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鎮(zhèn)子北邊有片河灘，叫“哭喪灘”。河水在這里拐了個急彎，沖出一片寬闊的砂石地。灘涂中央，孤零零杵著個破敗的戲臺子。臺子是早年不知哪個戲班留下的，幾根朽木柱子撐著個歪歪斜斜的草棚頂，三面漏風，一面朝著黑黢黢的河水。臺板早就爛得七七八八，露出底下淤積的黑色泥沙，散發(fā)著一股子水腥混合著腐爛水草的怪味。
這地方邪性。鎮(zhèn)上老人說，早年間有戲班在這唱夜戲，唱到一半，河面突然起了大霧，霧里影影綽綽，鑼鼓聲就變了調(diào)，尖利得像鬼哭。第二天天亮，整個戲班連人帶箱籠，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戲臺上幾只踩爛的繡花鞋，鞋幫子上沾著濕漉漉的黑泥。自那以后，“哭喪灘”就成了鎮(zhèn)上人避之不及的兇地，連白日里放牛娃都不敢靠近。
直到前些日子，一伙外鄉(xiāng)來的戲班子，不知聽誰攛掇，竟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班主姓秦，是個精瘦干癟的老頭，一張臉蠟黃，眼窩深陷，但眼神賊亮，透著股跑江湖的油滑和疲態(tài)。他帶著七八個面黃肌瘦的徒弟，還有幾個同樣形容憔悴的婆娘孩子，拖著一輛吱呀作響、堆滿破舊箱籠的板車，在哭喪灘邊上扎下了窩棚。
秦班主找到鎮(zhèn)上的里正，拍著胸脯說要在哭喪灘唱三天大戲，不收錢，只求鄉(xiāng)親們賞口飯吃。里正捻著胡子，眼皮都沒抬：“那地方不干凈，唱不得。”秦班主陪著笑，從懷里摸出幾個磨得發(fā)亮的銅錢塞過去：“老哥行行好，班子實在揭不開鍋了，就圖個寬敞地界，唱完就走，絕不添麻煩?！崩镎嗔说嚆~錢，鼻子里哼了一聲，算是默許了，末了又補了一句：“夜里……悠著點?！?/p>
戲班子開始在哭喪灘上拾掇。他們砍了些枯枝，勉強修補了戲臺的頂棚和幾塊爛得最厲害的臺板。幾個徒弟用粗麻繩把那些搖搖欲墜的柱子又捆了幾道。秦班主則帶著人，小心翼翼地把板車上那些蒙著厚厚灰塵的箱籠搬下來，抬上戲臺。箱籠打開，露出里面顏色黯淡、繡線脫落的戲服，以及一些上了年頭、漆皮剝落的刀槍把子和面具。
鎮(zhèn)上閑著沒事的懶漢潑皮，三三兩兩聚在河灘遠處的高坡上看熱鬧。有人眼尖，指著戲臺上驚呼：“瞧！那面具！”
只見秦班主從一個蒙著黑布的長條箱子里，捧出一張面具。那面具不知是什么材質(zhì)，顏色慘白中泛著青灰，觸手冰涼。眉眼雕刻得極其精細，甚至可以說是活靈活現(xiàn)，嘴角微微上翹，帶著一種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詭異神情。最奇的是那雙眼睛的位置，空洞洞的，沒有眼珠，卻仿佛能吸走人的目光，多看兩眼就覺得心頭發(fā)慌。面具額頭上，還刻著一個模糊不清、如同符咒般的暗紅色印記。
“乖乖，這老鬼臉，看著就瘆人！”坡上的閑漢嘀咕。
秦班主卻像捧著什么寶貝，用一塊褪了色的紅絨布仔細擦拭著面具，然后鄭重其事地把它掛在戲臺正中最高的橫梁上。慘白的面具俯視著整個破敗的戲臺和渾濁的河水，嘴角那抹詭異的弧度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愈發(fā)莫測。
第一晚開鑼?？礋狒[的人稀稀拉拉，大多是些膽大的閑漢和半大孩子。河灘上點了幾堆篝火，火光跳躍，將人影拉得老長，扭曲地投射在河水和爛泥灘上。
鑼鼓敲得震天響，卻壓不住河水嗚咽的風聲。唱的是熱鬧的《大鬧天宮》?？膳_上的武生翻起跟頭，動作總透著點遲滯僵硬。那金箍棒舞起來，破空聲也顯得格外沉悶粘滯。看客們縮著脖子，總覺得背后涼颼颼的，臺上的影子似乎比臺下的人……多了幾個？揉揉眼睛再看，又好像是自己眼花了。
秦班主親自敲著邊鼓，眼神卻不時瞟向高懸的那張慘白面具。面具在火光搖曳下，嘴角的弧度仿佛也在微妙地變化著。
戲唱到一半，演土地的小丑剛插科打諢完，準備下場。突然，后臺傳來一聲短促的驚呼！接著是箱籠被撞翻的“哐當”亂響！
臺上的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伸著脖子往后看。
只見一個扮演小妖的年輕徒弟，臉色煞白，連滾爬爬地從后臺沖出來，指著里面，語無倫次：“箱……箱子里！有……有東西在動！還……還有水！好多水！”
后臺頓時一片混亂。秦班主臉色一沉，扔下鼓槌就沖了進去。幾個膽大的徒弟也跟了進去。
高坡上看熱鬧的閑漢們面面相覷，伸長脖子也看不清后臺發(fā)生了什么。只隱約聽到秦班主壓低的呵斥聲，還有徒弟們驚恐的抽氣聲。過了一會兒，秦班主鐵青著臉出來，后面跟著驚魂未定的徒弟們。他對著臺下拱了拱手，聲音干澀：“驚擾各位了，箱籠不穩(wěn)，倒了。今晚就到這，散了，散了吧！”
看客們議論紛紛，帶著狐疑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散了。河灘上只剩下戲班子孤零零的窩棚和那破敗的戲臺，在越來越濃的夜色和嗚咽的河風中，顯得格外凄涼。那高懸的慘白面具，在篝火余燼的微光里，嘴角的弧度似乎更深了一些。
第二天，戲班子照常開鑼。但昨晚后臺的動靜已經(jīng)在鎮(zhèn)上悄悄傳開。來看戲的人更少了，連那些閑漢潑皮都少了大半。臺上的戲子們似乎也受了驚嚇，唱念做打都透著股心不在焉的僵硬。尤其那個演小妖的年輕徒弟，眼神發(fā)直，動作總是慢半拍。
更怪的是，秦班主敲鼓的位置旁邊，多了一個人。是個穿著粗布衣裳、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眼神渾濁，直勾勾地盯著戲臺，懷里緊緊抱著個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包袱。秦班主幾次想讓她離開后臺，老婦人只是搖頭，嘴里喃喃念叨著：“等……等我家栓子……他愛看戲……看完這場……就跟我回家……”
沒人認識這老婦是誰，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徒弟們心里發(fā)毛，只當她是個瘋婆子，遠遠躲著。
今晚唱的是《探陰山》。陰森森的戲文配上嗚咽的河風，臺下僅剩的幾個看客都覺得后背發(fā)涼。唱到包拯下陰曹，小鬼拉出冤魂李翠蓮時，后臺那老婦人突然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栓子！我的栓子啊——！”
她猛地站起來，懷里的藍布包袱掉在地上，散開，露出里面幾件半舊的粗布衣裳和一雙磨破了邊的布鞋！她不管不顧，瘋了一樣撲向戲臺，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臺板邊緣，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臺上扮演李翠蓮的花旦，哭嚎著：“栓子！娘來接你了！跟娘回家！回家?。 ?/p>
臺上的花旦被她嚇得忘了詞，呆立在原地。臺下僅有的幾個看客也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著四散奔逃。
后臺頓時大亂！秦班主又驚又怒，厲聲呵斥徒弟們把老婦人拉開。兩個徒弟壯著膽子上前，剛碰到老婦人的胳膊，就感覺一股刺骨的冰涼！那老婦人看似枯瘦，力氣卻大得驚人，猛地一甩，兩個徒弟竟被甩得踉蹌后退！
混亂中，不知誰撞翻了后臺一個蒙著黑布的箱籠。
“哐當！”
箱籠蓋子摔開。
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河泥腥氣和……一種淡淡的、如同鐵銹般的血腥味，猛地彌漫開來！
靠近的幾個徒弟下意識地朝箱子里瞥了一眼，瞬間臉色煞白如紙，驚恐地連連后退！
只見那箱籠底部，赫然浸著一灘粘稠、暗紅發(fā)黑、尚未完全干涸的污跡！像是什么東西在里面流盡了血！污跡旁邊，還散落著幾縷濕漉漉、沾著黑色河泥的……水草！
那瘋癲的老婦人也被箱籠里的景象吸引了目光，她停止了哭嚎，呆呆地看著那灘暗紅的污跡和濕漉漉的水草，渾濁的眼里閃過一絲極其怪異的清明。她猛地撲過去，抓起一把帶著腥味的水草，湊到鼻子前聞了聞，又看了看箱底那灘暗紅，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栓子……栓子的……血……河里的草……”她喃喃著，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渾濁眼睛死死瞪向高懸在戲臺橫梁上的那張慘白面具！眼神里充滿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種恍然大悟般的、極致的恐懼！
“是你！是你們！還我栓子！還我兒子——！”老婦人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不似人聲的尖嘯！她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母獸，猛地撞開阻攔的徒弟，手腳并用地爬上戲臺，朝著那張詭異的面具撲去！
秦班主臉色劇變，厲吼一聲：“攔住她！”
幾個徒弟慌忙上前拉扯。臺上臺下亂成一團。老婦人狀若瘋魔，力氣大得出奇，枯瘦的手指幾次險些抓到面具垂下的穗子?；靵y中，一個徒弟失手推了她一把。
老婦人腳下一個趔趄，竟從搖搖欲墜的戲臺邊緣，直直地栽了下去！
“噗通！”
一聲沉悶的落水聲！
渾濁的河水濺起老高的水花！老婦人那凄厲的哭喊戛然而止！她在冰冷的河水中只冒了一下頭，花白的頭發(fā)在水面一閃，便被一個突然卷來的、渾濁的漩渦瞬間吞沒！連掙扎都沒來得及！
河灘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驚呆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著那圈迅速擴散又歸于平靜的漣漪。只有河水依舊嗚咽著流淌。
秦班主站在臺上，面如死灰，身體微微搖晃。他渾濁的目光掃過臺下徒弟們驚恐萬狀的臉，掃過后臺那敞開的、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箱籠，最后，死死地定格在橫梁上那張俯視著一切的慘白面具上。
面具嘴角那抹詭異的弧度，在慘淡的星光下，仿佛凝固成了一個無聲的、冰冷的……嘲弄。
第三天黃昏，哭喪灘上死寂一片。戲班子沒有點燈，也沒有開鑼。窩棚里靜悄悄的，連孩子的哭聲都聽不見。
秦班主獨自一人坐在破敗的戲臺邊緣，佝僂著背，像一尊風干的泥塑。他手里攥著一塊褪色的紅絨布，一遍又一遍，極其緩慢地擦拭著那張慘白的面具。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嬰兒的臉頰，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面具冰涼，觸手滑膩，仿佛還殘留著昨夜那瘋老婦人怨毒的注視。秦班主枯槁的手指撫過面具那空洞的眼窩，撫過額頭上模糊的暗紅印記，最后停留在那微微上翹的、似笑非笑的嘴角。
他渾濁的眼睛里，沒有恐懼，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絕望。跑了一輩子江湖，鉆過無數(shù)窮鄉(xiāng)僻壤，什么樣的兇險邪乎事沒見過？可這一次……他抬頭望了望渾濁的河水，又看了看遠處鎮(zhèn)上稀疏的燈火，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班子拖家?guī)Э?，十幾張嘴等著吃飯。不唱？不唱就得餓死。唱？這哭喪灘……這戲臺……還有這面具……
他低下頭，繼續(xù)擦拭面具。指尖傳來面具冰冷的觸感，仿佛能凍結(jié)血液。擦著擦著，他枯瘦的手指猛地一頓！
面具的嘴角邊緣……不知何時，竟沁出了一滴極其微小、粘稠、暗紅發(fā)黑的水珠！
那水珠顫巍巍地掛在慘白的唇邊，如同凝固的血淚，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極其熟悉的河泥腥氣和……鐵銹味！
秦班主渾濁的眼珠瞬間收縮！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他猛地抬頭，望向渾濁的河水——水面平靜，映著慘淡的星光。
不對！
他死死盯著那滴暗紅的水珠。它正極其緩慢地、頑強地順著面具冰冷的弧度……向下蜿蜒爬行！留下一道極其細微的、濕漉漉的暗紅痕跡！
“嗬……”秦班主喉嚨里發(fā)出一聲被扼住般的抽氣。他想扔掉面具，可那面具仿佛粘在了手上！一股冰冷粘膩的吸力順著手指傳來！與此同時，他感覺腳下的戲臺木板，傳來一陣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震動！那震動帶著一種粘稠的、濕冷的節(jié)奏，如同……昨夜那吞噬了老婦人的渾濁漩渦，正在戲臺底下的淤泥深處……緩緩轉(zhuǎn)動！
就在這時，后臺窩棚的方向，傳來一聲女人壓抑不住的、驚恐到極致的尖叫！
“班主！班主！不好了！小六子……小六子他……他不見了！”
秦班主渾身劇震！猛地站起身！手中的面具差點脫手！小六子？那個昨晚失手推了老婦人的徒弟？
他踉蹌著沖下戲臺，沖向窩棚。窩棚里一片混亂，幾個婆娘抱在一起瑟瑟發(fā)抖，孩子們嚇得哇哇大哭。扮演小妖的那個年輕徒弟臉色慘白如紙，指著小六子空蕩蕩的鋪位，語無倫次：“剛……剛才還在……我出去撒泡尿的功夫……就……就沒了！鋪蓋還是溫的！”
秦班主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沖出窩棚，目光如同鷹隼般掃過死寂的河灘。慘淡的星光下，只有嗚咽的河風和黑黢黢的爛泥灘。沒有小六子的蹤影。
突然，他的目光猛地釘在戲臺底下！
只見靠近河水的戲臺柱子根部，那淤積著黑色濕泥的爛泥灘上，赫然多了一行……新鮮的腳印！
那腳印歪歪斜斜，從窩棚方向一直延伸到戲臺底下，然后……消失在了戲臺邊緣渾濁的河水中！腳印旁邊，還散落著幾點粘稠、暗紅發(fā)黑、如同半凝固血滴般的污跡！
秦班主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踉蹌著沖到戲臺邊緣，不顧骯臟，俯身看向那渾濁的河水。
水面倒映著殘缺的星光和戲臺歪斜的剪影。在那剪影的根部，渾濁的水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像是一縷縷散開的長發(fā)？又像是一截蒼白浮腫的手腕？
“小六子——！”秦班主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呼喊，聲音在空曠的河灘上顯得格外凄厲。
無人回應。只有河水嗚咽著，卷起一個小小的漩渦，將那點可疑的痕跡徹底吞沒。
秦班主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渾濁的老眼里充滿了血絲。他緩緩抬起頭，望向戲臺橫梁上那張慘白的面具。
面具依舊高懸著，空洞的眼窩仿佛正冷冷地“俯視”著他。嘴角那抹詭異的弧度，在星光下似乎更加清晰。而唇邊，剛剛被他擦拭掉的那滴暗紅水珠的位置，此刻……又無聲無息地……沁出了一滴新的！
冰冷！粘膩！帶著河泥的腥氣和鐵銹般的甜腥！
秦班主看著那滴緩緩滑落的“血淚”，再看看腳下那行消失在河水中的腳印，最后看向窩棚里那些驚恐萬狀、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徒弟和家眷……
一股混雜著絕望、憤怒和對某種無形宿命的無力感的冰冷火焰，在他枯井般的心底猛地燃起！他跑了一輩子江湖，不信邪！可眼下，邪就在眼前！就在這哭喪灘！就在這戲臺！就在這該死的面具上！
他猛地轉(zhuǎn)身，不再看那面具。他大步走向后臺，從一個蒙著厚厚灰塵的箱籠里，翻出一把沉甸甸的、用來開山劈石的大鐵錘！錘頭烏黑冰冷，沾著陳年的油污。
他拎著鐵錘，一步一步，極其沉重地走回戲臺中央。腳步踏在腐朽的臺板上，發(fā)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
窩棚里的徒弟婆娘們看著他拎著鐵錘走上戲臺，都嚇傻了，大氣不敢出。
秦班主走到戲臺中央，抬頭，再次望向那張慘白的面具。面具空洞的眼窩里，仿佛倒映著他手中冰冷的鐵錘。
他不再猶豫。眼中爆發(fā)出孤注一擲的兇光！他低吼一聲，如同受傷的野獸，雙臂肌肉墳起，用盡全身力氣，將那把沉重的鐵錘高高掄起！帶著呼嘯的風聲，狠狠地……砸向橫梁上那張俯視著一切、仿佛掌控著所有不幸的……詭異面具！
“給我碎——！”
錘影如電！
就在那冰冷的鐵錘即將觸及慘白面具的瞬間——
“嘩啦——?。?！”
一聲如同巨獸破水而出的恐怖巨響，猛地從戲臺正下方那渾濁的河水中爆發(fā)！
整個戲臺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掀動！猛地向上拱起！接著又重重砸落！腐朽的臺板寸寸斷裂！支撐的朽木柱子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其中一根“咔嚓”一聲從中折斷！
一股無法抗拒的、沛然莫御的恐怖吸力，如同一個驟然開啟的地獄之門，猛地從戲臺崩塌的底部爆發(fā)！死死鎖定了站在臺中央的秦班主！
“呃——！”
秦班主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愕嗚咽，整個人便被那股巨力猛地拖拽得離地而起！手中的鐵錘脫手飛出，“噗通”一聲砸進渾濁的河水里！他枯瘦的身體如同斷線的風箏，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扯向那崩塌的戲臺中心！
“轟隆——?。。 ?/p>
伴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那本就搖搖欲墜的破敗戲臺，在吸力和自身重量的雙重作用下，徹底……垮塌！
腐朽的梁柱、破爛的草棚頂、斷裂的臺板……如同被投入粉碎機般，裹挾著大量的黑色爛泥和渾濁的河水，瘋狂地向下塌陷、翻滾！瞬間將秦班主的身影徹底吞沒！
渾濁的河水如同被煮沸，掀起一人高的濁浪！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漆黑漩渦，在戲臺崩塌的中心瘋狂地旋轉(zhuǎn)、擴大！散發(fā)著濃烈刺鼻的土腥、尸腐和血腥混合的惡臭！
岸邊窩棚里的人被這末日般的景象嚇得魂飛魄散！哭喊著連滾爬爬地向遠處高坡逃去！連行李都顧不上拿！
漩渦瘋狂地旋轉(zhuǎn)著，將戲臺的殘骸、爛泥、河水……以及所有被卷入其中的東西，無情地吞噬、絞碎！發(fā)出沉悶而恐怖的轟鳴！
許久，許久。
漩渦終于緩緩停止、消失。
哭喪灘上，只剩下一片狼藉的爛泥灘和一個巨大的、被濁水填滿的深坑。渾濁的水面上，漂浮著碎裂的木板、褪色的破布、折斷的刀槍把子……以及幾縷濕漉漉、沾著黑泥的水草。
那慘白的面具，不見了蹤影。
唯有那坑底渾濁的水面上，借著慘淡的星光，隱約能看到一張模糊扭曲、仿佛由無數(shù)痛苦面孔糅合而成的巨大倒影，正無聲地咧著嘴，緩緩沉向那深不見底的黑暗淤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