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公爵”甜點店坐落在一條相對僻靜的商業(yè)街的拐角,店面不大,門臉是溫馨的鵝黃色,櫥窗里稀疏地擺放著幾款看起來中規(guī)中矩的甜點,與安托萬·杜布瓦那“甜蜜幻想”的奢華精致形成了鮮明對比。若不是招牌上那頂歪歪扭扭的金色皇冠標志,很難將它與“公爵”二字聯(lián)系起來。
此刻,店里沒什么客人。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廚師服,頭發(fā)花白,身形有些佝僂的男人,正背對著門口,費力地擦拭著一個玻璃展示柜。他的動作緩慢而細致,帶著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認真。
“龔老師……”白薇站在門口,聲音細弱,帶著一絲怯意。
聽到聲音,男人緩緩轉過身。他大約五十多歲的年紀,臉上布滿了歲月的風霜,眼角和額頭是深深的皺紋,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鏡。他的眼神渾濁,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疲憊,但當他看到白薇時,那雙眼睛里還是努力擠出了一絲溫和的笑意:“小薇啊,你來了。今天……今天沒有新的‘靈感’嗎?”
他的聲音沙啞,像是被砂紙打磨過。
然而,當他的目光掃過白薇身后的安托萬·杜布瓦時,那絲溫和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情緒——震驚、尷尬,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他下意識地挺直了些微佝僂的背,手中的抹布也捏緊了幾分。
“安托萬……”龔正的聲音干澀,像是許久沒有上油的齒輪,“你……你怎么會來?”
安托萬·杜布瓦的臉色鐵青,他那兩撇小胡子因為憤怒而劇烈地顫抖著。他幾乎是咆哮著沖了進去:“龔正!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剽竊者!小偷!你還有臉問我怎么會來?我是來拆穿你的假面具,讓你為你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他的聲音在小小的甜點店里回蕩,震得櫥窗里的甜點都仿佛在瑟瑟發(fā)抖。
龔正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頹然地垂下了目光,避開了安托萬那燃燒著怒火的眼神。
蘇辰一行人跟著走了進來。夏洛克·喵輕盈地跳上一個空著的吧臺椅,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這個新的“案發(fā)現(xiàn)場”,琥珀色與藍色的異瞳中閃爍著審視的光芒。
林瀟瀟則迅速環(huán)顧四周,將店內的景象盡收眼底。這家店確實如白薇所說,透著一股蕭條和拮據。柜臺里的甜點種類不多,包裝也顯得有些過時。墻上掛著幾張褪色的甜點照片,其中一張,隱約能看出是年輕時的龔正和安托萬的合影,兩人都穿著潔白的廚師服,笑容燦爛,意氣風發(fā),與眼前的景象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龔正師傅,您好?!碧K辰的聲音打破了僵局,依舊溫和有禮,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們是‘甜蜜蜜偵探事務所’的。今天來,是想和您聊聊關于一些……‘創(chuàng)意來源’的問題?!?/p>
龔正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向蘇辰,眼神中充滿了茫然和無措:“偵探?創(chuàng)意……來源?”他似乎還沒從安托萬的突然出現(xiàn)和怒斥中回過神來。
“是的,”蘇辰微微一笑,從口袋里取出一張折疊好的紙,那是“零重力檸檬慕斯”的其中一張設計草稿,正是白薇用那套精巧裝置“釣”來的其中之一?!氨热纾@款‘零重力檸檬慕斯’的構思,您是從哪里獲得的呢?”
龔正的目光落在草稿上,瞳孔猛地一縮。他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白薇見狀,臉上血色盡失,她上前一步,擋在龔正身前,聲音帶著哭腔:“蘇先生,杜布瓦先生,這件事……這件事都是我的錯!是我……是我自作主張,把杜布瓦先生廢棄的草稿拿給龔老師的!龔老師他……他事先并不知情!”
“不知情?”安托萬冷笑一聲,指著龔正,“白小姐,你太天真了!如果他真的不知情,又怎么會心安理得地用我的創(chuàng)意,推出所謂的‘新品’?又怎么會……在我的‘零重力慕斯’即將面世的時候,搶先一步,試圖剽竊核心技術?”
龔正的嘴唇哆嗦著,他推開白薇,直面安托萬,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絲固執(zhí):“安托萬,那些草稿……我承認,我看過,也……也用過。但‘零重力慕斯’,我……我只是想借鑒一下那個懸浮的思路,我沒有……沒有想完全照搬……”
“借鑒?!”安托萬氣得幾乎要跳起來,“你管這叫借鑒?這是赤裸裸的盜竊!你偷走了我的靈魂!”
“龔老師,”蘇辰的聲音適時插入,將話題引向更深的核心,“我們還在白薇小姐的‘工具’上,發(fā)現(xiàn)了一點有趣的東西?!彼D了頓,目光銳利地鎖定龔正,“一顆微小的,粉紅色的晶體。經過辨認,那是‘晨曦玫瑰’糖?!?/p>
“晨曦玫瑰”四個字一出口,龔正的身體猛地一震,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他那雙原本渾濁的眼睛里,瞬間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有驚恐,有痛苦,還有一絲……深埋的渴望。他下意識地捂住了胸口,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晨曦玫瑰’……”他喃喃自語,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不……不可能……你們怎么會……”
安托萬的表情也變得凝重起來,他看著龔正,眼神中充滿了失望和痛心:“龔正,你……你竟然真的還在執(zhí)著于那個?為了復刻所謂的‘初戀’,你竟然不惜……不惜淪落到這種地步?你告訴我,你店里經營困難,連進口黃油都買不起,那你告訴我,這昂貴的‘晨曦玫瑰’糖,你是從哪里弄來的?!”
白薇也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恩師。她一直以為龔老師只是暫時遇到了創(chuàng)作瓶頸,卻沒想到,他內心深處竟然隱藏著如此強烈的執(zhí)念,甚至不惜欺騙自己,也要去追求那虛無縹緲的過去。
小小的甜點店里,空氣仿佛凝固了。陽光透過布滿灰塵的櫥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微塵,也照亮了每個人臉上復雜難辨的神情。
夏洛克·喵突然從吧臺椅上跳了下來,它邁著優(yōu)雅的貓步,走到一個靠墻的舊式儲物柜前。那儲物柜的門虛掩著,露出一條小縫。夏洛克·喵好奇地伸出爪子,輕輕一撥,柜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了。
柜子里面,并沒有堆滿制作甜點的原料,而是整整齊齊地擺放著許多……畫框?還有一些看起來像是雕塑工具的東西。而在最顯眼的位置,靜靜地躺著一個小巧精致的絲絨盒子。那盒子的顏色,正是與“晨曦玫瑰”糖晶體如出一轍的玫瑰粉色。
龔正看到柜門被打開,臉色驟變,他一個箭步沖過去,想要關上柜門,卻已經來不及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個神秘的玫瑰粉色絲絨盒子上。
“龔老師,”蘇辰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看來,您的‘甜蜜公爵’,除了販賣甜點之外,還隱藏著不少……關于‘藝術’和‘回憶’的秘密呢。”
龔正的身體僵在原地,他看著那個絲絨盒子,眼神中充滿了痛苦的掙扎。良久,他發(fā)出一聲長長的,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的嘆息。
“沒錯……”他緩緩開口,聲音沙啞而疲憊,卻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坦然,“‘晨曦玫瑰’……是我買的。用我……用我最后的一點積蓄,還有……變賣了一些……一些不值錢的‘家當’。”
他轉過身,看向安托萬,眼神中充滿了血絲,也充滿了某種近乎瘋狂的執(zhí)拗:“安托萬,你不懂……你永遠不會懂!‘初戀’……它不僅僅是一款甜點!它是……它是我的全部!是我唯一……唯一還能證明我曾經存在過的東西!”
一場關于甜點、創(chuàng)意、舊日恩怨和深藏執(zhí)念的謎案,似乎終于要揭開它最核心的“糖衣”。這位曾經的天才甜點師,他的“甜蜜公爵”背后,究竟埋藏著怎樣一段不為人知的“苦澀”往事?而那款名為“初戀”的甜點,又承載了他怎樣沉重的希冀與絕望?
龔正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那個玫瑰粉色的絲絨盒子,仿佛那里鎖著他所有的榮耀與不堪。他的肩膀垮了下來,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骨頭,只剩下一副空蕩蕩的皮囊。
“證明你存在過?”安托萬·杜布瓦的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譏諷,但仔細聽,那譏諷之下,似乎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刺痛,“就用偷來的創(chuàng)意,去復制一個二十年前的舊夢?龔正,你看看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曾經發(fā)誓要用甜點給世界帶來驚喜的龔正嗎?”
龔正緩緩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淚水在打轉。他沒有看安托萬,而是將目光投向了柜子里那些畫框和雕塑工具。
“驚喜?”他苦笑一聲,聲音沙啞得像被碾碎的玻璃,“安托萬,你還記得嗎?當年在藍帶,我說過,我的甜點,每一款都要像一幅畫,一個故事。而‘初戀’……”他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撫過一個蒙塵的素描本,“‘初戀’,它不僅僅是我的畢業(yè)作品,它……它是我為她畫的最后一幅畫?!?/p>
“她?”林瀟瀟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關鍵詞,手中的錄音筆微微調整了方向。
龔正的眼神變得迷蒙而悠遠,仿佛穿越了二十年的時光,回到了某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她是美術學院的學生,叫……曉涵。我們是在塞納河畔寫生時認識的?!彼淖旖牵蛔杂X地勾起一抹溫柔的弧度,那是眾人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神情,脆弱而純粹。
“她說,我的甜點像有生命的藝術品,而她的畫,能捕捉到味蕾綻放的瞬間。我們一起構思,一起嘗試?!筷孛倒濉牵褪撬谝槐竟爬系闹参飯D譜里發(fā)現(xiàn)的,她說,那種粉色,像極了清晨第一縷陽光下,少女羞澀的臉頰,也像……初戀的味道?!?/p>
安托萬的臉色微微變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臉上的怒容消減了幾分,取而代代的是一種復雜的沉默。
“畢業(yè)作品展前夕,”龔正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壓抑的痛楚,“曉涵……她出了意外。一場車禍……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她手里還緊緊攥著我送她的,用‘晨曦玫瑰’糖做的小樣。她對我說……她說,一定要完成‘初戀’,讓它……成為最美的回憶……”
小小的甜點店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車流聲,反襯著室內的沉重。白薇捂住了嘴,眼淚無聲地滑落。她從未想過,自己敬愛的老師心中,竟然埋藏著如此深沉的悲傷。
“從那以后,”龔正的聲音如同游絲,“我好像……也跟著她一起死了。我的靈感,我的熱情,我所有的色彩,都隨著她的離開而褪去。我試過重新拿起畫筆,可畫出來的,全都是灰色的。我試著創(chuàng)作新的甜點,可嘗起來,全都是苦的。”
他指了指柜子里的那些畫框和雕塑工具:“這些,都是她留下的。我把它們和我那點可憐的甜點工具放在一起,假裝她還在,假裝我們還在巴黎,還在那個充滿陽光和夢想的小公寓里?!鹈酃簟?,什么公爵,不過是一個守著一座空墳墓的可憐蟲罷了?!?/p>
蘇辰靜靜地聽著,他的目光落在龔正那雙因常年勞作而布滿老繭的手上。這雙手,曾經能創(chuàng)造出驚艷世人的甜點,也曾經能描繪出動人心魄的畫作,如今,卻只剩下偏執(zhí)的重復。
“所以,”蘇辰緩緩開口,打破了沉寂,“你從杜布瓦先生那里‘借鑒’創(chuàng)意,并不是為了‘甜蜜公爵’的生意,而是為了……不斷地去完善,去復刻你心中的那款‘初戀’?你希望通過這種方式,留住那段回憶,或者說……留住她?”
龔正痛苦地點了點頭,淚水終于從渾濁的眼眶中滾落:“是……也不是。我……我只是想,如果我能完美地重現(xiàn)‘初戀’,一次又一次地重現(xiàn)它,是不是……是不是就能證明,那一切都不是夢?是不是就能感覺到,她還沒有走遠?我甚至想,如果我能用安托萬的‘零重力’技術,讓‘初戀’像曉涵的靈魂一樣輕盈地飄浮起來,那該多好……”
“荒唐!”安托萬終于忍不住低吼出聲,他的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怒火,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惜,“龔正!你這是在自欺欺人!你以為這樣就能留住過去嗎?你這是在褻瀆你和曉涵共同創(chuàng)造的回憶!也是在褻瀆你自己的才華!”
他猛地指向櫥窗里那些平庸的甜點:“你看看這些!這些是什么東西?!毫無靈魂的復制品!你為了你那可悲的執(zhí)念,不僅偷竊我的創(chuàng)意,還放棄了你自己!你忘了曉涵當初為什么會被你的甜點吸引嗎?是因為你的創(chuàng)新!你的熱情!你那該死的、獨一無二的才華!”
龔正被安托萬吼得渾身一震,他茫然地看著那些自己親手做出來的,卻連自己都覺得乏味的甜點,眼神中充滿了困惑和絕望。
“我……我不知道……”他喃喃道,“我只是……太想她了……”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待在角落的夏洛克·喵突然有了動作。它輕盈地跳下椅子,走到那個裝有“晨曦玫瑰”糖的絲絨盒子旁,用它那只幽藍色的左眼定定地看著盒子,然后伸出小爪子,輕輕地、溫柔地碰了碰盒子的邊緣。
隨即,它抬起頭,看向龔正,發(fā)出了一聲極輕柔,卻又帶著一絲撫慰意味的“喵嗚~”。那聲音,不像平時的撒嬌或指示,更像是一種無言的……理解。
龔正的目光被夏洛克·喵吸引,他看著那只異瞳布偶貓,看著它清澈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那塊堅硬了二十年的冰,似乎有了一絲融化的跡象。
蘇辰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所思的弧度。他走上前,輕輕拿起那個玫瑰粉色的絲絨盒子,打開它。里面,果然靜靜地躺著一小撮晶瑩剔透、散發(fā)著淡淡玫瑰香氣的粉色糖晶。
“龔師傅,”蘇辰的聲音溫和而堅定,“回憶,是用來珍藏和汲取力量的,而不是用來囚禁自己的。曉涵小姐如果還在,她一定不希望看到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安托萬和白薇,最后落在龔正身上:“‘初戀’或許無法完美復刻,因為它承載的,是獨一無二的情感和時光。但是,那份創(chuàng)造‘初戀’時的初心,那份對甜點的熱愛和對美的追求,或許……可以重新找回來。”
蘇辰將絲絨盒子輕輕放回龔正顫抖的手中:“這顆‘晨曦玫瑰’,不應該成為你偏執(zhí)的枷鎖,而應該成為你重新開始的……一顆種子?!?/p>
龔正捧著那個小小的盒子,像是捧著千斤重擔,又像是捧著一線希望。他的眼中,淚水與迷茫交織。
一場關于創(chuàng)意剽竊的案件,至此,似乎已經水落石出。但隱藏在案件背后的,那段塵封二十年的愛戀、夢想與執(zhí)念,卻像一杯五味雜陳的特調飲品,在每個人的心頭,泛起了復雜的漣漪。
“甜蜜公爵”的苦澀,能否因為真相的揭開而得到一絲化解?而這位曾經的天才甜點師,又能否從“初戀”的余溫中走出,重新找回屬于自己的“甜蜜”?
龔正的手,捧著那朵褪色的壓花玫瑰,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年邁或力不從心,而是因為一種混雜著決絕與惶惑的激蕩。蘇辰的話語如同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開層層疊疊的漣漪:“一個重新開始的……種子。”
他閉上眼,曉涵的笑靨、年輕時意氣風發(fā)的安托萬、以及那個曾經對未來滿懷憧憬的自己,一幕幕在眼前閃過。再睜開時,他那雙久已黯淡的眸子里,仿佛燃起了一星久違的火光,又或許,是即將燃盡的余燼中迸發(fā)出的最后光芒。
“好,”他沙啞地開口,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破裂。他清了清嗓子,語氣堅定了幾分:“好,蘇偵探。你想看看這顆種子能不能開花?那我們就……種下它?!彼E的背脊竟也挺直了些許,依稀可見當年那個自信青年甜點師的影子?!拔乙觥鯌佟2皇俏疫@些年一直折磨自己的那個蒼白的贗品。而是真正的,曉涵……曉涵嘗過之后,會笑的那一款?!?/p>
安托萬發(fā)出一聲粗嘎的、難以置信的嗤笑?!罢嬲模吭谧分鹆硕甑呐萦昂汀瓦@種鬼樣子之后?”他指了指這間破敗不堪的甜點店,語氣里夾雜著未消的怒火和一種新添的、更尖銳的痛楚,“你以為你只要動動手指,就能把一個幽靈變回現(xiàn)實嗎?”
龔正沒有退縮。他迎上安托萬的目光,眼神中閃過一絲倔強?!盎蛟S不能。但我必須試一試。為了她。也為了我自己。看看……我身上是不是還剩下一點點……值得留戀的東西。”
他轉向那張布滿歲月刻痕、積著薄塵的舊工作臺,那幾乎是他自己的寫照。他伸出手,輕輕拂過冰冷而不銹鋼臺面?!拔乙呀浐芫谩瓫]有真正地……‘創(chuàng)造’過了?!?/p>
白薇站在一旁,淚眼婆娑,臉上交織著希望與恐懼。林瀟瀟,永遠的實用主義者,迅速而隱晦地與蘇辰交換了一個眼神。這可不是她預想中那種干脆利落的案件了結方式。
蘇辰卻只是微微頷首,神色平靜,帶著鼓勵:“有時候,龔師傅,想要向前走,我們必須先誠實地回到最初跌倒的地方?!?/p>
龔正深吸一口氣,帶著些微的顫抖。他開始行動,起初緩慢,而后越來越快,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決絕。他找出那些邊緣發(fā)黑的銅盆,一把磨損的打蛋器,一臺小巧而精確的舊式彈簧秤。他像一個被某種力量驅使的人,或者說,一個終于從沉睡中蘇醒的人。
他伸手去拿各種原料,手指在某些瓶罐上猶豫片刻,又果斷地選擇了另一些。他低聲自語,像是在念誦古老的咒語,又像是在回憶被遺忘的秘方:“檸檬皮屑……不能太多,她說那樣會癢癢的……香草,要大溪地的,這款不用馬達加斯加的……還有一點點豆蔻,我們的小秘密……”
安托萬雙臂交抱,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眼神復雜難辨。他看起來像是想立刻拂袖而去,又想放聲怒斥,甚至……隱約還有一絲想要伸出援手的沖動。
就在這時,龔正從一個高高的架子頂層,取下了一本不起眼的、用布面裝訂的筆記本。那本子比他所有的工具看起來都更古老,更脆弱,上面覆著一層細密的、仿佛凝固了時光的干面粉。他捧著它,動作輕柔得如同捧著易碎的琉璃,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當他輕輕吹去筆記本上的浮塵時,一直以王者姿態(tài)審視全局的夏洛克·喵,突然警覺起來。它的耳朵靈活地轉動,那雙異色瞳孔微微瞇起,專注地鎖定在那本筆記本上。它發(fā)出一聲輕柔的、帶著探詢意味的“咪嗚?”
龔正打開筆記本。書頁泛黃發(fā)脆,上面寫滿了細密的、略顯潦草的字跡,還夾雜著一些精致的素描——畫的卻不是甜點,而是各種花卉、人物的側臉,以及一個反復出現(xiàn)的、風格化的玫瑰圖案。而在兩頁之間,幾乎要掉出來似的,夾著一朵壓平了的、顏色早已黯淡的干花——那是一朵淺粉色的玫瑰,花瓣薄如蟬翼,脆弱得仿佛一觸即碎。
夏洛克·喵悄無聲息地從椅子上跳下來,邁著優(yōu)雅的貓步走到龔正身邊,在他腳邊坐下,仰頭看著那朵干枯的玫瑰。然后,它又看了看桌上那盒“晨曦玫瑰”糖,再轉回頭看看那朵花,發(fā)出一聲非常清晰,甚至帶著一絲急切的“喵嗚!吶!”它伸出小爪子,輕輕拍了拍筆記本上那朵壓花的位置。
龔正怔怔地看著貓,又看看那朵花。一種恍然的、夾雜著劇痛的醒悟,如同潮水般涌上他的臉龐?!斑@朵玫瑰……是曉涵……是曉涵當年摘給我的……她說,這個顏色,像極了我們當時夢寐以求的那種糖……在我們還不知道它叫‘晨曦玫瑰’之前。”他顫抖著拿起那朵脆弱的壓花,“這個顏色……和我買的糖,不完全一樣。曉涵的這朵……更柔和,帶著一點點……桃色的暖意……”
他看看那盒價格不菲的“晨曦玫瑰”糖,又看看手中那朵壓花?!斑@些年……我一直在追逐那個名字,那個傳說,那個昂貴的‘晨曦玫瑰’。但如果……如果‘初戀’真正的靈魂,并不在于那種‘完美’的糖,而在于它所喚起的……那種感覺呢?這朵玫瑰所代表的……感覺?”
安托萬向前邁了一步,聲音不再那么尖刻,帶著一絲遲疑:“最初的‘晨曦玫瑰’糖……二十年前……龔正,那時候的批次,提煉得沒有現(xiàn)在這么純粹。顏色,結晶的形態(tài)……變化更多一些。不像現(xiàn)在市面上的……那么鮮亮奪目,那么……千篇一律的粉?!彼D了頓,像是在努力回憶,“當年有些頂尖的甜點師,甚至更偏愛那種……略帶‘瑕疵’的、更自然的色澤。”
龔正捧著壓花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看看手中的花,看看安托萬,又看看蘇辰,一種狂喜與絕望交織的復雜情緒在他眼中翻騰:“所以……我執(zhí)著于這種……這種完美的、現(xiàn)代的‘晨曦玫瑰’,本身就是……另一個錯誤的方向?我追求的是一個商業(yè)化的完美符號,而不是記憶本身?”
蘇辰溫和地笑了:“或許,龔師傅,那顆‘種子’,不僅僅是那盒糖,更是這份回憶,這朵花?!鯌佟嬲呐浞?,可能并非寫在精確的克數與溫度里,而是藏在……心里?!?/p>
林瀟瀟,破天荒地,一時竟忘了記錄,只是在筆記本上胡亂地畫著圈。這案子,比千層酥還要復雜,還要……有味道。
龔正凝視著他的工作臺,又看看手中那朵小小的、褪色的玫瑰。一種新的力量,不再是先前的狂亂,而是帶著一種沉靜的專注,仿佛從他枯竭的生命之泉中重新涌出?!澳敲础覀兙蛠聿蹲健欠N感覺’?!彼麑⒛呛邪嘿F的“晨曦玫瑰”糖輕輕推到一旁?!耙苍S,‘初戀’并不需要世界上最稀有的原料。也許,它只需要……誠實?!?/p>
他重新開始忙碌,但這一次,他的動作截然不同。他不再是機械地復刻記憶中的配方,而是在即興創(chuàng)作,任由那朵褪色玫瑰的意象和曉涵的笑容引導著他。他碾碎了幾顆普通的覆盆子來調色,多加了一點檸檬的清香,還撒入了一種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碰過的香料。他細細品嘗,不斷調整,臉上是全然的專注與投入。
小小的甜點店里一片寂靜,只有碗碟碰撞的輕響和打蛋器劃過盆壁的沙沙聲。連安托萬也收起了所有的怒容與不屑,只是靜靜地看著,眼神中充滿了不情愿的、幾乎是痛苦的好奇。
而夏洛克·喵,仿佛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蜷縮在附近的一張椅子上,閉上了眼睛,發(fā)出了輕柔的、滿足的呼嚕聲。那聲音,如同低沉的背景樂,為這場即將上演的“甜蜜”結局,悄悄地拉開了序幕。時間,在“甜蜜公爵”的小小店堂內,仿佛被一種無形的魔法拉長、濃縮,又重新抻開。陽光從窗口斜斜地照進來,光柱中,細小的塵埃如同被施了魔法的精靈,跳著無聲的舞蹈。
龔正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似乎都被一種專注的光芒撫平了。他不再是那個被往事壓垮的頹唐老人,也不是那個偏執(zhí)地追逐虛幻的“公爵”,而是一個虔誠的匠人,正在用靈魂與記憶對話。
他沒有去碰那臺白薇幫他完善的、本想用于“零重力慕斯”的磁懸浮裝置。此刻,任何花哨的技術都顯得多余。他手中的工具簡單至極——一把舊木柄的刮刀,一個邊緣略有磕碰的玻璃碗,還有他那雙布滿老繭,卻異常靈活的手。
他取出一小捧新鮮的覆盆子,用指尖輕輕捻開,觀察著那天然的、帶著微妙層次的紅色汁液。他沒有用料理機打成果茸,而是用細密的篩網一點點研磨,仿佛在萃取某種珍貴的顏料。他低聲呢喃:“曉涵說,太艷的紅,俗氣;太暗的紅,悲傷。要像……像她畫里,夕陽吻過薔薇花瓣的那一抹……”
安托萬·杜布瓦站在一旁,雙臂依然抱在胸前,但那緊繃的姿態(tài)不知不覺間松弛了些許。他眉頭緊鎖,眼神銳利如鷹,緊盯著龔正的每一個動作。起初,他臉上還帶著一絲不屑和懷疑,但漸漸地,那絲不屑被一種復雜的神情取代——困惑、探究,甚至有一絲……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期待。他看到龔正沒有使用任何昂貴的香料,而是從一個舊鐵罐里捻出幾粒不起眼的香草籽,用刀背細細刮入牛奶中,那手法,原始卻精準。
“哼,返璞歸真?”安托萬低聲咕噥了一句,聲音小得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還是黔驢技窮?”
蘇辰的目光溫和而沉靜,他像一個耐心的觀眾,欣賞著一場即興的藝術創(chuàng)作。夏洛克·喵不知何時跳上了柜臺一角,蜷成一個優(yōu)雅的毛團,只露出一只幽藍的左眼,凝視著龔正的背影,喉嚨里發(fā)出細微的、滿足的呼嚕聲,仿佛在為這場“味覺的考古”配上最溫柔的背景音樂。
林瀟瀟的筆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跳躍,但她的眼神卻不時飄向龔正。她心中暗忖:這劇情走向,比她看過的任何一部美食電影都要跌宕起伏。一個因愛而生,因愛而逝,又因愛而試圖重生的甜點,這背后的人情味兒,可比單純的商業(yè)剽竊案復雜多了。
白薇則屏息凝神地站在角落,雙手緊緊攥在胸前。她看著龔老師那專注而投入的模樣,心中五味雜陳。她曾經以為自己是在幫助恩師重拾輝煌,卻沒想到,自己差點成了他迷失更深的推手。此刻,她只希望,老師真的能從這個過程中找到解脫。
龔正的動作不快,但每一步都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他將調好的覆盆子奶油輕輕拌入打發(fā)的蛋白霜中,那姿態(tài),不像在制作甜點,更像是在調和一幅水彩畫。沒有復雜的模具,他只是用勺子將那粉色的、帶著天然果香的慕斯狀混合物,隨意而輕柔地盛入幾個樸素的玻璃杯中,杯壁上自然形成的紋路,如同晨曦中含苞待放的花蕾。
他沒有使用任何人工色素,那粉色柔和得如同曉涵壓花玫瑰的記憶,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桃色暖意??諝庵校瑥浡_來的不再是“晨曦玫瑰”糖那種霸道而精致的甜香,而是一種更內斂、更復雜的芬芳——有覆盆子的微酸,香草的醇厚,還有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檸檬清氣,如同初戀時那一點點青澀的悸動。
終于,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額頭上滲著細密的汗珠,但他毫不在意。他看著面前那幾杯簡單至極的“甜點”,長長地、如釋重負地呼出了一口氣。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此刻竟閃爍著孩子般的忐忑與期待。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顫抖的手,將其中一杯推向了安托萬。
安托萬·杜布瓦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他盯著那杯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粉色甜點,杯中物甚至連表面都沒有刻意抹平,帶著一種手工的粗糙感。這與他自己工作室里那些如同藝術品般精致完美的甜點,簡直是天壤之別。
“這就是……你所謂的‘初戀’?”安托萬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龔正點了點頭,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fā)出聲音。他的眼神,像一個等待宣判的囚徒。
安托萬猶豫了幾秒,最終還是伸出手,接過了那只玻璃杯。杯子入手微涼,他拿起旁邊龔正遞過來的一把小巧的、同樣有些年頭的銀勺,勺柄上甚至還有些許氧化的痕跡。
他舀起一小勺,那粉色的慕斯質地看起來并不像現(xiàn)代甜點那樣極致輕盈,反而帶著一點點實在的、微微顫動的質感。他將勺子湊到鼻尖,那股清甜中帶著微酸的香氣,讓他有片刻的失神。這味道……很熟悉,卻又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聞過。
在眾人屏息的注視下,安托萬將那一小勺“初戀”送入了口中。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安托萬的表情凝固了。他沒有立刻吞咽,而是任由那口甜點在舌尖慢慢融化。他的眼睛微微睜大,眉頭先是蹙起,像是在分辨某種復雜的層次,隨即,那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眼神中閃過一絲迷茫,一絲震驚,然后是……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被塵封已久的記憶閘門瞬間沖開的激蕩。
他手中的勺子“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但他渾然不覺。
兩行混濁的淚水,毫無預兆地,從這位素來以刻薄和驕傲著稱的法國甜點大師的眼角,滾落下來。
“這個味道……”安托萬的聲音哽咽了,帶著濃重的鼻音,他猛地抬起頭,死死地盯著龔正,眼神中充滿了不敢置信,“這個味道……是……是當年我們在藍帶宿舍樓下,那家快要倒閉的老奶奶的蛋糕店里……她用賣不掉的覆盆子和最便宜的香草莢,做給我們吃的……那個‘安慰蛋糕’的味道!”
龔正也愣住了,隨即,他的眼中也泛起了淚光,嘴角卻咧開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你……你還記得?”
“我怎么會忘!”安托萬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了太久的情緒,“那時候我們窮得叮當響,考試壓力大得想跳塞納河!只有老奶奶的蛋糕,那么簡單,那么便宜,卻……卻他媽的那么好吃!那么溫暖!她說,那是她年輕時,她丈夫做給她吃的‘初戀的味道’!我們當時還嘲笑她老土!”
白薇和林瀟瀟面面相覷,完全沒想到這“初戀”的背后,竟然還有這樣一層更深、更質樸的淵源。
蘇辰的嘴角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原來,真正的“初戀”,并非特指某一種昂貴的原料或某一種特定的技法,而是指那種在特定情境下,由最簡單、最真誠的心意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能夠觸動靈魂深處的味道。龔正潛意識里追尋的,或許正是那份失落已久的純粹與溫暖。
“所以……”龔正的聲音也哽咽了,他看著安托萬,又看看手中的那杯“初戀”,“我這些年……苦苦追尋的,其實……其實是這個?”
安托萬沒有回答,他只是彎下腰,撿起地上的勺子,又舀了一大勺送進嘴里,閉上眼睛,細細品味著。那副陶醉而感傷的模樣,與他平日里那個挑剔毒舌的形象判若兩人。
夏洛克·喵不知何時醒了過來,它跳下柜臺,走到安托萬腳邊,用毛茸茸的小腦袋輕輕蹭了蹭他的褲腿,發(fā)出一聲溫柔的“喵~”,仿佛在說:“看吧,有時候,最珍貴的東西,往往就藏在最不起眼的回憶里。”
一場關于創(chuàng)意剽竊的案件,似乎在這一刻,以一種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方式,抵達了它的終點。而那款名為“初戀”的甜點,也終于擺脫了沉重的執(zhí)念,回歸了它最初的、也是最動人的模樣。