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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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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村西頭有口老井,叫“月牙井”。井水清冽甘甜,冬暖夏涼,養(yǎng)活了不知多少代人。井口一圈青石欄,磨得光滑溜圓,透著一股子溫潤的古意。這石欄最稀奇的是內(nèi)壁上刻的圖案——不是常見的福壽紋樣,而是九輪形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的月亮!有圓滿如銀盤的,有纖細如鉤的,有半遮云后的……刀工細膩流暢,月光下仿佛真能流動起來。

村里老輩人說起這井,敬畏多過喜愛。一則,井口那九輪石月,據(jù)說是幾百年前一位手藝通神的石匠耗費心血刻下的,自他完工投井自盡后,再無人敢動這石欄分毫。二則,井旁立著一塊半人高的青石碑,碑文早已模糊不清,只有最頂上四個斗大的古篆,經(jīng)年累月風(fēng)吹雨打,反而愈發(fā)清晰刺眼:“月滿不汲”。

這規(guī)矩古怪得很。月圓之夜,無論多渴,絕不許從月牙井打水。沒人說得清具體緣由,只傳說是那石匠死前下的咒,觸犯了會有大禍。幾百年來,村民嚴守此規(guī),月圓之夜,月牙井邊總是空無一人,只有清冷的月光灑在九輪石月上,泛著幽幽的冷光。

直到村里來了個叫劉三的外鄉(xiāng)人。

劉三是逃荒來的,帶著個病懨懨的老娘和面黃肌瘦的閨女柳丫。村長心善,見他們可憐,就指了月牙井旁邊一處廢棄的土屋讓他們安身。劉三感激涕零,起早貪黑地干活,人老實肯干,就是性子有點倔,不太信那些“老古板”的規(guī)矩。

那年夏天,天旱得邪乎,地皮裂開大口子,村里的幾口淺井都見了底,只剩下月牙井的水位還穩(wěn)當。眼瞅著又到了月圓夜,那月亮大得出奇,像個燒紅的烙餅懸在墨藍的天上,把村子照得如同白晝。劉三的老娘半夜發(fā)起了高燒,燒得直說胡話,嘴唇干裂起皮,急需喝水降溫。家里的水缸早就空了。

“爹……奶奶要喝水……”柳丫看著奶奶痛苦的樣子,小臉嚇得煞白,拉著劉三的衣角哭求。

劉三看著窗外那輪刺眼的滿月,又看看床上呻吟的老娘,一咬牙:“管不了那么多了!什么狗屁規(guī)矩,還能眼睜睜看著娘渴死不成!”他抄起水桶,不顧柳丫驚恐的阻攔,大步流星地沖出了門。

月牙井邊靜得嚇人。月光白慘慘地鋪滿井臺,照得那九輪石月纖毫畢現(xiàn),每一道刻痕都清晰得詭異。那輪圓滿的石月正對著井口,在月光下反射著一種近乎妖異的銀白光澤,仿佛活了過來。劉三心里也直打鼓,但救母心切,他把心一橫,將水桶“噗通”一聲丟進了深不見底的井里。

水桶撞擊井壁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空洞、悠長。打滿水,劉三用力往上拽。井水冰得刺骨,隔著繩子都能感到那股寒意。就在水桶快要被提出水面時,異變陡生!

那輪正對井口的圓滿石月,在慘白的月光映照下,雕刻的月面中心,竟無聲無息地……裂開了一道細縫!縫隙漆黑,看不真切!緊接著,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大吸力猛地從井底傳來!劉三只覺得手中的繩子瞬間重逾千斤,像被井底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往下拖拽!

“啊——!”劉三驚駭欲絕,下意識地雙手死死抓住繩子,雙腳蹬住井臺邊緣的青石,拼命向后仰!他的臉因為用力而扭曲漲紅,手臂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暴凸出來!繩子繃得筆直,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

井水在桶里劇烈地晃蕩,水花濺濕了劉三的褲腿,冰冷刺骨。他感到腳下光滑的青石井臺變得異常濕滑,那吸力越來越大,簡直要把他整個人都扯進井里!他使出吃奶的力氣,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身體幾乎與地面平行!

“咔嚓!”

一聲脆響!不是繩子斷了,而是劉三腳下那塊被他蹬住的、刻著半輪殘月的青石井欄邊緣,竟生生被他巨大的力量蹬裂開一道寸許長的口子!幾粒碎石滾落,掉進幽深的井口,連個回聲都沒有。

就在這蹬裂石欄的瞬間,那股恐怖的吸力驟然消失了!劉三猝不及防,抱著沉重的木桶猛地向后摔倒在地,井水潑了他一身,冰冷刺骨。他癱在濕漉漉的井臺上,大口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他驚魂未定地望向井口,那輪圓滿石月裂開的縫隙,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然合攏,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只有井水微微蕩漾的余波,映著慘白的月光,像無數(shù)只嘲弄的眼睛。

劉三連滾爬爬地抱著剩下的半桶水跑回了家,手抖得幾乎拿不住瓢。他老娘喝了水,高燒竟然奇跡般地退了下去。劉三驚魂稍定,暗自慶幸,覺得那規(guī)矩也不過如此,自己這不也闖過來了?至于那蹬裂的石欄,他心虛地用些濕泥草草糊上了裂口,想著過幾日再找塊石頭悄悄補上。

然而,從那天起,怪事接踵而至。

先是柳丫。她原本是個活潑愛笑的小姑娘,現(xiàn)在卻變得沉默寡言,常常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對著月牙井的方向發(fā)呆,眼神空洞。問她怎么了,她只是搖頭。夜里睡覺,她開始夢游,好幾次劉三半夜驚醒,發(fā)現(xiàn)女兒穿著單薄的里衣,赤著腳,悄無聲息地站在院子里,直勾勾地盯著月牙井的方向,嘴里還喃喃念叨著什么,湊近了聽,全是些不成調(diào)的、破碎的音節(jié),聽著像在……學(xué)石匠鑿石頭的聲音?

“?!6!敗?/p>

接著是劉三自己。他發(fā)現(xiàn)自己總在半夜莫名驚醒,渾身冷汗,感覺有一道冰冷粘膩的目光,像蛇一樣纏繞在他身上。他猛地坐起,環(huán)顧黑暗的屋子,卻什么也看不見。但那被注視的感覺,清晰得如同實質(zhì),讓他毛骨悚然。更讓他恐懼的是,他開始做同一個噩夢:夢見自己站在月牙井邊,那輪圓滿的石月再次裂開漆黑的縫隙,一只冰冷、布滿石紋的巨手從縫隙中伸出,死死攥住他的腳踝,要把他拖進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他拼命掙扎,低頭看去,卻見那巨手的手腕上,赫然刻著半輪殘月,正是被他蹬裂的那塊石欄的圖案!

幾天后的一個清晨,劉三老娘顫巍巍地走到井邊,想打點水洗臉。她無意間瞥了一眼那被泥糊住的裂口,渾濁的老眼猛地瞪圓了!她看見那糊上去的濕泥縫隙里,竟?jié)B出了一絲粘稠、暗紅發(fā)黑的東西!像凝固的血!那東西正極其緩慢地、頑強地向外蜿蜒爬行,如同一條細小的、嗜血的蟲!

“啊——!”老娘嚇得魂飛魄散,尖叫一聲,跌坐在地,指著那石欄裂口,語無倫次地哭喊:“血!石頭……石頭在流血!那石匠……石匠的咒應(yīng)驗了!應(yīng)驗了?。 ?/p>

這聲尖叫,徹底撕破了村里勉強維持的平靜。恐慌像瘟疫一樣蔓延。村長帶著幾個膽大的后生,提著燈籠火把,圍住了月牙井。他們仔細檢查劉三蹬裂的那處石欄。撥開濕泥,那道寸許長的裂口清晰地暴露出來。更駭人的是,裂口深處,果然浸著一層暗紅發(fā)黑、粘稠如膠的液體!那液體正極其緩慢地從石質(zhì)內(nèi)部滲出,在慘白的燈籠光下,反射著不祥的幽光!一股極其淡薄、卻異常清晰的鐵銹腥氣,混合著井水的濕冷和石頭的土腥味,幽幽地飄散開來。

“是血!石……石頭真的在流血!”有人失聲叫道,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完了……‘月滿不汲’的禁忌破了……石匠的怨氣出來了!”村長面如死灰,看著那滲血的裂口,又看看井壁上那九輪在火光下顯得格外陰森的石月,渾身冰涼。

村里炸開了鍋??謶趾椭肛?zé)像冰雹一樣砸向劉三一家。劉三成了眾矢之的,連門都不敢出。柳丫的情況更糟了,她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整日癡癡傻傻,夢游的次數(shù)卻越來越多,有時甚至大白天就眼神發(fā)直地往井邊走。而劉三老娘,受了驚嚇,一病不起,沒幾天就撒手人寰。臨死前,她枯槁的手死死抓著劉三,渾濁的眼睛瞪得溜圓,斷斷續(xù)續(xù)地嘶喊:“井……井在吃人……石月……石月是活的……快跑……帶著柳丫……跑啊……”

埋葬了老娘,看著日漸癡傻的女兒,劉三被逼到了絕路?;诤藓涂謶秩找箍惺芍?,村人的白眼和竊竊私語更是壓得他喘不過氣。他認定,這一切的根源,都是自己蹬裂的那塊石欄!是那石匠的詛咒!只要把那塊“流血”的石頭弄掉,或許……或許還有一線生機?這個瘋狂的念頭在他絕望的心里滋生、膨脹。

又是一個月圓夜。月亮比上次更大更亮,冷冰冰地懸在天上,像一個巨大的、無情的監(jiān)視者。村里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早早熄了燈,死寂一片。劉三灌了幾口劣質(zhì)的燒刀子,借著酒勁壯膽,眼睛赤紅。他揣著一把沉重的鐵錘和一根粗鐵釬,像一頭絕望的困獸,踉踉蹌蹌地沖向了月牙井。

井臺在月光下白得晃眼。那九輪石月冷冷地“注視”著他,尤其是那塊被他蹬裂、滲著暗紅污跡的殘月石欄,在月光下如同一個丑陋的、流著膿血的傷口。劉三走到那塊石欄前,濃烈的酒氣也壓不住心底翻涌的恐懼。他舉起沉重的鐵錘,對著嵌在石欄里的鐵釬,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砸了下去!

“當——!”

一聲震耳欲聾、極其刺耳的金鐵交鳴聲猛地炸響!在這死寂的月夜,如同平地驚雷!聲音尖銳得仿佛能撕裂耳膜,遠遠地傳了出去,驚得全村的狗都瘋狂地吠叫起來!

火星四濺!

然而,令人驚駭?shù)氖?,那鐵釬竟然沒能楔進石縫分毫!堅硬無比的鐵釬尖頭,在巨大的撞擊力下,竟然……崩掉了一塊!而那青石裂口,紋絲不動!

“不!不可能!”劉三狀若瘋魔,再次掄起鐵錘!

“當——!”

又是一聲巨響!比剛才更加刺耳!這一次,崩裂的不是鐵釬,而是他腳下的井臺青石!一小塊碎石飛濺起來,劃破了他的臉頰,溫?zé)岬难樦掳土飨隆?/p>

就在這第二錘砸下的瞬間,整個月牙井臺……活了!

井壁上那九輪形態(tài)各異的石月,雕刻的線條猛地亮起!不是反射月光,而是從石頭內(nèi)部透射出一種幽冷、慘白、毫無溫度的光!九輪石月,如同九只驟然睜開的、冰冷無情的巨眼!它們的光線交織、流動,瞬間籠罩了整個井口!

井口那圈光滑的青石井欄,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聲,竟如同巨大的石磨般,開始極其緩慢地、沉重地……向內(nèi)旋轉(zhuǎn)碾磨!

劉三正站在井欄邊,一只腳還踏在井臺上。他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沛然莫御的巨大力量猛地從腳下的青石傳來!那力量冰冷、沉重、帶著巖石碾碎一切的意志,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腳踝!他驚恐地低頭,只見腳下的青石如同活物般蠕動、收緊,像一張緩緩合攏的巖石巨口!

“啊——!放開我!”劉三魂飛魄散,扔掉鐵錘鐵釬,雙手死命去扳那收緊的青石!但那石頭堅硬冰冷如鐵,紋絲不動!巨大的碾磨力量順著他的腿骨向上蔓延,他清晰地聽到了自己腳踝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咔嚓”碎裂聲!

劇痛讓他發(fā)出凄厲的慘叫!他拼命掙扎,身體扭曲,另一只腳胡亂蹬踹著井壁。然而,他每一次蹬踹,都如同在給那旋轉(zhuǎn)碾磨的井欄注入力量!井壁上那九輪發(fā)光的石月,光芒隨著他的掙扎而明滅閃爍,仿佛在貪婪地吸食著他的痛苦和絕望!

碾磨在繼續(xù)!緩慢,殘酷,無可阻擋。

劉三的身體,正被那緩緩合攏的、冰冷堅硬的青石井欄,一點點地……吞噬、碾碎!先是腳踝,接著是小腿……骨頭碎裂的“咔嚓”聲、肌肉筋腱被撕裂的“噗嗤”聲,在寂靜的月夜里混合著他非人的慘嚎,構(gòu)成了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樂章!

他的下半身,正被那無情的石磨一寸寸地碾成肉泥!暗紅的血液混合著骨渣肉糜,從青石合攏的縫隙里汩汩涌出,順著光滑的井臺流淌,散發(fā)出濃烈刺鼻的血腥味!那血水蜿蜒著,慢慢流到了井口邊緣,然后一滴滴、一串串地,墜入了幽深冰冷的井水中。

井壁上那九輪發(fā)光的石月,光芒似乎更加凝實、更加冰冷了。尤其是那輪圓滿的石月,光芒熾亮得如同實質(zhì),它正對著井口,仿佛在無聲地“欣賞”著這殘酷的碾磨。

劉三的慘叫聲越來越微弱,最終只剩下喉嚨里“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抽氣聲。他的上半身無力地趴在冰冷的井臺上,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瞳孔里倒映著井壁上那九輪冰冷無情的石月,充滿了無盡的恐懼、痛苦和……難以置信的悔恨。

當那沉重冰冷的青石井欄終于徹底合攏,嚴絲合縫,仿佛從未開啟過時,劉三的下半截身體,已經(jīng)完全消失不見。只有井臺上留下的一大灘粘稠、暗紅、散發(fā)著濃烈腥氣的血肉泥漿,以及幾塊被碾得粉碎、混合在血泥里的慘白骨渣,證明著他曾經(jīng)存在過,并在此刻以最慘烈的方式徹底消亡。

那九輪石月的光芒,如同吃飽喝足的野獸,緩緩地、無聲地黯淡下去,最終徹底熄滅,重新變成了冰冷堅硬的石刻。月光依舊慘白地照著井臺,照著那灘刺目的血肉狼藉,照著那光滑如初、仿佛只是被水浸濕了一塊的青石井欄——那上面,曾經(jīng)有一道寸許長的裂口,如今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一絲極淡、極淡的血腥味,頑固地縈繞在冰冷的空氣中。

井水深處,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氣泡破裂的“咕嘟”聲。一圈漣漪無聲地蕩開,倒映在水面的那輪巨大滿月,微微晃動了一下。月光映照的水影里,那輪圓滿的月……似乎比剛才……更紅了一點點?像一滴血,無聲地暈染開來。

井臺邊,那灘血肉泥漿的邊緣,靜靜躺著一把小小的、柳丫扎頭發(fā)用的褪色紅頭繩。那是劉三掙扎時,從懷里掉出來的。紅頭繩的一端,浸在了粘稠的血泥里,染成了更深的、絕望的顏色。

第二天,村民在井臺邊發(fā)現(xiàn)了那灘觸目驚心的血肉狼藉和紅頭繩。柳丫不見了。有人最后看見她,是在天快亮的時候,她穿著那身單薄的舊衣服,赤著腳,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一步一步,異常平穩(wěn)地走向了后山的方向。那里,是埋葬她奶奶的亂墳崗。

月牙井被村民們用巨大的石板死死封住,又壓上了沉重的磨盤和石碾。那塊寫著“月滿不汲”的古碑,被推倒砸碎,深埋地下。

但每逢月圓之夜,那封死的井口深處,總會有極其微弱、卻清晰可辨的聲音傳出來。不是水流聲,也不是風(fēng)聲。

“?!6!敗?/p>

像是石匠在極深的地底,不知疲倦地……一下,又一下,鑿刻著冰冷的石頭。


更新時間:2025-06-14 01:2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