪回開始的印記?
無人知曉。
只有后院那頂在慘淡月光下靜靜矗立的慘白紙轎,像一座冰冷的墓碑,無聲地訴說著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夜風(fēng)吹過,轎頂上那幾朵慘白的紙花,輕輕搖曳,發(fā)出細微的、如同嘆息般的沙沙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